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加更
第十三章：加更</p>
红日高照着岗下村庄，已近晡时，日头偏西。村口，几个老人坐在石头上晒着太阳。狄公和虎敬晖走进村来，向老人打听这是什么地方。老人半睁开眼，回答道：“小连子村儿。”又问狄公：“您是干什么的？”</p>
狄公道：“哦，我是走方郎中，在山里迷了路。”</p>
老人道：“我说呢，这地方除了鬼，怎么会有人来！”</p>
狄公笑道：“老人家说笑了。”</p>
老人睁开眼：“说笑？你是从岗子上下来的吧？看到那些坟垛了吗？”</p>
狄公道：“我正觉得奇怪，怎么会有那么多坟茔？”</p>
老人长叹一声：“索命的厉鬼呀！哎，不说了，你是不是要借宿啊？”</p>
狄公点点头道：“正是。”老人一伸手，告诉他沿土路走，左手第三家，姓陆，只有兄妹两个，房子宽敞，要借宿可以去他那儿。狄公谢过老人，二人快步朝村里走去。</p>
陆家的主人陆大有正在堂屋里烧开水。他打开锅盖，将一堆山野菜扔了进去，随手抓起勺子搅和了几下，盖上锅盖，坐在灶旁添了几把柴。忽听外面有人敲门，陆大有跑去开门，见狄公和虎敬晖站在院门前，陆大有一愣：“你们找谁？”</p>
狄公赔笑道：“我二人在山中迷路，误到此处，天色已晚，想在贵处借宿一宵。”</p>
陆大有面有难色：“这……”狄公赶紧从怀里掏出两串铜钱递了过去：“不敢白住，川资奉上。”</p>
陆大有把钱推了回去：“用不着这个，山里人家借个宿是常事。只是……算了，你们进来吧。”说着，他让开身，狄公与虎敬晖走了进来。这是个一正二偏的房子，中间盘灶，两头住人，两边的房门前，都挂着破布帘子。狄公四下打量着，说是家徒四壁那是一点都不夸张，偌大的屋子里只有几张小板凳和一张矮饭桌。陆大有赶忙招呼他们坐下，狄公和虎敬晖坐在了小凳子上。</p>
陆大有问：“二位贵姓？”</p>
狄公道：“我叫怀英。这是我侄子敬晖。小哥尊姓大名啊？”</p>
陆大有道：“我叫陆大有。二位是干什么营生的，怎么会走到这深山里来？”</p>
狄公笑眯眯地说：“我们是走方郎中，为了进山采药……”</p>
陆大有像弹簧似的蹦起来：“您是郎中？”</p>
狄公被他的行动吓了一跳：“是呀。”</p>
陆大有刚想张嘴，忽然屋里头传出一声女人的惊叫，门帘一掀，一個十岁的女孩子冲出来：“哥，不好了，他没气儿了！”</p>
陆大有站起来跑进去，狄公和虎敬晖也赶忙跟了进去。</p>
西屋的炕上躺着一个人，满面紫黑，令人惊奇的是，此人正是金木兰命于风四处寻找的李二！他双目紧闭，鼻中和嘴里慢慢淌出一丝黑血。陆大有奔到炕边，摸了摸李二的鼻子，没有呼吸。他转身对狄公道：“怀先生，您给看看，他是不是死了？”</p>
狄公赶忙上前，看了看李二的脸色，探探鼻息，最后搭上了腕脉。</p>
那女孩儿急切地问道：“怎么样啊？”</p>
陆大有道：“别喊，这位是郎中先生，能治病。”女孩赶忙闭上嘴。</p>
狄公放开手，站起身，翻开李二的眼睛看了看：“还有脉搏。”</p>
女孩松了口气：“先生，您能治吗？”</p>
狄公略一沉吟道：“此人脸色紫黑、脉象孔涩，像是中了剧毒。”说着，他伸手入怀，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排满了银针。狄公拿出一根，在李二身上轻轻一刺，银针登时变成墨黑色。</p>
狄公大惊：“好厉害的毒啊！”说着，他把银针凑到鼻端闻了闻：“味腥臭，是蛇毒。蛇毒怎么会这么厉害？”他不解地摇摇头道：“我没有把握，只能试一试。”</p>
陆大有道：“您就死马当活马治吧。”</p>
狄公点点头，脱鞋上炕，将手中银针按次序捻进李二的百会、人中、关元三穴，而后对虎敬晖道：“来，帮帮我，把他扶起来。”</p>
虎敬晖和陆大有二人将李二扶坐起来，狄公用银针在其后背扎了长长的一排。最后，他来到李二的正面，说道：“就看这一针。这一针见效，他就还有救，否则就是华佗再世也救不了他。”</p>
狄公深吸一口气，把手中的银针轻轻地扎进李二的眉心，手指轻轻地捻着。蓦地，李二的胃中发出一阵“咕噜咕噜”的鸣叫，狄公道：“有门儿！快端点儿热水来！”</p>
姑娘赶快从外面端进一个木盆。狄公从李二后背拔下几根银针，忽然李二喉头发出“咯”的一声，嘴一张，“哇”地喷出一口黑血。</p>
狄公捻动关元穴上的银针，李二一声大叫，连吐几口黑血，脸上紫黑色似乎也有所消退。</p>
狄公长长舒了口气：“还有救。”说着，将李二后背上的银针拔掉，把他扶躺在炕上：“给他擦一擦。”姑娘端着木盆走了过来，狄公和虎敬晖退到外屋。</p>
半个时辰以后，李二的呼吸已经逐渐平稳。女孩子双手托腮，静静地望着他，脸上露出了一丝甜美的笑容。</p>
陆大有盛了三碗野菜，递给狄公和虎敬晖一人一碗，二人伸手接了过来。陆大有很过意不去地道：“家里穷，实在没什么别的可吃的，二位就对付着吃吧。”说着，他端起了另一碗走进西屋。虎敬晖看着碗里的野菜，心里纳闷，问狄公这是什么，狄公叹了口气，说这是野菜。虎敬晖听说，惊讶不已，问狄公：“他们就吃这个？”</p>
狄公笑了笑：“民生多艰啊！敬晖，你是贵胄子弟，久居朝堂，不知生民之苦啊。看到了吧，这就是他们的口粮！”</p>
虎敬晖惊讶地点点头：“想不到，老百姓竟然吃这个！”</p>
狄公端起碗来大口吃了起来。陆大有走出来，坐在狄公对面。</p>
狄公道：“大有，你怎么不吃呀？”</p>
陆大有道：“没事，我不饿。”</p>
狄公走到锅前，掀开锅盖，里面只剩下清汤寡水，狄公愣住了。</p>
陆大有道：“先生，您快吃吧。”</p>
