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氏茶会(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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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风逐人,日色留兴。

    小憩过后,荀府侍者亲自入室恭请,牵引郭瑾一行前往茶会之所。

    沿途林木葱郁、曲水蜿蜒,拐过幽静狭长的走廊,眼前蓦地现出一片蓁蓁草圃,高大的海棠树形如骈盖,树下摆放着一个镶有贝雕的黑漆桌案。案上摆放着许多时令果品和各色插花,东南角还有一具铜制茶炉。

    今日茶会本就为庆贺新茶初采,顺便邀请诸位清流文士品茗赏花,好不风雅。

    郭瑾暗暗咂舌,抬眼环视四周。看来他们到的并不算早,此时场内已有不少文士,那些人或立或坐,或举杯品饮,或对立交谈。缇衣屐缕、峨冠博带,倒是极为闲雅自在。

    郭瑾几人步行冉冉,翩翩而至。许是他们中间有人样貌过于打眼,又许是旁人从未见过二郎这般屁大点的小孩前来参会,一时间,倒吸引了不少场内关注。

    司马徽人气颇高,因此刚入场不久,便循声聚来几位相熟的文士,与他互相嘘寒问暖。郭瑾自觉不与人挤,忙跳开一步去瞧郭嘉,谁知他与戏志才二人竟已旁若无人地落座于海棠树下。戏志才许是饿了,抓起漆盘中的茶食便垫了垫肚子。

    郭嘉今日未着青衣,破天荒换了一身雪白襜褕,眉眼间虽是怏怏不振,一副很没有精神的样子,但从郭瑾的角度望去,却莫名有种冰壶秋月的淡然意味。

    如冰之清,如玉之滐。

    这样的男孩子,如果放到现代,肯定会很招人喜欢吧?

    如此想着,郭瑾并未上前,而是打算四处溜达瞧看。刚走出几步,便见一人跪坐于石案一端,案上放置着古琴与香炉,那人着手焚香,素手一拨、琴声乍起,似是在调试音色。

    郭瑾连忙躲开几步,视线好巧不巧,正好落在一位檀衣玉带的青年身上。那人正同跟前身着青灰色长衫的男子交谈着,皎皎似月、笑容和煦,一看便是为温恭直谅的谦冲君子。

    郭瑾盯着那张脸不由陷入沉思:好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

    郭瑾想了又想,突然就忆起去年雪日,曾在地头向自己问路的那两名文士。想着这种场合总要结交些新朋友,缘分到了挡也挡不住,郭瑾踌躇片刻,抬步便要上前问好。

    临近了,方才听清那两人互相的称谓。一为“文若”,二是“长文”。

    若是她没记错,荀彧似乎便字文若吧?

    问路的青年=厕所引路的青年=大佬荀彧?!

    捋顺这层关系后,郭瑾身形一晃,幸好自己的招呼还没喊出口,否则真是尴尬的妈妈给尴尬开门了。

    麻溜儿选择绕行,郭瑾边走边想,这个长文该不会就是陈群了吧?毕竟她记得荀陈两家似乎算是世交来着?

    慢腾腾转悠了一圈,郭瑾正打算回去找兄长饮茶,却不幸瞥见一道绿油油的胖乎身影,奶娃娃对面站着一名腰挎长剑的裾衣少年。不用凑近,单看谈话的架势郭瑾也能猜到,二郎与此人定是在探讨经学,甚至还对某些观点有所疑议。

    别找我,没结果。

    深觉大事不妙,郭瑾转身便走。谁知,二郎不知如何瞧见了自己,竟匆匆高唤一声:“先生留步!”

    郭瑾脚步不停。

    二郎再度拔高声调:“郭先生!”

    郭瑾倒腾地更快。

    许是忍无可忍,二郎使出吃奶的力气,仰天大喝一声:“郭——瑾!!!”

    这次不只是她,就连周遭三两相聚的文士皆循声瞧来,探索的目光在她身上一圈圈打转,郭瑾不由冒出一层细汗。

    周围人已开始交头接耳:“原是前些时日极为火热的‘田间郭郎’?”

    郭瑾讪笑两声,回身时二郎已携方才的少年追上自己的脚步,郭瑾只得礼貌微笑,心中却将二郎扭打了千万遍。

    “先生何故急行?”二郎肃容问道。

    郭瑾冲对面的裾衣少年拱手见礼,这才讶然道:“二郎原是在唤我?”

