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截横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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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蔡州瓮城

    许存,汝阳人;自幼就被要求做个读书人,就像父亲一样。

    父亲许天策,饱读诗书学富五车,正直却又古板,聪慧而又迂腐。

    许天策也算是年少得志,年仅二十岁就被举为“乡贡”,参加了明经科考,在应试中不论是“帖经”还是“墨义”,都几乎无可指摘,毫无波澜的高中明经科,是汝阳城里有名的青年俊彦。可惜造化弄人,此后许天策十数次参加进士科考和吏部的“选试”,却再无寸进。

    许天策屡屡受挫却越挫越勇,硬是从一个气宇轩昂的少年书生,堪堪考成了皓首苍颜的老儒,却始终痴心不改。

    其实也正常,大唐坊间一直就有“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的说法,可见进士及第的难度,进士科考必试的《时务策五道》就拦下了无数个读死书的书呆子。

    其实中了明经也能做官,或者去各藩镇做个幕僚,可惜家世平平的许天策,既无银钱打点当权官宦为其“论荐”,也无门路投入地方大佬们的幕下,挂上了号却没得到差事的许天策,原本一门心思打算着“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结果却学艺未精没把自己卖将出去。

    仕途坎坷,可生活还得继续。思来想去,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一介书生,为了生存就只能像众多落第书生一样,守着家中二亩薄田办起了私塾。

    好在大唐历来尊师重道,私塾先生的日子还过得去,与世争的恬淡生活,也颇有隐居大儒的意趣,因此他也很满意这样的生活,毕竟耕读也是立身传世的好家风。许天策治学严谨,师名极好,十里八乡都愿把孺子送到他的私塾里来开蒙,虽然夫人不幸早亡,但守着个独子也勉强能衣食无忧。

    直到广明元年,汝阳城闹起了黄巢军。面对大逆不道的反贼,忧国忧民的许天策义愤填膺,决心放下儒士架子,勇赴国难,替朝廷好好教化一番这些逆贼,当面质问他们,身为臣民自当忠君守礼才好,如何能如此不遵国法纲常?

    于是,当街邻们怕遭匪祸,东躲西藏惶惶不可终日的时候,只有许家大门洞开。经书戒尺都预备妥当后,许先生就轻捋长髯端坐于案前,气定神闲的等着舌战群儒。

    没承想,这伙刁民却全无受教之心,闯进家门,一言不发,劈手夺过戒尺,还掠尽先生所有束脩后就扬长而去,甚至连窗口那串刚刚凉晒好的咸鱼都没放过。许先生几欲开口,都残遭暴徒无礼推搡,真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经学先生许天策经此一劫,气血上涌,长叹一声“世风日下,民心不古!”就气绝身亡撒手人寰。

    自小顽劣的许存为父守孝三年,期满后便打算投笔从戎。当时秦宗权还是许州牙将,不谙世事的许存,便就近投效在了他的麾下,后来才明白自己是误入了歧途。

    老秦戎马半生,特点有二;首先是见风使舵;黄巢之乱,秦宗权刚开始时打反贼,并乘乱占了蔡州城。后来黄巢被迫退出长安时打到了蔡州,秦宗权力战不敌,索性又投降义军开始打起官兵。黄巢兵败自尽后,他更是趁机竖起“大齐”旗号,招揽黄巢军残部,四处杀伐扩大地盘,短短数年,中原腹地竟已被他占去十之。

    再者就是残暴弑杀;这也是最为世人所诟病的地方。秦宗权大军所过之地必是“鱼烂鸟散,人烟断绝”,视人命如草芥,世人提起菜贼无不发指眦裂。

    许存初来军中时,上司看他能文能武是个人才,几次欲要委以重任,许存却坚辞不受,以至于现在才是个校尉。

    ……

    许存的军营,就在蔡州城的瓮城里面。依着城墙搭起几间窝棚,漏风洒雨,就是蔡州的守城军寨。屋里垒起一溜土坯,上面胡乱铺着些茅草,就是守城兵卒的容身之地。

    此时的军寨里,有几个汉子正围着两个裸露身体的男人,津津有味地点评着,一个是光着烂屁股的是许存,一个是光着全身的是鹿弁。

    傻大憨粗如铁塔般的孟虎,瓮声瓮气地说道“俺觉得还是老大白净些!”瘦小枯干的胡四摇摇头表示不赞同,尖声尖气的反驳道“老大的屁股,那是被打的苍白,你看看人家鹿哥儿,全身都透着白净!……”孟虎并不服气,据理力争道“不对不对,鹿哥儿那是被青盐煞出的白……”

    趴在茅草上龇牙咧嘴的许存,终于忍不住胸中怒火,抬起头来,恶狠狠的骂道“滚滚滚!都给老子滚出去……”

    营房里终于安静下来,鹿弁挣扎着要给许存见礼,许存摆摆手表示不必,身体虚弱的鹿弁也没有坚持,只是往许存身边挪了挪,两个光腚大汉凑在一起就开始攀谈起来;

    “弁儿,你咋起这么个名字?”

    “阿耶一直觉得,大将军的马弁威风的紧!”

    “噢,好名字,很……别致!”

    “养好了身体,打算去哪?”

    “跟着你!”

    “我得去汴州打仗,不定啥时候就死了。”

    “这世道在哪都不好活!”

