荀氏茶会(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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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浑然未觉自己已经成了旁人口中的“天纵之才”,郭瑾迈着公府步,面上微有急色,作势要去净手更衣。

    只是还未走出几步,便听身后有人温声唤道,“小郎君留步”。

    声音清润悦耳,极为熟悉。

    郭瑾心弦微动,忙收势折身,对面的檀衣青年弯眉笑目、端方雅正,确是不久前好心为自己引路的荀彧荀令君。

    控制住自己摇摇欲坠的小身板,郭瑾双袖并拢,佯装淡然道:“荀先生”。

    似乎嫌她这套动作太过见外,荀彧托住她的手指,含笑道:“小郎君与我甚是有缘,无需客套。”

    话罢,又觉自己太过唐突,忙撤回双手,面上不由惹出几许霞光。

    郭瑾并不以为对方是在害羞,她觉得好看的人都是高岭之花,碰着了俗尘中的小垃圾都是要嫌弃的,马上甩开的。

    思及此处,郭瑾一时心中悲戚,方才的忐忑羞涩全数没了踪影,只微微后退一步,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先生若是无事,瑾便先行更衣……”

    青年微怔,似乎不明白为何一个晃神的功夫,自己好不容易搭上话的小郎君便又要跑没影了。

    荀彧出声关怀道:“小郎君可还识路?”

    郭瑾本就忿然的内心更加憋闷不堪,荀彧嫌弃自己也便罢了,如今竟还要借着旧事来看她的笑话?!

    荀彧本在认真反思自己的言行,他不知自己哪里惹了对面的少年不快,谁知正思索间,黛衣少年便背过身去,声音淡然无波:“不劳先生挂心。”

    话罢,抬步便走。

    想起自己还未来得及请教曲辕犁一事,荀彧破天荒失了分寸,头脑一热,直接握住了黛衣少年的手腕。

    皓腕盈盈、柔荑纤纤。

    光是这般想着,便足以教人心神不宁,坐立难安。

    郭瑾懵了,乃至于她回头瞧着两人交缠的手臂好一会儿,这才刚刚回过味儿来。

    谁说男孩子在外面就不用注意安全了摔?!

    正要甩开对方的桎梏,荀彧却先一步微微俯身,似乎是怕落人耳实,因此将声音压得极低,“小郎君可需荀某引路?”

    说着,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郭瑾,里边干干净净,不含半分杂质。分分明明在告诉她说:亲爱的,你想多了,我只是单纯地怀疑你是路痴。

    郭瑾:“……”

    一时间羞愤难当,郭瑾果断拒绝了荀彧的“好意”,而后匆匆低头遁逃而去。

    虽说厕所只是借口,郭瑾还是老老实实在溷圊外围溜达了一圈,感觉茶会进行地差不多了,这才出门净手焚香,慢腾腾挪步回茶会之中。

    兄长与戏志才仍在漆案前谈笑风生,郭瑾悄悄窝坐在郭嘉身侧,直接捧起眼前的茶杯嘬上一口,这才心满意足地喟叹一声:“好茶”。

    郭嘉懒懒斜了她一眼,“瑾弟所品正是愚兄的残茶。”

    声音虽是散漫无度,却恰到好处地直戳人心。

    郭瑾的笑容霎时间僵在面上,这一连串的打击太过密集,以至于她有一瞬间的自我怀疑——吾日三省吾身,今天出门看黄历了吗?!

    没有撤退可言。郭瑾将杯中茶一饮而尽,而后佯作疑惑道:“兄长方才可有言语?”

    如此做派,典型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

    郭嘉也不戳破,难得勾唇笑笑。就如山雨覆了秋棠,断云幽梦一夜黄梁。

    他是笑了吧?郭瑾心中惴惴,虽然只是浅浅的弧度,可就是这种若有若无的笑意,才最是让人移不开视线。

    似乎生怕眨一眨眼,便要错过他半分美好。

    郭瑾怔在原地,毫不自觉地直直凝着郭嘉。起初郭嘉似乎极为享受这种注视,翘起的唇角就不曾垂下过,后来许是心意微动,便只觉浑身皆不自在,少年的目光就似一团烈火,所及之处,尽是灼人热度。

    刻意饮下一杯新茶,郭嘉喉结微微滚动,阳光透过细密的海棠花倾照下来,他的侧脸尽数被光影笼罩,就似刀削工刻,让人很难不去感慨造物的神奇。

    许是终于看不过眼,戏志才伸手拿起郭瑾跟前的茶盏,刻意提高音量嘱咐道:“且添茶来。”

    身边侍立良久的小僮忙躬身应下,接过戏志才手中的茶盏快步移到茶炉处。

    郭瑾跟着回过神来,亦跟着侧首瞧去。此时一位曲裾女侍正于炉上煮水,另有侍者将茶饼过罗碾成粉末,并将茶末放入煮沸的开水中,而后手持长柄勺上下搅动,并间或向里投入葱姜盐、桔皮、薄荷等物。

    待茶汤煮好,侍者卷袖提壶,将茶汤注入褐衣小僮所持的茶盏中。

    酌香沫,浮素杯,微微似有琥珀之色。品之微觉清思,虽五云仙浆,不足比拟。

    郭瑾觉得自己就差一把漂亮的小胡须了,否则抚须品茗,岂不风雅至极?

    正想着,一道阴影突然笼罩头顶。

    按住自己乱跳的小心脏,郭瑾微微抬眸。来人一袭青灰色长衫,虽衣着简朴,却通雅从容,眉眼温敦。

    郭瑾仿佛记得,之前荀彧曾同他言笑晏晏,似是极为相熟。

    生怕对方是来找自己麻烦,郭瑾脖子一缩,乖乖抱茶细品,心中默念着“看不见我”的一叶障目法则,来人果真错过自己的位置,而后冲郭嘉的方向堪堪一揖。

    “在下许昌陈群,偶闻郭君之名,特来讨教几句,不知郭君可否得空?”

