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仁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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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偌大的中军大堂内气氛微妙而紧张,由于人多,外加许多火盆的缘故,此时很多人额头都已经沁出汗水,如法河师傅这等稍显富态之辈,更是满面油光。

    而在这个当口,赵官家只是低头看笔记不停,却是愈发引得气氛激烈起来。

    “臣为武官,本不该插嘴国家大事,但官家既然说了,今日谁都可以出言论政,那臣就冒昧从武人这里说一说财政的事情。”

    争论了一阵之后,便是御营中军右副都统郦琼都忍不住忽然插嘴了。“既然要用钱,小民状若可欺,其实是不可取的,因为自古以来有能耐造反的,恰恰是可欺的小民!本朝两次因赋税事引发的大动乱,一次是方腊,靠的正是东南市井贫民;一次是钟相、杨幺,他们的根底则是荆襄的渔民与农民,这正是前车之鉴!反倒是寺院、商贾……说句不好听的,自古以来可有和尚造反,商人造反的?国家危难,正该杀之以自肥!便是豪强地主,真有不长眼的,这次不用岳节度去平,天南海北,末将自为官家去平了!且看是谁刀利?”

    郦琼出身州学生,算是个有头脑有眼光的人。然而再怎么样,如今却只是个流亡北人的武夫头子罢了,对北伐最上心,偏偏又没有岳飞那种大局观和悲悯心态,年轻气盛之下,在相关事宜上不免偏激。当日朝廷议和,上下都担心他会惹出事来,不是没有缘由的。

    但是,这般激烈言语,此时说出来却居然无人呵斥与反驳,甚至引发了现场一时的沉默,算是加重了气氛的凝重感……毕竟,所有人都知道,别看官家此时这般安生,以这位的脾气,说不得什么时候就要发作,真就要说到刀子的问题。

    便是郦琼,也只是揣摩上意后发挥了自己河北流亡军头肆无忌惮的特征罢了……无论如何,八字军与御营前军都是赵官家手里的一张底牌。

    不过,也就是此时,在低头看了好一阵子笔记,又思索了许久之后,赵官家到底是抬起头来了:“朕先表个态……讨论事情可以,不要动辄喊打喊杀。想当日万俟经略做御史的时候,就曾劝过朕,说尧山之前与尧山之后,是截然不同的,之前国家危殆,行怎么样的非常之法都是没办法的事情,但彼时行行非常之法,正是为了今日不行非常之法。”

    郦琼赶紧顺势请罪,然后退回序列之中。

    而赵玖稍微一顿,却又继续言道:“刚刚从几位宰执,到几位尚书,还有陈祭酒,说的都很好,便是郦副都统,话语虽然荒诞了一些,但道理也还是有几分实在的……国家乏钱,却万万不能再盘剥百姓,就只有从那些百姓之上的有产者身上取了。而这些有产者,无论僧道、商贾、地主,甚至勋贵,手里绝对是有钱的,甚至可以说是眼下最有钱的,他们太平时坐享其成,如国家困难,当然只能请他们出力了。只不过,到底该如何出力,总不能强掠吧?这样便是能成,也不足以取信于人了。何况一旦强掠,往上可止,往下的边界又怎么分?地主豪商轻易夺了家产,富户是不是也要交出来?富户之后,中产之家是不是也要拷掠一番?这就没了边界,会出大乱子的。所以,咱们得想个法子,规规矩矩、合情合法、有止有度的把钱财从这些有产之家取出来用。”

    说实话,今天这些来现场的和尚道士与那些巨商们,七上八下的,一会起一会浮,偏偏这种地方,又没他们开口的份,只能在那里干站着煎熬……这不,光是官家刚刚一通话,他们就先沉到了泥坑最底,复又浮到了水面。

    “官家。”闻得赵玖言语,户部尚书林杞迫不及待言道。“臣刚刚说交子、国债正是此意……现在国家安稳,何妨仿照四川交子成例,在东京、长安、南阳、扬州、杭州、广州六处,一并重立或新设交子务?妥当发行,确保交子可靠通行。至于国债,臣以为国债也当应时而变,以国债受追捧的程度,不应该再加利购回,而是应该加息卖出才对,也不必设半年、一年期,当改为长期许持。而国债发售所得金银铜钱,又正可做交子的备金。臣大胆算一算,若是能做成了,小千万缗的收入总是有的,以后也能有每年白万缗的出入。”

