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五章 泥上偶然留指爪
石鼓峰上树影幽微，远眺能望见碧波粼粼的大龙潭，暮色中有人践着草径而来。</p>
削长的苇草叶随瑟瑟晚风垂倒，伏出一片足以把人淹没的草海，然而这阵脚步声音却不曾断绝，直随着月影挂罥在华盖木的高处，两道癯瘦老迈的身影才悄然驻足，停在了一间由青石组成的山房面前。</p>
“阿弥陀佛，檀越，老僧二人前来登门告罪。”</p>
弘辩方丈低头走入山房之中，只见屋内已经布置停当，一盏点燃的烛灯静静安放在了屋脚处，防止被凛冽的山风吹熄，然而灯火总不免摇曳，于是照得床前的茕孑人影影影绰绰，千变万化。</p>
“二位大师，有劳你们前来了。”</p>
江闻坐在窗前面无表情，只见他的右手又绑得严严实实，湛卢剑也再次充任夹板，配上伤重未愈的外表，样貌着实有些凄惨。</p>
先前石破天惊的一击虽打得石隙开裂、洞穴崩塌，但也作用在了江闻使出暗然销魂掌的右手上，本来恶斗蛟鬼堪堪愈合的骨断处，此次不堪重负再次碎裂，伤势比起前次更较严重。</p>
“江檀越，这位姑娘始终没有转醒的迹象吗？”</p>
弘辩方丈见江闻示意自己已无大碍，便在征得同意后为骆霜儿把脉，发觉骆霜儿脉象基本稳定，只是神澹智妄昏迷不醒，对外界事物没有反应，这也算诸多不幸中的唯一幸事了。</p>
“多谢方丈关心，我已经用诸多办法试图叫醒了。霜妹明明经脉伤势多有好转，神智却遭逢冲击时好时坏，如今我也束手无策。”</p>
江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神态庄重严肃，示意两位老僧落座为安，长夜漫漫自有许多事情需要详谈。</p>
“只希望二位能知无不言——在下只是没想到，像鸡足山这样的天开佛国，竟然也会闹鬼……”</p>
鸡足山闹鬼，这是江闻本次最为震惊的发现，入寺前他三番屡次地刺探，排除了诸如肉身菩萨、越货黑店等等嫌疑，以为足以高枕无忧，最后却不曾想，会遭遇如此朴素自然的怪事。</p>
两位老僧脸上的惭色更重，安仁上人本就不善言辞，如今只能低头诵经。弘辩方丈佛珠捻动，此时也压低声音轻轻关上了窗户，仿佛担心几人交谈的细微声响，会被寒窗外正窸窣经行的木魅山精听去。</p>
“江檀越，鸡足山乃天开佛国、地涌化城，还有摩诃迦叶尊者在此守衣入定，怎么会是鬼域灾劫之地？只是魔难当头罢了。一切罪责应归于老僧，悉檀寺如今蒙遭不祥，老僧本以为无论如何，也不会漫延到二位檀越身上才是……”</p>
两位老僧面面相觑，深知如今再多做解释，只会让人觉得在推卸责任，幸好见江闻情绪稳定，心中五味杂陈，许多话本来不应该向外人透露，但此时境况危急，无论如何也不能失去这名奥援。</p>
安仁上人沉默稍顷，由他迷惑不解地低声说道：“施主，寺中曾撞鬼的僧众不在少数，师父及师兄为了悉檀寺的名声密不外宣，但历来罹遭鬼物纠缠的人，无一不是受过具足戒、且在佛像面前出入之人，从未有香客信士受到波及，更不曾在岩室药池中出事……”</p>
两名老僧告诉江闻，悉檀寺中有怖惕鬼出没，并不是一件稀罕事，早在明万历丁己年的建寺之初就有曾发生。</p>
前任方丈本无禅师博学多识，翻阅前隋天台山智顗大师所着的《摩诃止观》后，便找到此鬼的跟脚。怖惕鬼原应是拘那含佛末法之时，有一比丘好恼乱众僧，为众摈出，遂发恶誓死化为鬼，常恼坐禅之人，此鬼故作种种形貌，或如虫类缘人头面钻刺之状。</p>
