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山饯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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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八两月是江浙一带白云最美的季节。漫长连绵的阴雨结束,天空呈现出一种近乎浓艳的湛蓝,大片大片宛如棉花的白云在天海中磅礴奔涌,有时还会晕染上绚丽的彩色霞光。

    这年八月,以王舒为会稽内史的任命经过三次拒绝再授的拉锯,终于以朝廷将会稽改名为郐稽,彻底避开王舒父亲王会之名讳而告终。王舒虽然不想接受任命,但真的受任以后动作却很迅速,照旧一个人带上属官先到会稽探路,长子王晏之留在建康,次子王允之护送其余家人作为第二批队伍跟上。

    按此时惯例,离开建康之日,留在城中的亲朋一路送行到方山附近的停泊口岸,置办简单水酒宴席饯别。

    王晏之是那种大家族中常见的中庸长子,性格容让宽厚,做事循规蹈矩,和自幼机警聪慧的王允之、王琅完全是两类性子。对于弟、妹二人时常会有的出格举动,他训斥归训斥,人前却还会为两人维护遮掩。因此王琅和他心灵上无法亲近相通,感情上却还颇为挂念,在他与母亲说话的间隙溜到他身边,拉着他的手关心叮嘱:“庾亮素无知兵之名,然而毕竟是中书令,与温江州信任相善,万一事有不谐,江州必举兵来援,大兄莫若紧蹑庾亮。”

    汉末世家狡兔三窟,最有名莫过于诸葛亮兄弟三人分投三国,各侍其主,时人亦不以为怪。西晋末年,琅邪王氏的王衍将弟弟王澄外放荆州,从弟王敦外放青州,而自己留在京师,试图分散风险,最后三支全部覆灭,反倒是当时未受重视的王导在扬州排除万难,扎下根基。

    此时王家故技重施,尽管王、庾两家已成政敌,王晏之还是在庾亮手下谋求出仕。庾亮也没有因为他是王氏子而心怀芥蒂,欣然接受请托,他以中书令兼领护军将军,便任命王晏之为护军参军。

    参军和主簿一样,是个不需要实际领兵的官职,职能上有点像幕僚军师,通常由有军事才华的心腹担任,比如荀彧曾经做过曹操的参军,孙坚担任过张温的参军,马谡担任过诸葛亮的参军,王导担任过东海王的参军,唐代的房玄龄、杜如晦担任过李世民的参军。

    东晋沿袭九品中正制,一等高门子弟出仕常常以六品、七品官职起家,参军对王氏子弟算是比较常见的起家职位。

    “庾公以丞相参军起家,累任军事,屡立事功,何言不知兵。”王晏之摇摇头,对幺妹的话语并不赞同,举例维护起了自己的上司,又训诫王琅,“山山过几年也要及笄了,家中人丁单薄,我在建康,渊猷又尚未娶妻,赖山山侍奉双亲,万不可行跳脱轻佻之事。”

    王琅想要叹气,但勉强忍住,向他点了点头:“大兄放心,我自理会得。”

    她心道你也是参军起家,但和三国年间荀彧、孙坚那种真参谋军事有什么可比性吗,清流名士坐在台署里指点江山,侥幸捡了几场战功就把自己当荀彧,难怪阮籍看楚汉战场遗迹忍不住要感叹“时无英雄,遂是竖子成名”呢。

    想了想东晋初年王、庾、桓、谢依次掌权,更替担任当轴士族。如今庾家掌权才刚开始,作为当家人的庾亮至少还有十几年政治生涯,以后还要主持北伐,肯定不会死在苏峻之乱中。王晏之做庾亮的参军,理论上只要紧跟庾亮,应该不会有生命危险,王琅便也住口,不再多说。

    旁听两人说话的王悦笑了一声,走过来为王琅将鬓边的碎发拢到耳后,声音温润如春风吹拂:“山山神明意用,事亲以心,自然绝异于众。至于跳脱轻佻,本是少年意气之锐者,当善加韬养,此事渊猷最有经验,交由他管束教导一定能让人放心。”

    他在王家年轻一辈中向来是第一人,说话经常能代表丞相王导。前一段评价王琅还是第一次听,略微讶异于他的高调赞赏,后半段则听得频频点头,十万分认可,引得在场众人都不禁大笑。

    王允之对她这个妹妹可谓但有所求无有不应,关系亲近的人里没有不知道的,让王允之管她约等于让王允之帮她。

    听到众人皆笑,王琅微微脸红,和同样意外被提及的王允之对视一眼,两人忍不住也笑了。

    天气炎热,几人在山脚下的凉亭里宴饮,江风从下方阵阵吹来,倒也有清凉舒适之感。王琅拿起席间的青瓷壶往自己杯子里倒了一点淡酒,敬给王悦向他道谢。

    王悦眉梢挑起,随后恢复,将她杯子里的酒水倒进自己杯子,重新给她添了茶,黑眼睛有如经年使用的漆器,光泽柔润:“酒多伤身,山山以后大概不免要常饮酒,和家人却不必如此。”

