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兰玉树(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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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此说来,坚石在御亭亲眼见到她了,有何感想?”

    不希望叔父家人妄议自己这位朋友,谢真石主动接过话头,将问题抛给弟弟,引导谈论走向。

    谢尚下意识抚向腰侧,本来放在那里的羌笛洗沐前已被他擦拭放好,此时伸手自然摸了个空。他心中微怅,想起翻院墙经历又不由表情古怪,终于在姐姐怀疑的目光中收敛如常,正色道:“阿姊昔日所言不错,我亦从未见过此等人。方今多事之秋,此人正如锥处囊中,要不了多久,声名便将天下皆知。”

    过去谢真石拿她的事逗他,现在轮到他向姐姐卖关子,故意不说声名何来,而将话题引回谢真石自己身上,斜睨她道:“阿姊真沉得住气,还有闲心问王家事,何不先关心自家事?”

    谢真石挑起半边眉毛:“正要问坚石呢。”她一边说,一边从怀中取出一纸信笺,递给谢尚,“坚石离家后七日,徐州就送信过来,又说你若不在,给我看也是一样,我便拆开看了。”

    谢尚奇道:“怎会这般巧?”

    忙展信看去,只见里面都是些寻常话语,先为失约不能来访致歉,最后向他家人致以关切问候之语。以褚裒含蓄内敛的性格,这般来信就是心意不变,一切如旧约履行的意思。谢尚心全放下,也明白了姐姐为什么毫不着急,唯一的问题是信为何恰在他离家后没多久送到。

    “我算了算时日,如果坚石到御亭以后就送信使去徐州,信使再从徐州收信送至家中,差不多便是七日。”

    谢尚摇头:“若是那么容易,褚季野早就送信来了,何至于整整两月全无消息,正好我一走就来了信。”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到驿政系统发达的唐朝尚且如此,晋朝更是如此。

    谢尚不信巧合,执着信笺从前到后又读了一遍,没找出端倪,转头看向姐姐:“阿姊可问过信使来历?”

    谢真石道:“阿蒲说那人留下信便离开了,没能当面询问,只是看装束似为郡中兵卒,口音则是吴人,故而我原以为是坚石在御亭找的信使。”

    “我本来是这么打算的,不过。”

    想起竹枝阴影下惊鸿一瞥的晶莹泪光,当时的感受又重新回到了他心里,谢尚不自觉放轻声音:“我们到御亭那日,建康传来消息,道是王府君长子王晏之在建康遇害,听说王府君当日就病重。”

    在他对面的谢奕顿时停下食箸,惊讶地看着他:“郡里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

    谢尚道:“东线战事如火如荼,不利于军情的消息自然没那么容易传播。不过我看到御亭在染黑麻,估计传到郡里也就是这几日的事。”

    在座年龄最小的五子谢石抬起头:“染黑麻?”

    谢尚还没回答,坐在他膝边的谢万先答道:“秦师伐晋,襄公墨绖从戎。居家服丧着白麻,遇戎事不可服丧,便将丧服染黑穿上出征。”

    谢尚有些惊讶地看了看他:“阿万竟然已经开始读《左传》了,进展真快。”

    谢万扬了扬下巴,清声道:“去年就读完了。”

    他和谢安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子[1],但容貌只有五六分相似,性格相距更远。谢安性子慢,凡事与人为善,乐于成人之美;谢万性子急,爱争竞炫耀,事事都想压人一头,又在文采捷才上特别出众,于是更加骄傲。看到哥哥出风头,他当时就有点气鼓鼓。

    他们一家对这个从兄都很欣赏喜爱,他一进大厅特意挑了从兄身边的位置过去坐下,离从兄最近,结果怎么好像是阿兄坐的那个位置更好,能被对方时时看到。

    他下次也要坐从兄对面,不再坐他旁边。

    还有阿兄也坏,知道对面更好居然不告诉他。

    谢尚假装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含笑问:“阿万最近在读什么?”

    他天性善于体察人的感情,自七岁丧兄起更花费心力察言观色,是个极为玲珑通透的人。更何况谢万的心思几乎全部写在脸上,一点都没有隐瞒。

    如果说谢安像汪洋无际的湖海,静水流深,那么谢万就像斑斓绚烂的锦缎,光华四溢。

    谢尚心里对谢安的评价更高,但也认为谢万的性格和才华会让他更早成名,对谢万以夸赞鼓励为主,助他蓄养锐不可当的才气。

    谢万听他询问,可谓正中下怀,得意地仰起脸道:“张茂先的《博物志》。”

    谢尚略微讶异:“为何读张茂先?”

    张茂先就是张华,西晋灭吴的最大功臣,力主司马炎伐吴,此后主持朝政,名重一世。难道这个弟弟突然转了性子,对政事有兴趣了?