    林杞此言既罢,远处的和尚道士勋贵豪商们各自意动,若只是买国债,量又不是太极端的话,为何不可?只是按照这户部尚书之言,怕是要搭配部分交子也说不定,这就有些肉疼了。

    出乎意料,林杞这般妥当的言语说出口后,赵官家却是连句赞赏都无,非止这般,几位宰执也都面面相觑。

    而停了半晌,出言与林杞相对的,居然是他的政治盟友、御史中丞李光:“林尚书……你说的这些都是极有道理的,交子国债是很好的东西,朝廷肯定要做的,但我问你,国债不再负利,而以正息发出的话,究竟能卖出去多少?若一心赚这点息钱,跟国债救急应事之根本是否冲突?”

    林杞微微蹙眉,便要做答。

    但李光根本不给对方思考的机会,便直接揭开了谜底:“朝廷若想赚息钱,青苗法何在?”

    林杞张口结舌,一时难对,而满朝文武,僧俗贵贱,也都有些恍惚,继而哄然起来。

    无他,青苗法这个词,触及到了大宋朝政治、经济上的核心矛盾。

    稍有常识之人都晓得,王安石变法的核心法律之一正是《青苗法》,而《青苗法》正是以官府取代放高利贷的有产者,直接对贫民放贷……这是一个理论架构非常出色,放到小规模地区实验也极有成效,但在最终推行中虽然敛财成功,却在民生经济与政治道德上一败涂地的经济类法规。

    甚至,整个王安石的变法失败都逃不出这个青苗法。

    而与此同时,所有人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官家要把和尚、道士、勋贵、豪商这些个乱七八糟的群体聚在一起,然后让这些人第一批进入公阁。

    须知道,按照经济基础决定一切的理论,到了宋代,佛门和道门就不再是纯粹的宗教团体了,他们虽然还保持着基本的宗教本能,也时不时的搞一些上层路线,可随着儒释道三家合流,宗教理论彻底本土化,偏偏寺观经济又渐渐豪强地主化,所以到底是把更多的心思放到了土地经营与扩张的方向上。

    而从这个角度来说,和尚和道士,基本上更像是大地主多一些。

    不过,与一般地主不同的是,宗教特性又让他们天然具有更多的货币聚拢功能……想想也是,谁家真把收来的钱全换成金子用来塑金身啊?

    里面灌铜,外面加一层金粉就很有良心了。

    还有印刷佛经、地方商业会社活动,全都是公开向信徒收钱的,什么三七分账自不必多提,关键是哪次账目公开了?

    于是乎,信徒的金子、银子、铜钱、丝绸、粮食渐渐塞满了地窖。而闲钱在手,贪心作祟,不免又想着钱能生钱,就自然而然的开始放起了高利贷。

    和尚和道士是地主阶层中放贷最积极的那部分人,甚至绝大部分寺庙都有了专业放贷功能,这就使得他们占据了地主阶层放贷业务的相当一部分比例……只能说,古往今来,南北中外,洋和尚也好、土道士也罢,都是一路货色。

    你看隔壁的隔壁,圣殿骑士团不也很在行吗?

    这是宗教特性决定的。

    与此同时,勋贵作为最顶层的大地主,聚敛最重,钱财最多,放贷也肯定是要放贷的,甚至是城市乡村两路一起贷。

    商人们自然不必多言,他们的专业如此,只是往往在乡间竞争不过寺观、地主,所以一般影响力在市井之中。

    换言之,今日莫名过来的这些人,终于找到了各自之间共同的标签了……封建时代的高利贷者!

    而《青苗法》这个法律,说白了,就是朝廷来放高利贷,抢占高利贷市场,只不过名义上利率会低一些,看起来对民生有利!

    “官家!”

    哄乱之中,有人咬牙出奏,打破沉默,赫然是之前支持对这些人下刀子,且态度激烈的吏部尚书陈公辅。“切不可重行青苗法!”