狄公没有说话，拿过一只空碗，从自己碗里拨出一大半；虎敬晖也站起来，从自己碗里拨出了一半。陆大有连声道：“唉，唉，你们这是干什么？”狄公把碗放到大有手里，大有执意不受。狄公再三坚持，他终于接过碗，拿起筷子，大口吃了起来。狄公和虎敬晖对视一眼，露出了微笑。</p>
狄公问道：“大有，屋里那位病人是你的亲戚？”</p>
大有一愣，赶忙摇摇头：“嗨，我只有小凤这么一个妹妹，再没有别的亲人了。您说屋里那个人，其实，我连他是谁都不知道。”</p>
狄公道：“哦？那这是……”</p>
大有道：“今儿早晨，本想赶个早儿上山能打点儿什么回来，可走到半道的青石沟子，就看见这个人倒在路边，我一试，还有口气，就把他背回来了。”</p>
狄公点点头。大有道：“先生，您可真有本事，愣把个快死的人给救活了。”</p>
狄公笑了笑：“现在说这话还太早了。明早我开个方子，你找个镇甸去抓药。吃上几服药，看看情况，才敢说是不是能够救活他。”</p>
大有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低下头把碗里的野菜扒拉进嘴，意犹未尽地敲了敲碗。</p>
狄公问：“大有啊，这里是不是年成不好啊？”</p>
大有苦笑了一下，一脸无奈地说：“先生，不瞒您说，山里人靠山吃饭。大山就是个宝啊，野兽、药材、林子，哪样儿都能换俩钱儿，吃顿饱饭。从前我们靠山这几个村子虽说不上富裕，可也是不愁吃喝，再加上这儿是深山，道路崎岖，几次战祸都没波及到，所以，外人提起都羡慕得很呢！”</p>
狄公道：“既然这样，你们的日子怎么过得这么艰难，靠吃野菜度日呀？”</p>
大有长叹一声：“两年前，官府把山给封了，附近村子任何人都不许上山，抓住就杀。”</p>
狄公吃惊道：“这是为何？”</p>
大有摇摇头：“官家的事儿，谁敢多话。一个不留神脑袋就要搬家呀！”</p>
狄公问：“那你们靠什么生活？”</p>
大有又是苦笑一声：“官府以青石沟子为界，山上是绝对不能进去的。山下倒是不禁，可山下只有些野菜、野草，运气好能碰上个兔子、野鸡。这不，就这么饥一顿，饱一顿，凑合着过吧。可没成想，山刚封上，附近又开始闹鬼。”</p>
狄公一头雾水：“什么，闹鬼？”</p>
大有道：“离这儿七十里地有个姚家铺，原来是乱坟岗，谁知道一夜之间就变成了个镇子，镇里有房、有店、有铺子，可就是没人。白天阴森森，鬼影不见，一到晚上就热闹起来。开始，附近村里的人好奇，成群结伴地去看，可没有一个回来的。人丢了，家里能不着急吗？于是，附近几个村的上百号壮小伙子约好了，带上锄头、木棍、铁锨一起去……”</p>
狄公急切地问：“找到人了？”</p>
陆大有道：“一个也没回来！”</p>
虎敬晖浑身一抖：“这、这也太邪门了。”</p>
大有叹气道：“谁说不是呢。直到这会儿，附近村里的人才觉得这镇子不对，告到官府。可官府不管，说我们是庸人自扰，自个儿吓唬自个儿。”</p>
狄公一拍饭桌，怒骂道：“该杀！”</p>
大有吓了一跳：“您说谁该杀？”</p>
狄公赶忙掩饰道：“啊，啊，没什么，我说当官的该杀。”</p>
大有道：“谁说不是呢。从那以后，这附近村子里的壮小伙子接二连三地失踪，有的是砍柴的工夫就不见了，有的是三五成群出去办货，就再也没回来。两年多，足有五六百人了。先生，进村前您经过上面的岗子了吧？”</p>
狄公点点头，说看到了。大有道：“那就是附近这几个村损失的人口啊，全是壮小伙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只能当他们死了，给立个坟，烧点儿纸，尽点儿人事吧。现在，周围这几个村子已经剩不下几个年轻人了，地没人种，柴没人打，只能就这么凑合活着。”</p>
狄公站起来：“我就不相信，这个世上有鬼！”</p>
大有赶忙道：“哎哟，先生，您小声点儿，千万别把厉鬼招来。您想想，若不是鬼，谁能有这么大能耐？”</p>
虎敬晖轻声道：“幽冥之事不可尽信，也不可不信啊。”</p>
狄公没有做声，陷入了沉思。</p>
第二天一早，狄公将一张药方和五两银子递给陆大有。陆大有看了看药方，挠挠头道：“先生，我、我不认识字啊。”</p>
狄公笑道：“你只要把这药方给店里的伙计，该付多少钱付多少，其他就不用管了。”大有点头。狄公又嘱咐道：“快去快回，病人不能等！”大有应了一声，大步走出门去。</p>
西屋，李二静静地躺在炕上，双目紧闭，一动不动。狄公走进来，来到李二身旁，伸手搭了搭他的腕脉，脉象平实，狄公轻轻松了口气，转身向外走去。忽然他又停住脚步，回过身，目光落在了李二左臂之上。衣袖下隐隐露出了一块刺青。狄公伸手捋起李二的衣袖：左小臂上方刺着三个虎头和一只飞鹰。狄公不由得一怔，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放下李二的衣袖。</p>
门帘一掀，小凤端着水走进来，一见狄公的脸色异常，登时一惊：“先生，他是不是不行了？”狄公赶忙道：“哦，不是，我在想别的事。”</p>
虎敬晖在院子里舒展着筋骨。狄公慢慢走出门来，坐在台阶上，静静地思索着。虎敬晖偶一回头，看到狄公，他收回拳脚，走到狄公身旁，低声道：“大人，今天我们是不是该走了。”</p>
狄公没有说话，两眼出神地望向前方。虎敬晖轻声道：“大人，大人。”</p>
狄公嘴里喃喃地念叨着：“虎头，飞鹰。虎头，飞鹰。”</p>
虎敬晖莫名其妙：“什么虎头飞鹰？”</p>
狄公这才发现虎敬晖坐在身边，他微笑道：“哦，没什么。刚刚伱在和我说话？”</p>
虎敬晖道：“是呀。我说，咱们今天走吗？”</p>
狄公道：“走，去哪儿？”</p>
虎敬晖道：“幽州城。”</p>
狄公摇摇头：“这里的事情还没有办完。”</p>
陆大有下了山，来到小镇上的药铺，向伙计递上药方和银子，伙计接过来，看了一遍药方，说道“等着”。说完，转身走进账房，将药方递给里面的于风：“全是解毒药！”</p>