    却听谢万道:“包罗万象,文采亦略足观。”

    谢尚心中一哽,立刻知道自己想多了。这小家伙分明是看中《博物志》里稀奇古怪的记载多,与人交谈时可以拿出来当成谈资炫耀。

    爱炫耀就爱炫耀吧,反正晋人喜欢天才,成名早也不是什么坏事。

    谢尚很快在心里自我调解完,表面上半点不显露,伸手抚了抚从弟谢万的肩,鼓励提点道:“王夷甫谓张茂先言靡靡可听,不唯独是说他的文辞,也是夸奖他清谈时的语调仪态,阿万读博物可以试试诵读,或许有新的感受。”

    谢奕等他们说完,向谢尚迟疑问道:“仁祖可知王府君是否要为长子服丧?”

    按东晋官场习俗,州郡如小国,长官称为君,下属为臣。王舒是会稽内史,担任剡县县令的谢奕算他的属臣,与他有君臣之义。如果王舒要服丧,那么他的属官也得跟着服。

    然而根据晋律,如果官员在职期间遇到父母去世,一律解职守孝,孝期满再官复原职,不存在下属跟着服丧的情况。但兵戎、祭祀是国家头等大事,战争期间的军事长官一律夺情不许服丧,所以王舒身上还挂着会稽内史的职位。

    谢奕还是第一次遇到长官夺情,拿不准该怎么做。

    “长子有继祖之责,才要父母为他服丧。王家宗庙在相府,继祖之责目前落在丞相长子王悦身上,王府君是不用为长子服丧的,无奕自然也不用服,不过以我之见,歌舞宴会之类最好还是停一停。”

    说到这里,谢尚顿了顿,忽然叹了口气:“也就是会稽还能办舞乐,我路上经过吴兴、吴国,官署仓廪都被焚烧一空,民间富庶之家亦遭抢掠。还记得去年从建康入东郡,二吴繁华富丽,畛畷无数,远胜于会稽,仅仅一年之间,二吴破败涂地,会稽歌舞升平,世事真是难料。”

    他这么一说,众人的情绪也不由跟着消沉下去。

    谢奕道:“府君毕竟曾掌国之西蕃,又出身琅邪王氏,出镇会稽本就降格,早一年代行扬州刺史事接管三吴军事,如今也不会落到如此地步了。”

    谢尚心说那可未必,东线一败再败,虽然领兵的是庾冰和虞潭,但下任命的可是王舒自己,这个用人不当的责任是逃不掉的。不过他向来七巧玲珑,不愿给人难堪,为叔父家诸弟分说道:“当时苏峻未反,庾公岂会同意拱手让出扬州。况且南人素来难治,若非如此,临海、新安两县叛乱,王府君也不用特意把王允之调回来平乱。”

    不过他也看出众人情绪不高,幼弟们听这些内情又有点懵懂,这是必须有对朝局的了解把握与政坛见识才能理解的东西,仅靠天性聪明无用。因此他没有细说,把话题拉回信笺本身:“王晏之出事,我也不便再找王允之,后来是托刘主簿找了孔家的人,走海路去的徐州,回程又要另外安排,绝没有这般快法,而且看褚季野的用词,不像是先收到我的信才提笔回复。”

    谢真石以手轻支下颌,秀目凝睇:“会不会是你和王允之提过,他让去徐州的信使打听过褚家,没告诉你。”

    “王允之哪会那么体贴。”

    谢尚的语气有些酸溜溜的。他们姐弟分别和王家兄妹交往,有姐姐对比的谢尚时常觉得可能只是自己一厢情愿把王允之当朋友。当然他也知道这是王允之的性格使然,并非故意如此,但是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而他就是那个经常被伤害的人。

    忽听坐在对面的谢安忍俊不禁般开口,语速仍是慢悠悠的:“真石姊姊会这般想,应当不是无缘无故?”

    “啊,因为山、就是王琳琅办事,常常喜欢出人意外,又很擅长为人着想。有时候我自己都还没想到,她已经先帮我办好了。王允之是她的兄长,所以我本以为王允之也是这个性格。”

    阿姊,能不说这个了吗?

    再说下去他真的要嫉妒了。

    等等……

    “我的确和王允之说过此事,王允之一见面就问了他妹妹,但只是问了那一句而已,他连理由都没说……”

    谢万本来只是随便听着,但谢安一开口,他立刻顺着谢安的话将整件事在脑子里串了一遍,谢尚话音未落,他就扬声道:“仁祖兄长为了这件事人都在御亭了,还需要理由吗?”

    这就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了。

    谢尚握紧手心,隐藏住心里的震动,勉强维持如常笑容道:“阿万所言甚是有理。事情多半就是如此了,下次见面要向她当面道谢才好。”

    谢真石横了他一眼:“这还用你说。”

    她以为弟弟是让她不要忘记道谢。

    谢尚想起离开御亭之际对方那一句期待于建康再会的话来,动了动嘴唇,到底沉默下来。

    晚宴结束,谢尚与姐姐谢真石一起告辞返回自家,谢裒家几人也各自散去,回到自己的房间。

    谢万和哥哥谢安住得近,进门前拉住哥哥谢安的袖口,向他表达不满:“阿兄,你知道坐在从兄对面更好,为什么不告诉我?”

    谢安微微讶异,但他向来喜欢弟弟的直率,因此莞尔微笑:“好,以后提前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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