    “为何不可?”刚刚还在同一阵线的国子监祭酒陈康伯即刻出列抗辩。“《管子》云,利出一孔则国盛,本就是这个道理!富者与贫者贷,轻易坐收其利,官府正该收此利以图大事!”

    陈公辅连连摇头:“利出一孔之论,我也深以为然,但说的再好,也不耽误新法因此而败。”

    “青苗法之败乃是因为此法利民之余,恶了无数诸如今日堂中这般有产之人,有产之人纠结旧党,蒙蔽神宗。”陈康伯毫不犹豫继续抗辩。“再加上王舒王为成新党声势,仓促任用许多无耻之辈,执行中败坏了新法,这才使青苗法功败垂成!而如今旧党何在?且以官家之神武,会被堂中这些恶棍蒙骗吗?我们只要用人妥当,便可成功的!”

    “这件事情不是这么简单的。”陈公辅依旧摇头不止。“我年长几岁,亲眼见官府强行摊派,逼迫民户借贷……陈祭酒不讲原学实践的吗?”

    “你……”

    “法河主持。”就在争执有扩大化之时,赵玖忽然开口,却是点了一人。“你是朕钦点的罗汉,为何不说话啊?”

    法河满面油光,汗水淋漓,闻言赶紧出列,双手合十而拜:“陛下,小僧不敢擅言国家大事。”

    “朕不问你国家大事,问些寻常事吧。”赵玖微笑以对。“少林寺放贷吗,青苗贷?”

    且不说官家明显有备而来,便真是随口一问,这事也没法隐瞒,所以犹豫了一下后,法河还是咬紧牙关,老老实实相对:“好让官家知道,青黄不接的时候,春耕之前需种子农具时,少林寺确系向佃户与登封百姓放贷,钱粮皆放。”

    赵玖点点头:“多少利息?”

    “青苗贷不论月、不论年,只论季。”私下一问便知的讯息,法河只能硬着头皮做答,但灯火之下,他那秃秃的头顶却褶皱一片,软的不像话。“四成利息。”

    “利息一直如此吗?”赵玖面色如常,声音和缓。

    “自然不是。”法河脸上油脂闪光愈发显眼,却是半点都不敢隐瞒。“据说许久之前,素来是五成利息,但王相公设《青苗法》后,河南一带无论僧道商俗大约都改了规矩,变成了三成……”

    “因为《青苗法》规定,青苗贷利息上限便是三成?”

    “是……是!”

    “然后呢?”赵玖没有追究其中反动势力对抗官府的那种恶意,只是状若随和,继续追问。

    “然后……然后《青苗法》废除后,渐渐的又变成了四成。”法河小心翼翼。“前几年大乱,许相公主持河南屯田之前,一度因为种子稀缺贵重,有稍许地方又变成了五成,后来许相公管束了以后,渐渐回到了四成。”

    “你们还讲市场经济。”赵玖难得笑出了声,却又在笑后一时喟然。“不过这放贷真真是天下第一等来钱快的生意,四成都是良心价,三成都是朝廷善政……怪不得你们都能成财主,也怪不得王舒王的新法这么快败了,却照样给朝廷聚拢了那么多钱财来用兵。”

    法河勉力相对:“官家,此事是免不了的……确系百姓有此需求。”

    “朕知道。”赵玖摇头再对。“便是本朝亡了,皇帝没了,这高利贷生意都免不了的,不过法河,你觉得管子的利出一孔之论,对不对?”

    “官家。”法河情知道最最关键的时候到了,却是奋起勇气相对。“小僧不敢奢言先圣,但却敢打包票,登封百姓对俺们少林寺中的青苗贷都是素来欢喜的……百姓穷苦无门之时,富者出资相济,收取利息以作汇报,这难道不是贫富相济吗?不是好事吗?”