于风接过来看了一遍，猛地抬起头：“人呢？”伙计说在外面。于风沉吟片刻，道：“把药给他。”</p>try{ggauto();} catch(ex){}
陆大有提着一大包药走出门来，身后不远处两个人跟上了他。</p>
于风大喜过望，立即返回清香小筑，向主子报告他的发现。</p>
“查到了！”于风对金木兰说，“他现在小连子村农民陆大有家。”</p>
金木兰狠狠地一拍桌子：“果然没死！”</p>
于风自告奋勇道：“主人，交给我吧。”</p>
金木兰沉吟片刻，摇了摇头。</p>
陆大有回到家里，按狄公吩咐煎好药，狄公和虎敬晖亲自动手给李二喂药。虎敬晖伸手捏住他的颊车穴，李二的嘴张开了，狄公慢慢地将药灌入他嘴里。</p>
突然“轰隆”一声巨响，一众官军狂吼着冲进屋里，狄公一惊，药碗“啪”的一声，摔得粉碎。</p>
陆大有大声道：“你们干什么？”</p>
为首的队长走过来，看了看炕上的李二和狄公等人，冷笑一声：“你们这群窝藏反贼的刁民！来人，给我拿下！”众军一拥而上。</p>
陆大有怒吼道：“你们平白无故抓人，还有没有王法！”</p>
队长上前一步，狠狠一拳打在他的脸上，陆大有连退几步，嘴角溢出了鲜血。他一声大吼，翻身而起，向队长扑去，队长飞起一脚踢在他的胸口，伸手拔出钢刀劈头要剁。突然旁边伸过一只大手，死死地抓住了队长握刀的手，正是虎敬晖。队长使劲挣扎，虎敬晖的手竟像是一把钢钳，令他丝毫动弹不得。身旁的军士一齐拔出兵器，冲上前来。虎敬晖一声冷笑，伸手夺下队长手中的钢刀，寒光一闪，刀架在队长的脖子上。霎时间，所有的人一个个都在原地立定。那队长颤抖着道：“你、你、你要造反！”虎敬晖一声冷笑：“就是造反，也轮不到你这个小丑说话！”</p>
“放开他！”坐在一旁的狄公发话了。虎敬晖不屑地哼了一声，左臂一振，队长的身体像纸鸢般飞了出去，“砰”的一声撞在墙上。</p>
狄公站起来，走到队长跟前道：“这位长官，请问，谁是反贼？谁是刁民？”</p>
队长爬起来指着炕上的李二：“此人就是杀官逃狱的反贼！你们将他窝藏在家，难道不是刁民！”</p>
狄公道：“我们半路救人，并不知道他是反贼，长官何以不问青红皂白，是非曲直，冲进门来便要举刀杀人，这是何道理？”</p>
队长皮笑肉不笑地说：“道理？官军办案还用得着讲道理！来人，给我带走！”</p>
众军一拥而上，将狄公等三人围了起来。虎敬晖双眼一瞪，狄公冲他摆了摆手：“且随他们去。我倒想看看，他们是如何的不讲道理。”</p>
队长一挥手，众军上前，绳索齐上将众人捆绑起来。公差押着狄公等人，急急往刺史府请功去了。</p>
在幽州刺史府衙里，方谦倒背双手在屋中走来走去。吴益之兴冲冲地推门进来，眉飞色舞：“大人，李二抓到了！”</p>
方谦大喜：“现在哪里？”</p>
吴益之道：“二堂之上。”</p>
方谦一挥手：“走！”</p>
二堂上戒备森严。狄公等三人静静地站立着，李二躺在地上。队长缓缓走到虎敬晖面前冷笑一声：“你够狠，啊！竟敢抓着爷爷的手腕！”说着，他扬起手，狠狠地给了虎敬晖一记耳光。</p>
虎敬晖怒目圆睁，一声大吼，身旁的军士一拥而上，押住了他。队长调笑道：“你再狠呀！啊，狠不起来了？！”说着，他飞起一脚踢在虎敬晖的小腹上。</p>
虎敬晖忍着疼痛，大骂：“小子，你千万记住这一脚。等时候到了，别怪爷爷的刀快！”</p>
队长也骂道：“狗杂种，死到临头还敢嘴硬！”说着，他抡起手臂还想打，就在这时，堂外一声高唱：“刺史大人到！”</p>
方谦率吴益之等人快步走进二堂。他看了看狄公等人，又看了看地上躺着的李二，脸上浮现起得意的冷笑。站堂军高喊道：“刺史大人驾到，还不下跪！”</p>
狄公不屑地冷笑一声：“一个小小的刺史，安得我跪！”</p>
方谦突然收住脚步，走到狄公面前问道：“此人是谁？”队长赶忙过来：“这就是窝藏李二的刁民！”</p>
方谦喝道：“窝藏反贼，大逆论处。你死到临头，竟然还敢出言不逊！”</p>
狄公冷冷地道：“死到临头？大人此话说得有点早了。”</p>
方谦大怒：“哦？难道你还能逃出我的掌心？”</p>
狄公莫测高深地道：“你的掌心有多大？权力有多大？是谁赋予你的权力，让你如此虐待生民，欺压百姓？我等何罪，无端遭受捆绑殴打？你身为刺史，在公堂之上，不问是非曲直，便恶言相加，说什么死到临头，我看你这个官是做到头了！”</p>
方谦气不打一处来，厉声喝道：“好一张如簧的巧嘴啊！等一会儿大刑之下就让你知道，什么叫死到临头！”</p>
说着，他大步走到公案后，怒气冲冲地坐了下来，把惊堂木拍得生响：“大胆刁民，见到本官竟然不跪，巧言令色，大言炎炎，本官先定你个蔑视公堂之罪！来人，给我拉下去，重打五十大板！”站堂军一拥而上。</p>
狄公一声怒喝：“谁敢造次？！”这一声吼，端的是神威凛凛，众军一惊之下原地站住。</p>
方谦跳起来怒吼道：“还不上前？！”</p>
吴益之看出有些蹊跷，赶忙来到方谦身旁低语几句，方谦喘着粗气，强压怒火，重重地哼了一声，坐下，命下站的军士把三人身上的绳索解开；又一摆手，军士们赶忙退去。方谦深吸了一口气：“若不是吴司马替你说情，此时，你早已皮开肉绽了！”</p>
狄公报以一声冷笑。方谦装腔作势地使劲一拍惊堂木：“你叫什么名字？何处人氏？做何营生？到幽州何干？给我如实招来！”</p>
狄公冷笑一声，慢条斯理地道：“在下，姓狄名仁杰，并州人氏。官同凤阁莺台平章事，加黜置使，兼幽州大都督！奉旨钦差提调幽州一切军政要务！”</p>
堂上顿时鸦雀无声，所有的人都吓得呆若木鸡。冷汗顺着方谦的额头滚滚而下，在他身旁的吴益之双手微微颤抖。方谦眼珠子一转，突然一拍桌子，煞有介事地喝道：“大胆刁民，竟敢冒充钦差，真是罪不容诛！你说自己是狄大人有何凭证？”</p>