而后又在北凉沮渠京声所译的《治禅病秘要法》发现了痕迹。</p>
怖惕鬼在释迦摩尼佛时再次现世，当是时，摩诃迦叶正教千比丘于孤独园精舍数息静处，严加修行，居然有鬼魅现身扰乱，僧众都见一鬼神面如琵琶，环绕精舍飞驰，并且四眼两口、举面放光，都呈种种凶恶恐怖之状，以手击两腋下及余身分。</p>
摩诃迦叶睁眼查看，见僧众恐怖难言，又听其口中唱言着“怖惕怖惕”的声音，忽隐忽现地如旋火轮，似掣电光，一时间在虚空中或起或灭，满堂僧众当即大乱奔逃。幸而摩诃迦叶修行深厚不为所动，佛陀出声点破这堕落恶业之人的真身，又传下劾治秘法，这才转危为安。</p>
本无禅师为众多弟子开解，摩诃迦叶乃佛弟子中“头陀第一”，修无执着行第一人，而怖惕鬼就是摩诃迦叶尊者的魔难之一，前世经由佛陀消泯，这才追到鸡足山道场。</p>
怖惕鬼在山上出没，实则乃是摩诃迦叶尊者与怖惕鬼之间的宿业未消，众僧只需以静功处之，秉持菩提，此鬼便无其他害处，让僧众可以放心修行。</p>
然而此事在每年正月尤为频繁剧烈，悉檀寺的僧众在佛堂打坐念经时，总会有鬼物前来纠缠，但依旧依止于出家者身上，也只在有佛像陈设的地方出没，出没时从不伤人——因此悉檀寺设下正月持斋闭寺的规矩，只有刚刚出家来不及受持戒律的品照，先前被允许出入山门行动自如。</p>
“原来如此，怪不得安仁大师能道破根脚，并且诵经攘除鬼怪……”</p>
江闻对于鬼怪之事向来将信将疑，基于挥犀客的基本素养，内中暗道怕是又遭遇夷怪了。回忆起当日，两人所说声音他似乎也听到了，正是从洞室之中隐隐传来，还有一股毒烟窜出直扑口鼻……</p>
弘辩方丈低声告诉江闻，在他到来前的那段正月时间里，悉檀寺几乎要到崩溃的阶段。</p>
外有平西王府咄咄逼人，内有怖惕鬼出没不定，弘辩方丈逼不得已才彻底封闭寺院平息事态——由于怖惕鬼独独纠缠已受过具足戒的僧人，又只出没于佛像左近，故此弘辩方丈还封闭了各处大殿禅堂，使僧众不见诸佛菩萨之形。</p>
本以为怪事会稍有平息，但接下来的事情，就更加出乎悉檀寺众人的意料。</p>
一些独自在禅房念经的僧人，经常觉得悉檀寺的殿宇屋栋之间影影绰绰，似乎鬼影不断穿梭出入，推窗细看又迥无一人。而当僧人们深夜行走，经过被重重落锁的空荡佛殿时，又会发现其中隐约传来嗤嗤怪笑，窥窗看去木凋泥塑的佛像身上，似乎还有累累鞭痕。</p>
再后来，久无人居的三圣殿外本有一对苍苔斑驳的石狮石象，年深日久未曾打理，也有落单的僧侣深夜游走在附近，听闻殿园内异响不断，推门则看见石像模样诡异无比，勇勐石狮毛发悚起通体囊浮，端严石象则四足贴地蹒跚蠕行，一股浓重的泥土味扑面，几乎要让人窒息。</p>
于是乎悉檀寺又加多了子时之后，少于五人结伴不得外出的规矩。</p>
“好家伙，这是碰见了什么破事，才会在悉檀寺里硬生生造出个规则怪谈来……”</p>
江闻双眉紧皱，没想到自己只是想找个机会混回两广，却不小心钻入了这个凶险的地方。但仔细想来，这些说辞还是颇多漏洞，经不起细细推敲。</p>
譬如石洞药池一没设有佛像，二则江、骆两人不曾受戒出家，按两位老僧言之凿凿所说情况，怖惕鬼根本没有纠缠自己的的可能才是——这要是换成严咏春、袁紫衣撞上倒还有几分道理，难不成骆霜儿趁人不注意，偷偷跟着袁紫衣出家了，最后误伤到了自己？</p>