    二郎登时如鲠在喉,小脸憋得酱紫,半晌,仍没吐出个所以然来。

    倒是他身侧的少年抱歉笑道:“在下徐庶,适才听闻‘田间郭郎’之名,庶甚奇之,急于相见,由此言行无状,唐突了郭郎。”

    郭瑾:“……”救救我!

    徐庶啊天,现在说她没有名士雷达,有谁信呢?

    郭瑾拾整情绪,敛衽再揖,“徐兄言重了。”

    话罢,稳稳对上那双异常锐利的眼眸。面前的少年意气风发,身上颇有股寒士的傲劲,这样的人对她有所好奇,绝不仅仅是“看看你”这般简单了。

    果不其然,郭瑾刚刚感觉出苗头不对,还没来得及尿遁保身,裾衣少年却偏头一笑,眼睛就快弯成两只明亮的月牙。

    “郭郎美名在外,今日得见,可愿与庶切磋一二?”

    卧槽,捧杀?!

    周遭的人渐渐多了起来,谈笑间皆是旁观看戏的做派。郭瑾知道自己没有拒绝的余地,如果拒绝,那便是她怕了,怯了,自认不堪了。

    她亦没有输的权利,若是自己输了,她甚至连个“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名头都落不到。在这些文士眼中,她不过是个耽于农桑的乡野粗人,田间地头舞一舞也便罢了,又怎堪同他们这般风雅之士携手同游?

    郭瑾算是豁出去了,若是谈经论道,那便扯上辩证法与唯心主义。若是与她诗赋人生,她就只能先借用名篇撑个场子。

    只要不比书法琴艺,她就必不可能惨败!

    郭瑾面色无波,声音更是清和温润:“徐兄可是要比诗赋?”

    徐庶闻声,只摇头笑笑,一般文士皆是诗词俱通,比试这些酸腐之论本没什么趣味,更何况考量胜负还要交由其他士子品评。

    思及此处,徐庶伸手自身侧的鞶囊中取出半旧的算筹,斩钉截铁道:“比数”。

    郭瑾心头一松,瞧着徐庶志在必得的模样,不禁有些微微疑惑:这真的不是我方卧底吗?

    如果她没理解错的话,这个“数”便是君子六艺中的“数”吧?广义来说也就是数学题?

    说到数学,郭瑾突然就有些摩拳擦掌了呢。

    许是见她神色迷惘,徐庶贴心道:“未免旁人说我欺辱郭郎,庶仅拟出范畴,君可亲自设定题目。”

    郭瑾:“……”

    我怀疑你在故意送人头!

    虽说数学没什么难度,可这个时期流行的数学题郭瑾并不清楚,只记得年前曾在郭嘉屋内瞧见过一道简洁明了的数除题。

    心中有了结论,郭瑾貌似为难地反问一声:“徐兄以为,数除之题如何?”

    二郎不知何时蹭到自己身边,见此场面,小手激愤地攥住郭瑾的袖袍,似乎马上便要放飞自我为她加油打气。

    徐庶闻声笑道:“便依君所言。”

    郭瑾用最短的时间与徐庶确定了题目规则,也即是由旁观者出题,两人同时作答,看谁能以最短时间答出符合条件的最小值。

    人越聚越多,荀彧与司马徽不知何时也凑上前来,人群中簇拥着一位持杖的白发老翁,其容仪显贵、气度不凡,郭瑾猜测此人应是那位世称“二龙先生”的荀绲荀老先生。

    其人如天、其知如神,大抵便是用来形容此等人物的吧。

    正想着,视线却与荀彧恰好相对。瞧见她的瞬间,青年眸中蓦地闪过几分光亮,郭瑾觉得,若不是人群阻断了他的步伐,他定会欣喜地冲上前来,与自己寒暄问好。

    郭瑾飞快别开视线,只朝着荀绲的方向恭行几步,长揖问候:“晚辈郭瑾,斗胆邀请荀公出面,为我二人裁定输赢对错。”

    荀绲许是来了兴致,回首唤了荀彧来搀扶,而后冲郭瑾慈祥笑道:“吾与汝父亦为旧识。”

    郭瑾应声颔首,一副谦和后辈的标准仪态。又寒暄几句,荀绲这才凝思出题,并着荀彧朗声公布。

    “今有将士不知其数,三三则余二,五五则余三,七七则余四,问有将士几何?”