    法河难得出头,而‘贫富相济’之论一出,立即得到了不少人的支持,一时间堂中议论纷纷,许多勋贵、僧道都在趁机说话。

    且说,事到如今,因为几位计划外的大臣的额外发挥,这场《白蛇传》的剧情发展早已经超出了预计,但赵玖也好,沉默了许久的几位宰执也罢,却都没有什么太过于出位的言论与表达,反而有些喟叹之色……原因很简单,很多事情,他们已经在之前半月间,反复讨论好多次了。

    今日这些言论,激烈的也好、持重的也罢、大义凛然也行、无耻至极也成,并没有超天子和宰执们之前的详细讨论!

    而且荒唐的一件事情在于,他们非常清楚,无论是‘利出一孔’,还是‘实践为准’,又或者是法河的那套高利贷是‘贫富相济’的无耻理论,居然全都出现在他们的讨论之中……换言之,即便是最高层,也都有分歧,而且每一个理论,都貌似是对的,最起码在一定范围内是对的!

    真的是对的。

    当时天子和宰执们讨论这件事情的逻辑是这样的:

    国家第一要务,讨论来讨论去就是充裕财政;

    而充裕财政就要开辟新财路;

    开辟新财路就只能从有产者这里取利;

    而要从有产者这里取利,就不该强取豪夺,更不能自己执法犯法,那是真的毁弃根本,而是应该用合法合理的手段夺取有产者最大、最快捷,却也最无耻的经济收入手段,以利出一孔的基本理念,纳为国政,让国家来赚这个钱;

    这个生意,或者说聚敛手段,只能是高利贷,那么想要快速、大量拓宽财政,就应该是让国家来取代这些有产者占据高利贷市场。

    而当时说到这个地步,赵玖和几位宰执立即就意识到了……自古以来就是那些套路,人王安石想的比他们早好几十年。

    于是,讨论立即又演变成了对《青苗法》的讨论。

    但是,还是那句话,《青苗法》作为王安石变法的核心,却不是那么简单的……一部分人,也就是赵官家一开始的时候了,还有张浚,跟眼前的陈康伯一样,坚持认为,《青苗法》的失败是触及到了有产者的核心利益,引来了有产者和旧党的联盟,所以失败是纯粹政治上的失败。

    眼下未必不能施行。

    而与此同时,几乎每个老成的务实官员都对此持坚决反对态度……吕好问、赵鼎、刘汲、李光,甚至包括如今职责在军事多些却又有着丰富地方执政经验的陈规,都坚决而明确的表达了态度,那就是《青苗法》的失败,跟法规本身是有直接关系。

    《青苗法》本身就是不行的。

    问题出在哪里呢?

    道理越辩越明,在争论了许多次,做了许多笔记后,此时的赵玖早已经想明白了关键所在,并且渐渐改变了态度,然后与几位宰执在大略上达成了共识,或者大家说相互说服了对方——问题其实在于官僚体系。

    而官僚体系与《青苗法》的失败关系又可以从两个角度分析。

    首先,是皇权不下乡,作为皇权的延伸,执行法律的官僚体系真要是依法依规的话,是无法在乡间跟这些有产阶级对抗的,老百姓也更信任和服从这些寺庙、地主,而即便是在市井中,基层官吏也很难与经营多年的豪商抗衡。

    从这个角度来说,确系是反动势力太过强大。

    然而与此同时,不得不承认的一点是,与寺观、地主、豪商相比,官僚末梢,或者说基层官吏恐怕才是这个时代最反动的一群人!

    且不说什么一定要收现钱、可着三成的上限放贷等等等等,最可怕的是,他们在执行青苗贷的时候,常常会直接改为恶意摊派,更有一部分恶吏,这种政策和其他政策在他们手里没有任何区别,都只是自己用来兼并土地、讹诈钱财的手段而已……甚至,青苗贷用起来更方便,更具操作空间而已。

    故此,对于老百姓来说,和尚、道士、豪商、地主或许还是可以讲人情,可以用宗族、街坊来进行一定约束的对象,是可以用小米加鲜鱼当利息的大善人;可官府,却是动辄让人破家灭门的丧门星,不缺钱,硬逼着你贷,放出去的是发霉的种子,收回来的时候却是指明了要现钱,敢说一个不子,立即让你去充劳役……即便是有些许恶霸、恶僧、恶商、恶道,怕也是跟官府先行勾结了,才能恶起来的。