狄仁杰冲身旁的虎敬晖一摆手。虎敬晖从怀里掏出一个明黄色绣龙锦套，高举过顶，高声喝道：“幽州刺史方谦接旨！”</p>
方谦浑身哆嗦，跟筛糠一般。虎敬晖大喝一声：“幽州刺史何在？见圣旨为何不跪！”</p>
方谦触电般站起来，快步走到虎敬晖面前，双膝跪倒：“臣、臣方谦接旨。”二堂内除狄公与虎敬晖外所有人都跪倒在地。虎敬晖展开圣旨高声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自三皇治世，五帝分伦，帝者以牧养生民为社稷，当体上天好生之德，循加万物。君明则臣举，朝野同心矣。然朕常思二世之倾，隋炀之没，二帝非庸也，然则佞臣在侧，倾帝于狂澜之中。朕思古事而究今朝，吏治整饬国之根本，万民之幸也。幽州者朝之上州，内治生民，而外御诸夷，无能轻觑，吏治尤为重焉。故着同凤阁莺台平章事，加黜置使，兼幽州大都督狄仁杰代天巡狩，查察吏治，便宜行事，所至之处如朕躬亲。钦此。”</p>
方谦浑身颤抖，以头触地：“臣领旨谢恩。”虎敬晖将圣旨递过去，冷冷地道：“要看看吗？”</p>
方谦连连叩头：“卑职不敢。卑职不知狄大人驾到，狂言造次，望大人恕罪。”</p>
狄公一声冷笑，挖苦道：“方大人好威风啊，自进公堂后，何尝问起狄某的姓名？”</p>
方谦汗如雨下：“大人恕罪，卑职罪该万死！”</p>
狄公调侃道：“罢了，前倨而后恭，思之令人发笑。起来吧。”</p>
方谦这才哆哆嗦嗦地从地上爬起来。陆大有张大了嘴，他怎么也不明白，平日里作威作福的堂堂幽州刺史，为什么会害怕一个郎中。</p>
殴打虎敬晖的队长，更是面无人色。</p>
狄公道：“这位是皇帝亲勋，千牛卫中郎将虎敬晖将军。”</p>
方谦道：“虎将军，卑职有眼无珠，望将军恕罪。”</p>
虎敬晖冷冷地道：“殴打钦差，罪该如何？”</p>
方谦一愣，抬起头来：“罪该凌迟处死，夷灭三族！”</p>
队长双腿发颤，“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高声喊道：“小人不知将军身份，望将军恕罪！”</p>
狄公缓缓走过来：“你殴打钦差，虽是死罪，但不知者不怪，尚可开脱。然而，你强横霸道，欺压百姓，草菅人命，却是罪无可逭！方大人，此贼不死不足以平民愤！”</p>
方谦双眼一瞪，大吼一声：“来人，将此贼拿下！”</p>
众军士一拥而上，将队长绳捆索绑。方谦冲军士使了个眼色，大声道：“收押狱中，明日午时明正典刑。”军士们心领神会，拖起队长向门口走去。狄公冷笑一声，冲虎敬晖努了努嘴。</p>
“慢着！”</p>
所有人都一惊，回过头看，说话的人正是虎敬晖。他冷冷地道：“就不劳方大人动手了！”说着，他慢慢向队长走来，队长浑身颤抖：“将、将军饶命！”</p>
虎敬晖一伸手，“仓啷”一声，从队长腰间拔出钢刀：“刚刚我还说过，等到了时候，别怪爷爷的刀快！”队长体如筛糠，不停地乱颤。</p>
方谦道：“请将军息怒，这公堂之上，似乎不便动刀吧。”说着，他的眼睛转向狄公。</p>
狄公笑了笑：“敬晖，要不，此贼就交给方大人处置吧。”</p>
虎敬晖哪里肯罢休：“不瞒大人说，卑职对方大人并不太相信，现在抓了，也许到晚上就放了，还提什么明正典刑。”</p>
方谦的脸色骤变：“虎将军，此话可令下官不解了。”</p>
虎敬晖冷冷地道：“有什么不解的。这等宵小，公然殴打钦差，已是罪该万死，拖出辕门斩首也就是了，还什么明正典刑。方大人难道不是有意为他开脱吗？”</p>
方谦道：“这、这话从何说起呀？”</p>
虎敬晖把脸一沉：“从何说起？就从我这个四品千牛卫中郎将说起！千牛卫是皇帝的贴身卫率，打了千牛卫，就是打皇帝的脸！”</p>
这几句话，说得方谦哑口无言，浑身颤抖。公堂内霎时鸦雀无声。</p>
虎敬晖厉声问：“打了皇帝的脸该怎么样？嗯？”</p>
方谦结结巴巴地道：“该、该死！”</p>
虎敬晖道：“错！是该诛灭九族。其实，我这么做，已经是很客气了。”说着，他慢慢回过头，望着那名队长，寒光一闪，队长一声惨叫倒在血泊中。公堂上一片寂静，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p>
狄公义正词严地宣布：“从今日起，凡官吏有敢仗势欺人，横行乡里，压榨百姓者，罪同此贼！”</p>
公堂上的所有幽州官吏，齐齐跪倒，高叫道：“谨遵钧命！”</p>
狄公一指地上的李二：“此人身犯何罪？”</p>
方谦赶忙道：“杀官越狱，罪大恶极。”</p>
狄公道：“此人暂时寄押在本督下处，待伤愈后，由本督亲自讯问。如果真如大人所说，即可明正典刑。”</p>
方谦的脸色大变：“这……”</p>
狄公鹰一般的双眼，盯着他：“这什么？我的话说得不够清楚？”</p>
方谦赶忙道：“一切全凭大人区处。”</p>
……</p>
李颖让恶来和刑天二人日夜盯着刺史府，看看有没有一个胖胖的老头。</p>
果然，这一日恶来通报，有一老头和高个子男子被抓进去了。</p>
李颖赶忙赶过去，还好这个虎敬晖靠点谱，把狄仁杰护了下来。</p>
深夜。</p>
李颖孤身一人来到狄仁杰的房间。</p>
“狄公好久不见。”</p>
“慎独？果然是你。”</p>
“小子李颖见过狄大人。”</p>
“快起来，快起来。”狄仁杰开心的说道：“这些日子，你都去哪儿了？”</p>
李颖站起身说道：“我去了一趟吴越之地，有些收获。”</p>
“有收获就好。”狄仁杰说道：“要不要你来我这里谋一份差事？”</p>
“不用了狄大人，我星夜前来就是提醒大人一句话，任何人的话都不可信，任何人都不可信。毕竟大人您现在就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p>