    王琅看看他,又看看手里的茶水,握住他的手将他杯子里的酒泼到亭外,换成茶汤:“那长豫兄长也不必喝。”

    王悦有些哭笑不得:“我和山山不同,已经习惯了……好,我也不喝。”

    他将斟了半杯茶的酒杯放至唇边轻轻啜了半口,神色逐渐柔和,江风鼓吹着他的衣袖衣摆,让他看上去宛如不在尘世的仙人。

    新婚燕尔的王羲之、郗璿夫妻也在这次送别之列。王羲之与王允之年龄相当,又都曾在幼时受到王敦器重,于大将军府内有过一定交往。王琅出于对书圣的好奇,去丞相府的时候搭着这层关系经常去与王羲之攀谈,交情反倒在王允之与他之上。

    见王悦与她交谈完,王羲之走过来与她单独叙话。他和只想留在建康却一直外放的王舒不同,父亲、兄长接连死于非命的经历让他对朝堂斗争充满抵触心理,一门心思想着避开风波,到风景秀丽的南方归隐。会稽是他理想的终老之地,得知王琅的父亲要外派会稽,王氏里除了王导一支,就属他最关心。

    离别之际,他神色里又有离别的伤感,又有对南方山水的向往:“山山此去会稽,想是如鱼得水,希望不要忘了留在建康之人,多多写信。”

    多多写信?

    王琅眼睛一亮,没想到还有这等好事,当即答应道:“一定,逸少兄长务必也多多给我写信。”

    王允之作为她的亲兄长,听到以后毫不留情地嘲笑戳穿:“这叫固所愿也,不敢请耳。她到处搜集你的字帖,宝贝得不得了,连我都不让碰。现在可算让她抓到机会了。”

    众人再次大笑,王琅气得拿帷帽追着他打,亭中气氛一时活跃。

    作为新妇的郗璿本来有些拘谨,受此感染,脸上也不由染上笑意。等她和王允之闹够了,郗璿从婢女手里取过一只锦囊,递给王琅:“八月配眼明囊,囊中露水是今日柏叶的晨露,望山山不要嫌弃。”

    晋人习俗,八月初一或十四用锦翠珠宝做小锦囊盛晨露馈赠亲友,认为用来洗眼拭目,可以起明目之功效。王琅初次听闻时,专门考证过这一流俗的由来,最后发现并不是出于医学原因,而是传言有人进山采药,遇到一名童子拿着五彩囊承接柏叶的露水,问童子为何采集露水,童子言称赤松子用露水明目。

    此类习俗,大抵和拿粽子附会屈原一样,不可深究。

    “怎么会。”锦囊一落手,便能感觉到里面盛放露水的圆盒不小,清晨从柏叶上收集这么多非常不易,王琅当即将它系到自己的腰带上,“阿嫂兰心蕙质,琅感谢还来不及,可惜仓促无物可以回赠。”

    她目光在亭中转了一圈,走到王允之身边拉了拉他的衣袖:“晚上要到湖熟,我们还是早点动身。”又看向王羲之:“淮水秀丽,阿嫂早起劳顿,返程不如与逸少兄长乘舟而行。”

    到底新人情浓,王羲之与郗璿相视一眼,都不想反对。

    一行人又寒暄一阵,于渡口正式分别,舟船解开缆绳,驶入破岗渎。

    王琅上船安顿好以后,将郗璿送给她的眼明囊从腰带上取下来,对着舷窗边的阳光拿在手里把玩。王允之觉得奇怪,走到她身边坐下:“山山爱不释手,是此物有何特殊之处么?”

    王琅手指停住,神色有点微妙:“我方才突然想起来,这位郗家姊姊表字子房,与前汉张良的表字恰好相同。这可是子房送我的锦囊呢,总感觉里面藏着安天下的妙策。”

    诸葛亮的锦囊妙计是演义里编造的故事,但是东汉时人们已经有了用锦囊盛放机密信件的习惯,如汉末蔡邕便有记述说机密章表要用皂囊盛放。

    王允之虽然没听过锦囊妙计,想了一下倒也能明白她的意思,不由一乐:“安知不是导气升仙之法?”

    王琅奇道:“为何是导气升仙之法?”

    “张子房晚年从赤松子学仙,眼明袋亦为赤松子之物,可不是仙家锦囊?”

    王琅想了想的确如此,于是也不免莞尔。

    因着这个引子,兄妹二人又谈了一些楚汉相争的往事,直到傍晚才消去谈兴,各自回船上卧房中休息。王琅收拾停当,躺到铺着被褥的软床上闭目养神,思绪漫无边际游离一阵,忽而又飘到王允之白天那句导气升仙。

    眼明囊里当然既没有安天下的妙策,也没有仙人得道的法门,只装着一盒带有柏叶香味的露水,王琅却被它勾起了一桩尘封已久的心事。

    五年之期将近,那个人是不是也该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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