    郭瑾:……还真是陈群啊艹!

    想着这两位大老爷今后好歹也是同僚,郭瑾默默思考,按兄长的脾性,比是肯定不会比的,但陈氏好歹也是名门望族,再不济他总要说些“才学浅陋、粗野乡人不堪相拟”的讨巧话来搪塞一番。

    谁知,郭嘉抖了抖自己洁白无瑕的宽袖仙袍,举盏笑道:“陈兄可见,嘉忙于欢饮,并不得空。”

    郭瑾发誓,她真的瞧见陈群的脸色绿了一瞬,当然也只有一瞬。但介于君子风度,陈群还是报以尴尬一笑,而后默默飘然远去。

    郭瑾:“……”

    哥你清醒一点,你老人家被他弹劾的时候还在后边啊喂! 做彼此的小天使不好吗??!

    见郭嘉不留情面地拒绝了陈群的邀约,秉持着回头是岸的原则,郭瑾开始好声劝导:“素闻陈长文师从名宿、清流雅望,如此从容之士,兄长何以怠慢?”

    郭嘉眸中含上几分好奇,不由挑眉反问:“清流雅望?比之荀文若如何?”

    郭瑾不知此人为何提及荀彧,但“王佐之才”的名声确非常人能及,遂郑重回道:“荀兄旷而明达、精通经义,又不拘一格,折节下士,堪称君子典范。”

    谁知话罢,对方却默而不语,只沉沉凝着自己,倒像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一般。

    郭瑾无辜眨眼,思来想去没觉出哪里不对,郭嘉却别过头去,优哉游哉地支颐凝思,大有再不同自己搭话的意思。

    郭瑾求助的视线转向戏志才,谁知那人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手中拿了根小木棍,一笔一划地盘算着什么,见郭瑾瞧过来,忙疑惑开口:“阿瑾可是有何特解之法?”

    郭瑾知道他是在说刚刚的数除题,可她偏偏无法解释,总不能告诉他说这是中国剩余定理,我刚刚运用的是求模逆运算,来来来,你要先求出这几个最小公倍数,然后巴拉巴拉。

    想想头就要炸了呢。

    郭瑾干笑两声,话到嘴边,只道出一声:“运气罢了。”

    鬼才信!

    戏志才正待追问,一旁沉默良久的郭嘉突然道了句:“雇佣车马的费用,瑾弟以为如何?”

    见他淡淡扫向自己,郭瑾忙乖乖举手:“算我的”。

    声音颇有些饱受压榨后的别样伶俐。

    郭嘉满意勾唇,戏志才也不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见她没有细说的打算,便起身去找二郎与司马徽,毕竟人总要学会自己去寻乐子。

    茶会直至酉时。

    是时斜阳薄暮,宾客皆三两散去。

    郭瑾几人欲驾马而回,忽闻荀氏遣人前来邀约,说是留她几人再赴今日夜宴。

    得知会有宾筵,戏志才本是兴致缺缺的眸子瞬间闪地雪亮,只道有酒有肉方为人间至乐。二郎许是被兄长家中寡淡清水的伙食吓坏了,想到夜宴上的炙肉汤饼,竟忍不住流下垂涎三尺的眼泪。

    司马徽本就是个随遇而安的性子,没什么脾气,更不会驳了旁人的面子。有人邀约,他自是幸甚乐甚,没什么要拒绝的由头大都会颔首应下。

    郭瑾察觉出几人的情绪变化,正要恭敬不如从命地直接称诺,对面的小厮却半弓着身子,率先体贴开口:“彧公子特意嘱咐小人,定要留下小郎君一道用膳,席间还可请教郎君曲辕犁原委。”

    原是看中了自己的曲辕犁?郭瑾暗暗咂舌,荀彧这厮还蛮有眼光的。

    眼瞅着赴宴已成定局,郭瑾应允的话马上就到嘴边,身侧的清瘦少年却突然自她耳边一叹,神色悲戚,视线遥遥远望,正是阳翟的方向。

    郭嘉动情道:“吾儿尚且无食。”

    话罢,只差捶胸顿足一阵懊悔。

    郭瑾:“……”

    不要告诉我你说的是鹦鹉??

    几乎是瞬间便知晓了郭嘉的用意,郭瑾并袖一揖,忍痛推拒道:“承蒙荀氏诸君厚爱,怎奈在下家中有急,若来日得空,定当再行拜会。”

    对面的小厮闻声惋惜,却又无法左右,只得躬身拜别。

    郭瑾再揖,随后跟上兄长的步伐出了荀府大门。门外光影暗淡,风潮翻涌,青童与文奕已备好车马端端恭候在外。郭嘉率先登上马车,郭瑾回首瞧去,身后空空荡荡,早便不见了二郎等人的踪影。

    正疑惑间,马车上的少年探出身子,白皙修长的手指自然递到她面前,见她受宠若惊,竟是轻轻一笑:“瑾弟可要与我同归?”

    言外之意,我们一起回家,好不好?

    望着兄长形若仙云的模样,郭瑾心中突然就涌上一丝奇怪的情绪。

    等参加完月旦评,她便该走了吧?可为何一想到要走,自己竟莫名有些难过呢?似乎有什么堵在心头,拨不动、撇不开,压得自己不得喘息。

    轻轻搭上那人的手指,握住他烫人的指尖,郭瑾想着这样也好,天下本就没有不散的筵席,人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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