“我明白。”</p></div>
红日高照着岗下村庄，已近晡时，日头偏西。村口，几个老人坐在石头上晒着太阳。狄公和虎敬晖走进村来，向老人打听这是什么地方。老人半睁开眼，回答道：“小连子村儿。”又问狄公：“您是干什么的？”</p>
狄公道：“哦，我是走方郎中，在山里迷了路。”</p>
老人道：“我说呢，这地方除了鬼，怎么会有人来！”</p>
狄公笑道：“老人家说笑了。”</p>
老人睁开眼：“说笑？你是从岗子上下来的吧？看到那些坟垛了吗？”</p>
狄公道：“我正觉得奇怪，怎么会有那么多坟茔？”</p>
老人长叹一声：“索命的厉鬼呀！哎，不说了，你是不是要借宿啊？”</p>
狄公点点头道：“正是。”老人一伸手，告诉他沿土路走，左手第三家，姓陆，只有兄妹两个，房子宽敞，要借宿可以去他那儿。狄公谢过老人，二人快步朝村里走去。</p>
陆家的主人陆大有正在堂屋里烧开水。他打开锅盖，将一堆山野菜扔了进去，随手抓起勺子搅和了几下，盖上锅盖，坐在灶旁添了几把柴。忽听外面有人敲门，陆大有跑去开门，见狄公和虎敬晖站在院门前，陆大有一愣：“你们找谁？”</p>
狄公赔笑道：“我二人在山中迷路，误到此处，天色已晚，想在贵处借宿一宵。”</p>
陆大有面有难色：“这……”狄公赶紧从怀里掏出两串铜钱递了过去：“不敢白住，川资奉上。”</p>
陆大有把钱推了回去：“用不着这个，山里人家借个宿是常事。只是……算了，你们进来吧。”说着，他让开身，狄公与虎敬晖走了进来。这是个一正二偏的房子，中间盘灶，两头住人，两边的房门前，都挂着破布帘子。狄公四下打量着，说是家徒四壁那是一点都不夸张，偌大的屋子里只有几张小板凳和一张矮饭桌。陆大有赶忙招呼他们坐下，狄公和虎敬晖坐在了小凳子上。</p>
陆大有问：“二位贵姓？”</p>
狄公道：“我叫怀英。这是我侄子敬晖。小哥尊姓大名啊？”</p>
陆大有道：“我叫陆大有。二位是干什么营生的，怎么会走到这深山里来？”</p>
狄公笑眯眯地说：“我们是走方郎中，为了进山采药……”</p>
陆大有像弹簧似的蹦起来：“您是郎中？”</p>
狄公被他的行动吓了一跳：“是呀。”</p>
陆大有刚想张嘴，忽然屋里头传出一声女人的惊叫，门帘一掀，一個十岁的女孩子冲出来：“哥，不好了，他没气儿了！”</p>
陆大有站起来跑进去，狄公和虎敬晖也赶忙跟了进去。</p>
西屋的炕上躺着一个人，满面紫黑，令人惊奇的是，此人正是金木兰命于风四处寻找的李二！他双目紧闭，鼻中和嘴里慢慢淌出一丝黑血。陆大有奔到炕边，摸了摸李二的鼻子，没有呼吸。他转身对狄公道：“怀先生，您给看看，他是不是死了？”</p>
狄公赶忙上前，看了看李二的脸色，探探鼻息，最后搭上了腕脉。</p>
那女孩儿急切地问道：“怎么样啊？”</p>
陆大有道：“别喊，这位是郎中先生，能治病。”女孩赶忙闭上嘴。</p>
狄公放开手，站起身，翻开李二的眼睛看了看：“还有脉搏。”</p>
女孩松了口气：“先生，您能治吗？”</p>
狄公略一沉吟道：“此人脸色紫黑、脉象孔涩，像是中了剧毒。”说着，他伸手入怀，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排满了银针。狄公拿出一根，在李二身上轻轻一刺，银针登时变成墨黑色。</p>
狄公大惊：“好厉害的毒啊！”说着，他把银针凑到鼻端闻了闻：“味腥臭，是蛇毒。蛇毒怎么会这么厉害？”他不解地摇摇头道：“我没有把握，只能试一试。”</p>
陆大有道：“您就死马当活马治吧。”</p>
狄公点点头，脱鞋上炕，将手中银针按次序捻进李二的百会、人中、关元三穴，而后对虎敬晖道：“来，帮帮我，把他扶起来。”</p>
虎敬晖和陆大有二人将李二扶坐起来，狄公用银针在其后背扎了长长的一排。最后，他来到李二的正面，说道：“就看这一针。这一针见效，他就还有救，否则就是华佗再世也救不了他。”</p>
狄公深吸一口气，把手中的银针轻轻地扎进李二的眉心，手指轻轻地捻着。蓦地，李二的胃中发出一阵“咕噜咕噜”的鸣叫，狄公道：“有门儿！快端点儿热水来！”</p>
姑娘赶快从外面端进一个木盆。狄公从李二后背拔下几根银针，忽然李二喉头发出“咯”的一声，嘴一张，“哇”地喷出一口黑血。</p>
狄公捻动关元穴上的银针，李二一声大叫，连吐几口黑血，脸上紫黑色似乎也有所消退。</p>
狄公长长舒了口气：“还有救。”说着，将李二后背上的银针拔掉，把他扶躺在炕上：“给他擦一擦。”姑娘端着木盆走了过来，狄公和虎敬晖退到外屋。</p>
半个时辰以后，李二的呼吸已经逐渐平稳。女孩子双手托腮，静静地望着他，脸上露出了一丝甜美的笑容。</p>
陆大有盛了三碗野菜，递给狄公和虎敬晖一人一碗，二人伸手接了过来。陆大有很过意不去地道：“家里穷，实在没什么别的可吃的，二位就对付着吃吧。”说着，他端起了另一碗走进西屋。虎敬晖看着碗里的野菜，心里纳闷，问狄公这是什么，狄公叹了口气，说这是野菜。虎敬晖听说，惊讶不已，问狄公：“他们就吃这个？”</p>
狄公笑了笑：“民生多艰啊！敬晖，你是贵胄子弟，久居朝堂，不知生民之苦啊。看到了吧，这就是他们的口粮！”</p>
虎敬晖惊讶地点点头：“想不到，老百姓竟然吃这个！”</p>
狄公端起碗来大口吃了起来。陆大有走出来，坐在狄公对面。</p>
狄公道：“大有，你怎么不吃呀？”</p>
陆大有道：“没事，我不饿。”</p>
狄公走到锅前，掀开锅盖，里面只剩下清汤寡水，狄公愣住了。</p>
陆大有道：“先生，您快吃吧。”</p>
狄公没有说话，拿过一只空碗，从自己碗里拨出一大半；虎敬晖也站起来，从自己碗里拨出了一半。陆大有连声道：“唉，唉，你们这是干什么？”狄公把碗放到大有手里，大有执意不受。狄公再三坚持，他终于接过碗，拿起筷子，大口吃了起来。狄公和虎敬晖对视一眼，露出了微笑。</p>