    于是乎,一旦考虑到了皇权-官府-基层官吏才是真正大恶人这个设定,那么即便是法河用来给高利贷做辩护的‘贫富相济’也都会变得似乎有道理起来。

    毕竟,老百姓贫苦至极,真到了青黄不接和春耕备种的时候,真就需要借贷周转。

    而在老百姓眼里,动辄会破家灭门的三成青苗贷,远不如往附近寺庙借个四成贷妥当……何况,人家少林寺这种兴旺了几百年的大寺,自有威望、武力保障,以及宗教蛊惑性。

    当然,问题也就来了,他赵官家想在又想学慎重吃这碗饭,那怎么才能安安稳稳的吃进去呢?

    “朕知道你们是什么意思。”赵玖缓缓出言。“也懂得你们的机锋,可有些事情,却容不得你们多言……法河主持,利出一孔与贫富相济之论,朕只能从利出一孔!”

    法河原本还准备要辩解,却张口无声——因为官家说了,容不得他们多言。

    “为何不说话?”赵玖冷冷质问。

    法河主持彻底无奈,只能应声:“小僧懂了。”

    “你懂个屁!”赵玖勃然作色。

    且不说这是军营之内,也不说周围这么多火盆,以及火盆侧这么多甲士有多让人心惊……便是没有,官家忽然作色,也足以让这些本就忐忑之人惶恐了。

    “小僧惶恐。”法河心中哀怨,却又只能无奈下跪。“国家艰难,官府若有所求,少林寺愿全盘奉上,只求官家保留寺统,不使小僧成为亡寺之……”

    “利出一孔固然有天大的问题,但关键是贫富相济。要朕说,这四个字,才是天底下最无耻、最可怖,也是朕身为一个官家,最最不能忍的东西!”赵玖没有理会法河的作态,他也不是真要在一个区区少林寺主持身上耍威风,太掉份子了。

    实际上,说着这话,这位当朝天子直接合起了身前笔记,然后就在座中昂然四顾:“朕问你们这些人,谁给你们的脸把四成利息说成贫富相济的?真以为朕不懂民生吗?不懂算术吗?贫民百姓几亩薄田,一年到头,不过是那几石几斗收成,却总还是不能妥当周全,于是便寻你们借贷备耕,这次春耕前借三斗,须还四斗有余,待青黄不接时,是不是就差了四斗的缺口?再借四斗半,是不是就要还六斗?好不容易这一年丰收,几亩地多收了斗,你们是不是又要联手降价,逼迫百姓低价粜卖,将这斗轻易抹去?于是一年内三斗变四斗,四斗变六斗;两年内六斗变八斗,八斗变一石……便是没有灾荒,要不了年是不是就要被逼的卖儿典妻,十来年是不是就得卖地为佃?妻儿卖给谁?田亩卖给谁?是不是你们这些放贷的?!至于市井贫民,一番道理,朕都懒得再说一遍了,省的被人嫌弃啰嗦。”

    说到这里,赵玖长呼一口气,冷眼扫过满堂形状各异之人,却又冷笑:“你们是不是想说,即便如此,可自古以来都是如此,那又如何?能如何呢?郦琼!”

    郦琼死活也想不到自己居然会在此时被点名,也是惶恐出列:“官家。”

    “你之前那话怎么说来者?”赵玖似笑非笑。

    郦琼恍然,赶紧相对:“本朝两次大的乱事,一次方腊,起事的根本在东南市井贫民;一次钟相杨幺,起事的根本在荆襄渔民、农民……”

    “听到没有?!”赵玖忽然拍案而起,声震满堂。“这便是朕今日之怒气所在,因为你们这些人是在挖朕的根!朕从来不在乎你们聚敛发财!朕在乎的是贫者被你们逼到无立锥之地!没有立锥之地,他们就会反!反了,朕的皇位便坐不稳!朕当日杀了一个刘光世,就有人说朕是在砍自己御座的椅子腿,杀了杜充,也居然是在砍自己的椅子腿,待朕圈禁二圣、斥退七八十个朝臣,更是说朕在往自家御座上泼粪!现在你们告诉我,你们这么干,是不是干脆直接在给朕掘坟呢?!”