    这道题与之前郭嘉所做那道极像,除数未变,只是余数稍有变动,因此无法取巧,只能乖乖套取定理公式。

    荀彧知道,此题不难。若是之前做过同样的题目,那很快便能报出答案,若是没有做过,经过算筹推演也可得出。

    可眼瞅着徐庶已拿出算筹开始推演,那位黛衣少年却只垂眸不语,不见算筹、没有动作,似乎早便成竹于胸,又似乎是被题面难住,一时无从下手。

    荀彧不知道自己该相信哪种结果,可他知晓,自己该是期待这位郭家小郎胜的。从见他的第一面起,他身上那种清澹明亮的感觉便不时笼在自己心头,久久难散。乃至于再次瞧见他时,自己本可以随手找个侍者为他引路,可荀彧偏偏选择了亲力亲为。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徐庶停下手中的动作,抢先回道:“荀公可鉴,晚辈已有答案。”

    荀绲欣慰点头,而后暖融融的视线再次聚到郭瑾身上。郭瑾束袖一揖:“晚辈亦有答案。”

    人群中果然传出几句争疑议论,荀绲浑不在意,只差两位僮仆搬来小案,并为他二人铺上宣纸,一旁的墨汁也已研磨妥当。

    荀绲示意道:“两位小郎君便将答案作于纸上。”

    两人皆应声落座,执笔而起。徐庶率先落笔,并将答案匆匆递到荀绲手中,荀彧代为接过,视线却仍停留在奋笔疾书的黛衣少年身上。

    片晌,郭瑾终是落笔。荀绲接过两份答案,不知瞧见了什么内容,竟忍不住抚髯而笑。

    徐庶到底耐不住等待,出声相询:“荀公何意?”

    荀绲将答案拿给荀彧,荀彧接过研读,亦忍不住盈盈浅笑。

    荀彧素有令名,是个史书盖章的“美男子”,就连当年祢衡羞辱曹操诸位谋士,话及荀彧时,也只一句“可借面吊丧耳”,算是变相夸赞了荀彧的样貌。

    郭瑾本还不以为意,如今见他一笑,却觉满园春光,不过如是。

    众人开始出声催促,荀彧高声道:“徐庶所得正确”。

    徐庶闻声作揖,好整以暇地与郭瑾对坐而望。

    荀彧继续道:“郭瑾所得亦为正确,但郭家小郎未用算筹,却以诗作解,给出通论。”

    徐庶的世界观似乎有所撕裂,再顾不得什么君子仪态,只上前拿过郭瑾的答案,顺口读出。

    “三人同行七十稀,五树梅花甘一枝。七子团圆正半月,除百零五便得知。”

    诗句末尾,龙飞凤舞写出最终答案——“伍拾又叁”。

    听见徐庶口中的算法诗,周遭围观的士子皆动脑反推,果不其然,答案简单明了。

    转瞬间语声哗然,徐庶面色微红,一时不知如何驳斥,生怕自己一问,对方就连那一盏茶的功夫,也不过是在辞让自己。

    郭瑾:“……”有这么明显吗?

    为防结果太过随机,荀绲再出一题,题面难度瞬间扩大数倍,本以为郭家小郎必会费些功夫,再不济总要取出算筹推演一番。谁知徐庶仍在焦头推算,郭家小郎便已直接落笔作答,由答案反推,毫无疏漏。

    众人皆异,素闻郭公有佳郎,果真非虚也。

    徐庶见郭瑾须臾之间便将答案付于笔尖,而自己脑中却尚无思路、一团乱麻,不由面红耳热,只上前并袖一揖,憾然道:“是庶学艺不精,献丑了。”

    郭瑾忙拢袖对揖:“鹦鹉好音、黄鹂善歌,本各有专长,何堪相拟乎?”

    你我如同鹦鹉与黄鹂,特长不一,比试结果本就没有什么可参考性。

    徐庶听出郭瑾的弦外之音,一时羞悔参半,忙匆匆作揖而别。

    郭瑾想起如今名士皆好胜,愈挫愈勇简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生怕有人跃跃欲试再找自己切磋,郭瑾亦冲二龙先生并袖长揖,托口尿遁而去。

    瞧着黛衣少年稳步离去的背影,荀绲朝众人慨叹道:“此人乃郭公之后,却富而不骄、贵而不舒。今日博得头筹,竟神色惶惶,唯恐有失君子之风,如此麒凤兰芝,无愧‘田间郭郎’之称。”

    众人皆以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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