狄公问道：“大有，屋里那位病人是你的亲戚？”</p>
大有一愣，赶忙摇摇头：“嗨，我只有小凤这么一个妹妹，再没有别的亲人了。您说屋里那个人，其实，我连他是谁都不知道。”</p>
狄公道：“哦？那这是……”</p>
大有道：“今儿早晨，本想赶个早儿上山能打点儿什么回来，可走到半道的青石沟子，就看见这个人倒在路边，我一试，还有口气，就把他背回来了。”</p>
狄公点点头。大有道：“先生，您可真有本事，愣把个快死的人给救活了。”</p>
狄公笑了笑：“现在说这话还太早了。明早我开个方子，你找个镇甸去抓药。吃上几服药，看看情况，才敢说是不是能够救活他。”</p>
大有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低下头把碗里的野菜扒拉进嘴，意犹未尽地敲了敲碗。</p>
狄公问：“大有啊，这里是不是年成不好啊？”</p>
大有苦笑了一下，一脸无奈地说：“先生，不瞒您说，山里人靠山吃饭。大山就是个宝啊，野兽、药材、林子，哪样儿都能换俩钱儿，吃顿饱饭。从前我们靠山这几个村子虽说不上富裕，可也是不愁吃喝，再加上这儿是深山，道路崎岖，几次战祸都没波及到，所以，外人提起都羡慕得很呢！”</p>
狄公道：“既然这样，你们的日子怎么过得这么艰难，靠吃野菜度日呀？”</p>
大有长叹一声：“两年前，官府把山给封了，附近村子任何人都不许上山，抓住就杀。”</p>
狄公吃惊道：“这是为何？”</p>
大有摇摇头：“官家的事儿，谁敢多话。一个不留神脑袋就要搬家呀！”</p>
狄公问：“那你们靠什么生活？”</p>
大有又是苦笑一声：“官府以青石沟子为界，山上是绝对不能进去的。山下倒是不禁，可山下只有些野菜、野草，运气好能碰上个兔子、野鸡。这不，就这么饥一顿，饱一顿，凑合着过吧。可没成想，山刚封上，附近又开始闹鬼。”</p>
狄公一头雾水：“什么，闹鬼？”</p>
大有道：“离这儿七十里地有个姚家铺，原来是乱坟岗，谁知道一夜之间就变成了个镇子，镇里有房、有店、有铺子，可就是没人。白天阴森森，鬼影不见，一到晚上就热闹起来。开始，附近村里的人好奇，成群结伴地去看，可没有一个回来的。人丢了，家里能不着急吗？于是，附近几个村的上百号壮小伙子约好了，带上锄头、木棍、铁锨一起去……”</p>
狄公急切地问：“找到人了？”</p>
陆大有道：“一个也没回来！”</p>
虎敬晖浑身一抖：“这、这也太邪门了。”</p>
大有叹气道：“谁说不是呢。直到这会儿，附近村里的人才觉得这镇子不对，告到官府。可官府不管，说我们是庸人自扰，自个儿吓唬自个儿。”</p>
狄公一拍饭桌，怒骂道：“该杀！”</p>
大有吓了一跳：“您说谁该杀？”</p>
狄公赶忙掩饰道：“啊，啊，没什么，我说当官的该杀。”</p>
大有道：“谁说不是呢。从那以后，这附近村子里的壮小伙子接二连三地失踪，有的是砍柴的工夫就不见了，有的是三五成群出去办货，就再也没回来。两年多，足有五六百人了。先生，进村前您经过上面的岗子了吧？”</p>
狄公点点头，说看到了。大有道：“那就是附近这几个村损失的人口啊，全是壮小伙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只能当他们死了，给立个坟，烧点儿纸，尽点儿人事吧。现在，周围这几个村子已经剩不下几个年轻人了，地没人种，柴没人打，只能就这么凑合活着。”</p>
狄公站起来：“我就不相信，这个世上有鬼！”</p>
大有赶忙道：“哎哟，先生，您小声点儿，千万别把厉鬼招来。您想想，若不是鬼，谁能有这么大能耐？”</p>
虎敬晖轻声道：“幽冥之事不可尽信，也不可不信啊。”</p>
狄公没有做声，陷入了沉思。</p>
第二天一早，狄公将一张药方和五两银子递给陆大有。陆大有看了看药方，挠挠头道：“先生，我、我不认识字啊。”</p>
狄公笑道：“你只要把这药方给店里的伙计，该付多少钱付多少，其他就不用管了。”大有点头。狄公又嘱咐道：“快去快回，病人不能等！”大有应了一声，大步走出门去。</p>
西屋，李二静静地躺在炕上，双目紧闭，一动不动。狄公走进来，来到李二身旁，伸手搭了搭他的腕脉，脉象平实，狄公轻轻松了口气，转身向外走去。忽然他又停住脚步，回过身，目光落在了李二左臂之上。衣袖下隐隐露出了一块刺青。狄公伸手捋起李二的衣袖：左小臂上方刺着三个虎头和一只飞鹰。狄公不由得一怔，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放下李二的衣袖。</p>
门帘一掀，小凤端着水走进来，一见狄公的脸色异常，登时一惊：“先生，他是不是不行了？”狄公赶忙道：“哦，不是，我在想别的事。”</p>
虎敬晖在院子里舒展着筋骨。狄公慢慢走出门来，坐在台阶上，静静地思索着。虎敬晖偶一回头，看到狄公，他收回拳脚，走到狄公身旁，低声道：“大人，今天我们是不是该走了。”</p>
狄公没有说话，两眼出神地望向前方。虎敬晖轻声道：“大人，大人。”</p>
狄公嘴里喃喃地念叨着：“虎头，飞鹰。虎头，飞鹰。”</p>
虎敬晖莫名其妙：“什么虎头飞鹰？”</p>
狄公这才发现虎敬晖坐在身边，他微笑道：“哦，没什么。刚刚伱在和我说话？”</p>
虎敬晖道：“是呀。我说，咱们今天走吗？”</p>
狄公道：“走，去哪儿？”</p>
虎敬晖道：“幽州城。”</p>
狄公摇摇头：“这里的事情还没有办完。”</p>
陆大有下了山，来到小镇上的药铺，向伙计递上药方和银子，伙计接过来，看了一遍药方，说道“等着”。说完，转身走进账房，将药方递给里面的于风：“全是解毒药！”</p>