    突然的发作,让郦琼在内的许多人一起震颤。

    “朕今日教教你们什么叫帝王学问!”赵玖面色铁青,起身负手向前,越过有些慌乱的宰执重臣们,然后冷冷四顾,被他看到的人,无论是何立场俱皆躲闪。“那便是什么重文轻武,什么优待士大夫,什么异论相搅,什么守内虚中,什么与士大夫共天下,都是上面的东西!贫民百姓才是最基本的根基!天子也好、士大夫也罢、勋贵也成,便是佛道豪商,不都得立在庶民之上?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几百年的道理,真以唐太宗是在装样子说漂亮话呢?他能成千古一帝是靠说漂亮话吗?朕以闲散王爷的身份登基,就跟太上道君皇帝一般无知,一般轻佻误国,一般被你们糊弄呢?有些东西,便是你们不懂朕也懂!朕就是认定了你们这般‘贫富相济’在挖朕的根基,就是认定了,这是天底下第一等不能忍的事情!”

    “邸报天天夸朕是光武中兴……”赵玖忽然回头,看向了林杞。“林尚书,你学问好,你说光武度田,逼反了几十个郡,可为什么宁可去动刀子,也要继续度田呢?”

    林杞被问到头上,只能硬着头皮回应:“正是官家这番道理。”

    “是啊。”赵玖若有所思道。“前汉就是这般贫富相济了两百余年,结果多少贫者无立锥之地,所以绿林赤眉蜂拥而起。光武起于南阳陇亩,他当然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所以宁可让跟着自己起兵的豪强们造反,宁可动刀子镇压也要梳理田亩……而朕在淮上与南阳土断,在中原与关西度田授田,也是这般道理。但是,朕比光武更难,因为本朝才一百年出头,还没到那个天下皆反的局面,好像还能维持的样子。于是南方朕没法动不说,在白马喊了句要绍宋,大家也只以为朕只是要圈二圣、去异论,却不晓得,朕真心要去的是那些以为丰亨豫大可以回去的安逸之辈,是真心要将国家重新洗涤一边,好变成一个新宋!什么狗屁可守可和,不就是想图安稳吗?却不知道眼下的局面是内忧外患,不进则死……今日的事情,你写信回去给李纲说,一字不差的说,让他再来点评点评!就说朕等他的回信!”

    林杞心浮气躁,胸中乱跳,却只能俯首。

    而赵玖不做多余理会,直接又走到唯一跪地之人身侧,冷冷相对:“法河罗汉,朕之前在少林寺收了好几千亩地,你们好像还有不少田地……这近万亩良田到底是怎么来的?都是善男信女无偿供奉的吗?还是你们按着这法子,一年复一年,贫富相济,给济来的?是不是觉得你们这些寺庙跨越朝代,自唐至宋,反正惹出来的乱子自是我们这些当官家的来受?所以能放心贫富相济?挖朕的根?洛阳周边朕的把座祖坟,算不算你们少林寺给挖出来的?”

    法河匍匐在地,不敢应声。

    赵玖也没有理会,复又转向一名比较靠前的紫袍大员:“衍圣公,你们家圣人嫡传,据说家里素来是讲理的……可便是那般讲理,为何一回去便要向御营前军索要土地?搞还乡队呢?还是说觉得自家比和尚们还要能跨朝越代,所以贫富相济起来愈发心安理得?”

    衍圣公早已经嘴唇哆嗦了,根本难以应对,他身侧一名红袍年长之人正要说话表态,赵玖却又转向了另外一名和尚:“灵鹫寺虚木主持,这几年你们确系是有大功的,但朕问你,为何金人往来一回、伪齐建废一回,你们灵鹫寺的地就多了一两千亩?”