    “也是……养好了就走吧。”

    “不走了,我是你的肉羊嘛!”

    “额!莫要说肉羊,听着就犯恶心!”

    ……

    数日后,鹿弁就已经生龙活虎了,虽然身体还是瘦弱单薄,但有了吃食的汉子,很快就恢复了些神采。巡营校尉曾经来过一次,指着鹿弁问是何人,许存说是招的新丁,过几日便带去汴州。巡营校尉以为是他掳来的壮丁,也乐得多一个去送死的泼命汉,也不再细问,捶了捶鹿弁胸脯,例行公事的赞了两声“好汉子,好汉子!”就给入了军籍,临走时还扔给他一把锈迹斑斑缺口少牙的横刀。

    头回得到战刀的鹿弁瞧着新鲜,兴致勃勃地去磨刀,堪堪磨了一个时辰,锈斑没磨掉,刀却从中间断了。鹿弁耷拉着脸回来,把半截刀插进刀鞘挂在腰间,默不做声的暗自气恼。还在养伤的许存百无聊赖,忍不住打趣道“弁儿腰佩利刃沉默寡言,一看便是个狠厉角色!”

    鹿弁见许存逗他,顿时眼圈发红,气愤不已,就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终于见到了家主,解下腰刀走到近前气恼的说“说不是刀,挂在腰边有模有样,说是刀,抽出来只有半截,磨了半天就得到这么个劳什子。”许存听着有趣,咧嘴一乐,将刀接到手里仔细打量着。

    大唐历来都极重视各种军械的质量,尤其是各式军刀。开元时期由张说、张九龄等人编纂的《唐六典》,其卷十六“卫尉宗正寺”下的“武库令”条记曰武库令掌藏天下之兵仗器械,辨其名数,以备国用;丞为之贰。……刀之制有四一曰仪刀,二曰鄣刀,三曰横刀,四曰陌刀……

    大唐不但对刀的形制有明确规范,而且对制式刀具的材质强度甚至淬火工艺都有详尽的要求。

    而这几年,中原各大藩镇无不穷兵黩武,兵荒马乱的世道里,农不耕田匠不冶铁,粮食铁器最是缺乏,无奈之下,工匠们把这样毫无钢口的生铁片子,都铸成武器拿来充数了。

    “手中无刀受人欺凌,举刀杀伐又伤天害理,其实半截刀刚刚好!”

    许存喃喃自语若有所思,如果世上都是这种半截刀,或许才是天下苍生的幸事!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鹿弁却奇怪的听懂了含义,看看趴在炕上的许存试探的问道“大哥,咱就一直跟着秦宗权吗?”

    这个问题对鹿弁很重要!如今他在这世上举目无亲,已是茕茕孑立,许存就是他最亲近的人,而这位救命恩人对蔡州军的态度,自然关乎他对前途的选择。毫不避讳的直呼秦宗权其名,其实已经表明了他的心意。

    ……

    鹿弁,蔡州人;以前蔡州府是中原有名的富庶之地,鹿弁父母都是老实本分的庄稼汉。家中有几亩薄田一头老牛,虽说面朝黄土背朝天,在土里刨食儿很是辛苦,可也勉强能让一家人糊口度日。阿姊鹿柔儿相中了隔壁村为人憨厚的李阿七,三媒六证都过了贴,两家也央求里长出了婚书。夫家阿娘是个会算计的,不愿让媳妇冬天过门吃半年闲饭,就谈好了过完年再成亲。

    家里就是鹿弁不让人省心,半大小子一门心思想往外跑,要不是家里人死活拦着,那年春上就跟着大将军王建跑了,为了这,爹娘就打算忙完姐姐的婚事就给儿子张罗媳妇,人都说媳妇能拴住男人的野性子。谢礼都提前支给了村东头的冯媒婆,央她去给说合后崖村冯家二丫头,那二丫头屁股生的大,娘看着就稀罕。

    自从秦宗权赶跑了刺史占了蔡州府,鹿家平静的日子就到了头。前年农赋还是十抽五,去年就变成了十抽七,农户忙碌一年,到秋后连种子钱都收不回。大冬天饿着肚子还得去服劳役,十里八村就开始饿死人,死人多了,瘟疫就跟着来了,爹娘担心孩子们染病,就在村外荒山上搭了个窝棚,让姐弟俩住下不许回家,然后……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农户家的命就像地头上的草,说没就没了!鹿弁姐弟俩草草掩埋了父母就离开了家,先是去了鹿柔儿没过门的婆家,满村子别说人,连牲畜都死绝了。自那起,姐弟俩就像野狗一样闷着头四处找吃食,可阿姊还没挨到蔡州城边就死在了道上,水灵灵的大姑娘死的时候瘦的像个鬼……

    如果鹿弁心中的怨恨能化作微不足道的沙砾,就足以埋葬秦宗权的蔡州城!

    ……

    “跟着秦贼去寻死嘛?”提起秦宗权,许存满脸讥诮,毫不掩饰的说道;若不是苦于无法脱身,谁愿委身于声名狼藉的蔡贼军中。

    鹿弁清楚了许存的态度,顿时喜滋滋的放下心来,俯身关切地看了看慢慢结痂的伤口,满怀愧意的说“大哥为小弟受苦了,结了痂可刺痒?要不让弁儿给你挠挠屁股吧?”

    “滚!……”许存大声笑骂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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