于风接过来看了一遍，猛地抬起头：“人呢？”伙计说在外面。于风沉吟片刻，道：“把药给他。”</p>try{ggauto();} catch(ex){}
陆大有提着一大包药走出门来，身后不远处两个人跟上了他。</p>
于风大喜过望，立即返回清香小筑，向主子报告他的发现。</p>
“查到了！”于风对金木兰说，“他现在小连子村农民陆大有家。”</p>
金木兰狠狠地一拍桌子：“果然没死！”</p>
于风自告奋勇道：“主人，交给我吧。”</p>
金木兰沉吟片刻，摇了摇头。</p>
陆大有回到家里，按狄公吩咐煎好药，狄公和虎敬晖亲自动手给李二喂药。虎敬晖伸手捏住他的颊车穴，李二的嘴张开了，狄公慢慢地将药灌入他嘴里。</p>
突然“轰隆”一声巨响，一众官军狂吼着冲进屋里，狄公一惊，药碗“啪”的一声，摔得粉碎。</p>
陆大有大声道：“你们干什么？”</p>
为首的队长走过来，看了看炕上的李二和狄公等人，冷笑一声：“你们这群窝藏反贼的刁民！来人，给我拿下！”众军一拥而上。</p>
陆大有怒吼道：“你们平白无故抓人，还有没有王法！”</p>
队长上前一步，狠狠一拳打在他的脸上，陆大有连退几步，嘴角溢出了鲜血。他一声大吼，翻身而起，向队长扑去，队长飞起一脚踢在他的胸口，伸手拔出钢刀劈头要剁。突然旁边伸过一只大手，死死地抓住了队长握刀的手，正是虎敬晖。队长使劲挣扎，虎敬晖的手竟像是一把钢钳，令他丝毫动弹不得。身旁的军士一齐拔出兵器，冲上前来。虎敬晖一声冷笑，伸手夺下队长手中的钢刀，寒光一闪，刀架在队长的脖子上。霎时间，所有的人一个个都在原地立定。那队长颤抖着道：“你、你、你要造反！”虎敬晖一声冷笑：“就是造反，也轮不到你这个小丑说话！”</p>
“放开他！”坐在一旁的狄公发话了。虎敬晖不屑地哼了一声，左臂一振，队长的身体像纸鸢般飞了出去，“砰”的一声撞在墙上。</p>
狄公站起来，走到队长跟前道：“这位长官，请问，谁是反贼？谁是刁民？”</p>
队长爬起来指着炕上的李二：“此人就是杀官逃狱的反贼！你们将他窝藏在家，难道不是刁民！”</p>
狄公道：“我们半路救人，并不知道他是反贼，长官何以不问青红皂白，是非曲直，冲进门来便要举刀杀人，这是何道理？”</p>
队长皮笑肉不笑地说：“道理？官军办案还用得着讲道理！来人，给我带走！”</p>
众军一拥而上，将狄公等三人围了起来。虎敬晖双眼一瞪，狄公冲他摆了摆手：“且随他们去。我倒想看看，他们是如何的不讲道理。”</p>
队长一挥手，众军上前，绳索齐上将众人捆绑起来。公差押着狄公等人，急急往刺史府请功去了。</p>
在幽州刺史府衙里，方谦倒背双手在屋中走来走去。吴益之兴冲冲地推门进来，眉飞色舞：“大人，李二抓到了！”</p>
方谦大喜：“现在哪里？”</p>
吴益之道：“二堂之上。”</p>
方谦一挥手：“走！”</p>
二堂上戒备森严。狄公等三人静静地站立着，李二躺在地上。队长缓缓走到虎敬晖面前冷笑一声：“你够狠，啊！竟敢抓着爷爷的手腕！”说着，他扬起手，狠狠地给了虎敬晖一记耳光。</p>
虎敬晖怒目圆睁，一声大吼，身旁的军士一拥而上，押住了他。队长调笑道：“你再狠呀！啊，狠不起来了？！”说着，他飞起一脚踢在虎敬晖的小腹上。</p>
虎敬晖忍着疼痛，大骂：“小子，你千万记住这一脚。等时候到了，别怪爷爷的刀快！”</p>
队长也骂道：“狗杂种，死到临头还敢嘴硬！”说着，他抡起手臂还想打，就在这时，堂外一声高唱：“刺史大人到！”</p>
方谦率吴益之等人快步走进二堂。他看了看狄公等人，又看了看地上躺着的李二，脸上浮现起得意的冷笑。站堂军高喊道：“刺史大人驾到，还不下跪！”</p>
狄公不屑地冷笑一声：“一个小小的刺史，安得我跪！”</p>
方谦突然收住脚步，走到狄公面前问道：“此人是谁？”队长赶忙过来：“这就是窝藏李二的刁民！”</p>
方谦喝道：“窝藏反贼，大逆论处。你死到临头，竟然还敢出言不逊！”</p>
狄公冷冷地道：“死到临头？大人此话说得有点早了。”</p>
方谦大怒：“哦？难道你还能逃出我的掌心？”</p>
狄公莫测高深地道：“你的掌心有多大？权力有多大？是谁赋予你的权力，让你如此虐待生民，欺压百姓？我等何罪，无端遭受捆绑殴打？你身为刺史，在公堂之上，不问是非曲直，便恶言相加，说什么死到临头，我看你这个官是做到头了！”</p>
方谦气不打一处来，厉声喝道：“好一张如簧的巧嘴啊！等一会儿大刑之下就让你知道，什么叫死到临头！”</p>
说着，他大步走到公案后，怒气冲冲地坐了下来，把惊堂木拍得生响：“大胆刁民，见到本官竟然不跪，巧言令色，大言炎炎，本官先定你个蔑视公堂之罪！来人，给我拉下去，重打五十大板！”站堂军一拥而上。</p>
狄公一声怒喝：“谁敢造次？！”这一声吼，端的是神威凛凛，众军一惊之下原地站住。</p>
方谦跳起来怒吼道：“还不上前？！”</p>
吴益之看出有些蹊跷，赶忙来到方谦身旁低语几句，方谦喘着粗气，强压怒火，重重地哼了一声，坐下，命下站的军士把三人身上的绳索解开；又一摆手，军士们赶忙退去。方谦深吸了一口气：“若不是吴司马替你说情，此时，你早已皮开肉绽了！”</p>
狄公报以一声冷笑。方谦装腔作势地使劲一拍惊堂木：“你叫什么名字？何处人氏？做何营生？到幽州何干？给我如实招来！”</p>
狄公冷笑一声，慢条斯理地道：“在下，姓狄名仁杰，并州人氏。官同凤阁莺台平章事，加黜置使，兼幽州大都督！奉旨钦差提调幽州一切军政要务！”</p>
堂上顿时鸦雀无声，所有的人都吓得呆若木鸡。冷汗顺着方谦的额头滚滚而下，在他身旁的吴益之双手微微颤抖。方谦眼珠子一转，突然一拍桌子，煞有介事地喝道：“大胆刁民，竟敢冒充钦差，真是罪不容诛！你说自己是狄大人有何凭证？”</p>
狄仁杰冲身旁的虎敬晖一摆手。虎敬晖从怀里掏出一个明黄色绣龙锦套，高举过顶，高声喝道：“幽州刺史方谦接旨！”</p>