    “官家,那些是兵祸后的无主之地,真不是什么高利贷压迫来的。”虚木主持仓皇合十双手陈情。

    “但本质上是一个道理,土地是安顿百姓的根本,朕不能轻易给你的。”赵玖恳切解释。“但朕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就好像张伯英张太尉,他性情爱财人尽皆知,之前也曾一度惶恐过,以为朕要处置他,就把那种没奈何大银球要送给朕,但朕都没要,非只如此,反而赏赐他皇家产业。等他移镇去了你们京东,他在徐州的宅院、商铺朕也没动,却专门让人收了他在徐州的田地,却又给了他专门许可,让他去投资海贸生意,可以以朕的名义往日本、高丽的做买卖……你说,连他都如此,你又如何呢?你们灵鹫寺有他功劳高?朕说了这么多,你也得理解理解朕,将来打到燕京,把河北的寺庙收了,分给你们这些有功的和尚如何?或者去日本做生意,朕也可以许你们灵鹫寺一条船的皇家名额,但田地就拿出来给万俟经略去安置流民、分赏士卒,怎么样?”

    “小僧能理解、能理解!”虚木主持赶紧应声不及。“也愿意给,愿意给!”

    “还有你……韩肖胄!”赵玖不待那和尚继续表态,直接又来到一人跟前,却居然是当朝第一世族,梅花韩氏的家主韩肖胄身前。“韩卿……”

    “臣在。”韩肖胄是个老实人,赶紧拱手。“臣……”

    “朕问你,你家‘贫富相济’吗?”赵玖继续恳切相询。

    “臣不管家里庶务。”韩肖胄满头汗水,赶紧对道。“况且,臣籍贯在河北,已是金人占据……”

    “那以前呢?”赵玖追问不及。“以前贫富相济呢?”

    韩肖胄急的眼泪都下来了,是真下来了,却不知如何对答。

    “朕告诉你吧。”赵玖拍了拍对方肩膀,恳切相对。“你家的的确确是喜欢贫富相济的,朕问过岳鹏举了,在相州的时候,他父辈的时候,家中还是自耕农,自有几十亩天地,但没办法,遇到灾年,去借贷,自然就被你家贫富相济,几十亩地就都济过去了,到了他这里时,就只能给你家当佃农……而他之所以能从军,正是有一日往你家去借贷,遇到盗匪围攻你家乡野别墅,一箭射死了贼首,这才被你家举荐当了弓手……可笑的是,你弟弟还喜欢天天与人说,说岳节度是你家佃户出身,这是在干嘛呀?抢着认罪吗?”

    韩肖胄几乎有些摇摇欲坠。

    “知道朕现在为何要专门寻你吗?”赵玖见状摇头不止,直接对着此人负手感慨不停。“因为你们梅花韩氏与那些和尚、道士还不一样,人家少林寺、灵鹫寺,乃至于衍圣公可以跨朝连代,你们呢?你们梅花韩跟大宋真的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连相州知州都是你家独享的,几乎与分封无疑。可这般恩典换来了什么?若说太上道君皇帝括田什么的是被六贼蒙蔽,你们祖孙数代又是被谁蒙蔽了?现在落到丧家之犬一般的下场,祖坟都丢了,难道不是你们在相州贫富相济的结果?国家有今日,你们这些只懂得贫富相济的勋贵,甚至放开了说,还有一些只顾着聚敛的士大夫,也都是罪魁祸首!至于韩氏有今日背井离乡之态,也是咎由自取!”

    言语至此,韩肖胄就在赵官家身前不足一尺的地方呼吸急促,然后直接整个人扑倒在地,俨然人事不省,却不知道是闷得还是吓得……偏偏某位官家发作了半日,此时一时发愣,旁边人又不敢去官家身前扶的。

    “带出去吹吹风。”赵玖半晌才反应过来,却又有些意兴阑珊,然后挥手示意。“几十年宦海沉浮,这点言语都受不住,还没个和尚能忍。”

    身后不远处,伏在地上装死许久的法河主持耳后根微微一动,引得一行汗水从脖颈处流下,而两名甲士也在杨沂中的示意下直接上前,将一身紫袍的韩肖胄如拖拽一个犯人一般拖出大堂。

    人带走,赵玖也回到了案上,却是懒得再翻笔记……事到如今,翻这玩意也没意思了,只是朝着赵鼎示意。

    同样已经满头大汗的赵元镇稍微一怔,方才会意,转身正色相对满堂:“国家已有定论,民间借贷滋生兼并,不得不防,《刑统》将发,正要将借贷之利限制为月息一成上限、季息两成上限、年息五成上限……若有违背,当重责入刑,轻者枷号三月,重者抄家流放……今日,秘阁诸员、公阁诸员皆在,可于御前公议。”