方谦浑身哆嗦，跟筛糠一般。虎敬晖大喝一声：“幽州刺史何在？见圣旨为何不跪！”</p>
方谦触电般站起来，快步走到虎敬晖面前，双膝跪倒：“臣、臣方谦接旨。”二堂内除狄公与虎敬晖外所有人都跪倒在地。虎敬晖展开圣旨高声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自三皇治世，五帝分伦，帝者以牧养生民为社稷，当体上天好生之德，循加万物。君明则臣举，朝野同心矣。然朕常思二世之倾，隋炀之没，二帝非庸也，然则佞臣在侧，倾帝于狂澜之中。朕思古事而究今朝，吏治整饬国之根本，万民之幸也。幽州者朝之上州，内治生民，而外御诸夷，无能轻觑，吏治尤为重焉。故着同凤阁莺台平章事，加黜置使，兼幽州大都督狄仁杰代天巡狩，查察吏治，便宜行事，所至之处如朕躬亲。钦此。”</p>
方谦浑身颤抖，以头触地：“臣领旨谢恩。”虎敬晖将圣旨递过去，冷冷地道：“要看看吗？”</p>
方谦连连叩头：“卑职不敢。卑职不知狄大人驾到，狂言造次，望大人恕罪。”</p>
狄公一声冷笑，挖苦道：“方大人好威风啊，自进公堂后，何尝问起狄某的姓名？”</p>
方谦汗如雨下：“大人恕罪，卑职罪该万死！”</p>
狄公调侃道：“罢了，前倨而后恭，思之令人发笑。起来吧。”</p>
方谦这才哆哆嗦嗦地从地上爬起来。陆大有张大了嘴，他怎么也不明白，平日里作威作福的堂堂幽州刺史，为什么会害怕一个郎中。</p>
殴打虎敬晖的队长，更是面无人色。</p>
狄公道：“这位是皇帝亲勋，千牛卫中郎将虎敬晖将军。”</p>
方谦道：“虎将军，卑职有眼无珠，望将军恕罪。”</p>
虎敬晖冷冷地道：“殴打钦差，罪该如何？”</p>
方谦一愣，抬起头来：“罪该凌迟处死，夷灭三族！”</p>
队长双腿发颤，“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高声喊道：“小人不知将军身份，望将军恕罪！”</p>
狄公缓缓走过来：“你殴打钦差，虽是死罪，但不知者不怪，尚可开脱。然而，你强横霸道，欺压百姓，草菅人命，却是罪无可逭！方大人，此贼不死不足以平民愤！”</p>
方谦双眼一瞪，大吼一声：“来人，将此贼拿下！”</p>
众军士一拥而上，将队长绳捆索绑。方谦冲军士使了个眼色，大声道：“收押狱中，明日午时明正典刑。”军士们心领神会，拖起队长向门口走去。狄公冷笑一声，冲虎敬晖努了努嘴。</p>
“慢着！”</p>
所有人都一惊，回过头看，说话的人正是虎敬晖。他冷冷地道：“就不劳方大人动手了！”说着，他慢慢向队长走来，队长浑身颤抖：“将、将军饶命！”</p>
虎敬晖一伸手，“仓啷”一声，从队长腰间拔出钢刀：“刚刚我还说过，等到了时候，别怪爷爷的刀快！”队长体如筛糠，不停地乱颤。</p>
方谦道：“请将军息怒，这公堂之上，似乎不便动刀吧。”说着，他的眼睛转向狄公。</p>
狄公笑了笑：“敬晖，要不，此贼就交给方大人处置吧。”</p>
虎敬晖哪里肯罢休：“不瞒大人说，卑职对方大人并不太相信，现在抓了，也许到晚上就放了，还提什么明正典刑。”</p>
方谦的脸色骤变：“虎将军，此话可令下官不解了。”</p>
虎敬晖冷冷地道：“有什么不解的。这等宵小，公然殴打钦差，已是罪该万死，拖出辕门斩首也就是了，还什么明正典刑。方大人难道不是有意为他开脱吗？”</p>
方谦道：“这、这话从何说起呀？”</p>
虎敬晖把脸一沉：“从何说起？就从我这个四品千牛卫中郎将说起！千牛卫是皇帝的贴身卫率，打了千牛卫，就是打皇帝的脸！”</p>
这几句话，说得方谦哑口无言，浑身颤抖。公堂内霎时鸦雀无声。</p>
虎敬晖厉声问：“打了皇帝的脸该怎么样？嗯？”</p>
方谦结结巴巴地道：“该、该死！”</p>
虎敬晖道：“错！是该诛灭九族。其实，我这么做，已经是很客气了。”说着，他慢慢回过头，望着那名队长，寒光一闪，队长一声惨叫倒在血泊中。公堂上一片寂静，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p>
狄公义正词严地宣布：“从今日起，凡官吏有敢仗势欺人，横行乡里，压榨百姓者，罪同此贼！”</p>
公堂上的所有幽州官吏，齐齐跪倒，高叫道：“谨遵钧命！”</p>
狄公一指地上的李二：“此人身犯何罪？”</p>
方谦赶忙道：“杀官越狱，罪大恶极。”</p>
狄公道：“此人暂时寄押在本督下处，待伤愈后，由本督亲自讯问。如果真如大人所说，即可明正典刑。”</p>
方谦的脸色大变：“这……”</p>
狄公鹰一般的双眼，盯着他：“这什么？我的话说得不够清楚？”</p>
方谦赶忙道：“一切全凭大人区处。”</p>
……</p>
李颖让恶来和刑天二人日夜盯着刺史府，看看有没有一个胖胖的老头。</p>
果然，这一日恶来通报，有一老头和高个子男子被抓进去了。</p>
李颖赶忙赶过去，还好这个虎敬晖靠点谱，把狄仁杰护了下来。</p>
深夜。</p>
李颖孤身一人来到狄仁杰的房间。</p>
“狄公好久不见。”</p>
“慎独？果然是你。”</p>
“小子李颖见过狄大人。”</p>
“快起来，快起来。”狄仁杰开心的说道：“这些日子，你都去哪儿了？”</p>
李颖站起身说道：“我去了一趟吴越之地，有些收获。”</p>
“有收获就好。”狄仁杰说道：“要不要你来我这里谋一份差事？”</p>
“不用了狄大人，我星夜前来就是提醒大人一句话，任何人的话都不可信，任何人都不可信。毕竟大人您现在就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p>
“我明白。”</p></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