    一言既罢,满堂无声,连擦汗的人都没有。

    “朕今日说的够多了,该说的不该说的也都说了,但朕就是这样的汉子,就是年前气盛,心不平便要说出来,所以还是要说。”赵玖在座中侧身扬声相对,丝毫不觉得累,也不觉得闷热。“朕知道,有些法律定出来未必有用……就好像之前说的废除贱籍、不许典妻一样,但千百年的传统摆在那里,只怕民间还会偷偷做。而这番法律,直接将民间借贷利率压了一半,必然会有反弹,山高皇帝远的地方甚至根本不会理会。这是没办法的,自上而下的改革便是这么难。但再难朕就不做了吗?就不要定法律了吗?朕管不了山窝子里,管不住小寺观、小地主、小商人私下定高利,难道还管不住你们吗?今日过来的,最起码把中原一带的大高利贷头子都包圆了,谁敢跟朕再说个类似于‘贫富相济’之类的狡辩之语,管你是星宿下凡,还是罗汉转世,又或是圣人嫡传,皇亲国戚,朕真就敢让你们亡家灭族,废寺毁观!一层层压下去,朕就不信了,不能稍稍移风易俗!不能稍稍让百姓得到喘息!”

    依然是鸦雀无声,而片刻后,公相吕好问长呼一口气,踱步上前,束手再问:“公阁秘阁,有人反对吗?”

    赵鼎、张浚会意,一起向前,依次追问。

    三相询问完毕以后,无人应声,却是让刑部尚书王庶出门,接下了这条刑统新律,准备制定妥当,然后上邸报公示。

    “事情还没完呢。”火光摇曳之中,有些口干舌燥的赵玖坐在那里,继续相对。“法河罗汉……”

    “小僧在。”法河在地上轻声相对,气若游丝,但反应却极为迅速。

    “咱们只了断了‘贫富相济’,还没说‘利出一孔’呢……”赵玖正色相对。“《青苗法》的利弊朕非常清楚,用衙门里的官吏做这种事情,必然会出乱子,朕须吃一堑长一智……现在朕问你,少林寺愿意为朕在河南府做青苗贷吗?”

    法河愕然抬头,目瞪口呆。

    “就是按照国家法度,设定利息上限,缺钱了找朕要,朕也给你画押兜底,正正经经的做,大大方方做的那种。”赵玖摊开笔记,寻到相关事宜,有些敷衍的念道。“然后朕派人去你那里查账,你得了利钱,咱们二一添作五,不经过地方官府,直接分季度送来东京,在户部目下入交子务库房,如何?”

    法河便要出声。

    “别想太多。”赵玖忽然又合上笔记,冷笑补充道。“朕可不敢让你们包税包赋包贷,你只当朕要拿皇室招牌入股,强吃你家少林寺一半借贷生意罢了,也顺便监督着你们不借这个生意再行兼并土地……而且,法子行不行还不知道呢,说不得日后还要整顿强收,或者干脆废弃呢……但无论如何,这事总得试着去做吧?且做着,看成效如何!”

    “小僧如何敢不听官家圣旨?”法河从几位宰执脸上扫过,大约明白这事虽然应该有些争议,但却最终早已在最高层定下,便登时盘腿坐起,然后双手合十,面露大欢喜状。“况且官家神武不可言,光是身前麾下护驾菩萨就有七位,乃是仁王中的仁王……而仁王圣旨亦如法旨,想来便是本寺达摩祖师知道了,也会倾心服从的。”

    “仁王?”赵玖嗤笑一声,扫过那些勋贵豪商,僧侣道士,却又无端感慨,且言语无稽。“若非是在绍兴早早成了暴戾之君、不孝之子,今日哪里有这个胆量来当这个仁王?但真做了又如何呢?尔等皆是纸老虎罢了!”

    法河双手合十,面带微笑,只当做听不懂。

    :感谢第121萌,elissa兰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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