江闻用将信将疑地看着昏迷不醒的骆霜儿，只觉得这或者是最可靠的说法。</p>
若是上述猜测都不成立，总不可能因为他们两人天生佛性战胜人性，属于保送西天极乐世界的种子选手吧？</p>
“阿弥陀佛，一切种种恐怕如师父所说，乃是摩诃迦叶尊者与怖惕鬼的因缘未消，这才辗转流毒到了鸡足山上，又被悉檀寺所承接了下来，只是</p>
无意牵扯到了二位施主，哎………”</p>
“二位大师，在下还有个疑惑。若说怖惕鬼与迦叶尊者有宿业未消，那为何只纠缠悉檀寺不放，而不去折腾山上这诸多的寺庙呢？”</p>
听闻之间，江闻心中疑惑层层剥落，终于要接近中心水落石出的那一环，问出了这个问题，然而胡思乱想着，江闻就联想起了石洞顶部显露出的石凋画像，更多的疑问涌上心头。</p>
“二位大师，那石室顶部坍塌而出的诡异画像，难道是某位佛陀菩萨的真形？”</p>
此话一出，弘辩方丈与安仁上人两人便面面相觑，忽然陷入了沉默之中，面容皆是悒悒不安。</p>
“檀越，你可知这处石洞药池是何人修建？”弘辩方丈忽然问道。</p>
江闻摇摇头，没明白老和尚反问的用意：“我只听大师说过徐霞客来过这里，按理说数十年前就该有了，总不能是这位烟霞之客开凿的吧？”</p>
弘辩方丈合掌说道：“阿弥陀佛，这处石洞与寺中的三圣殿，最初是由我师父本无禅师，从天台山请法之后命人修建而成，这洞顶画像尘封多年，恐怕也是师父所为……”</p>
“天台山请法？这听起来又另有一段故事。”</p>
看着仍旧昏迷不醒的骆霜儿，弘辩方丈长长喟叹一声，僧袍合拢并掌垂头，以悲寂化解心中种种不甘愤怨。</p>
“阿弥陀佛，老僧如何能有佛陀那样的法力？悉檀寺之事由三圣殿起，三圣殿之事又因本无禅师而来，老僧二人只恨不能以身相替消除罪衍，种种因由，待老僧两人慢慢道来……”</p>
孤峰之上，江闻与老僧几人坐在山房之中，拟将枯叶为席，暂挂寒风为幔，任由窗外长风呼啸，遥看一轮冷月高悬，在安仁上人愧疚的神色中，他谈起了一些过去的事情。</p>
…………</p>
安仁上人原本勇勐精进的修行，在某日突遭魔难，似乎已从成佛种子沦为断善根之人，作为师父的本无禅师便昼夜忧思寻找对策，却仍然苦无线索。为了要维持住安仁上人的修行不退转，本无禅师最终决定以老迈之躯，亲赴天台山国清寺请法。</p>
自云南至浙江路途遥远自不必说，种种艰辛也不足为外人道，经历诸多磨难，老僧才终于来到了天台山下。</p>
天台山古刹国清寺建于隋开皇十八年，为天台宗创始人智者大师创建，初名天台寺，后取“寺若成，国即清”之意改名为国清寺，因其地位崇隆被尊为天台宗的祖庭。</p>
此番去天台山请法，除了想要请回《华严大忏》为弟子忏悔业障、再***，他还想要请回一门武功——本无禅师知道弟子安仁学佛难以为继，便打算由武入禅另辟蹊径，而据闻在这天台山的祖庭之中，就藏着一门诡谲离奇的佛门功法，名为《寒山功》。</p>
只是没想到这两件事都流毒不已。曾经供奉着《华严大忏》的三圣殿，在某次变故后便凋零败落无人敢近，化为悉檀寺内蛇狸寄居的处所；而《寒山功》也被诸多外物牵连，石洞药池平素不许外人出入，异状连连，今日遭遇崩塌才显露出真貌，最后就连山中诸寺，也因之多有不睦……</p>
“二位大师，这门《寒山功》据说是唐代诗僧寒山大师所创，江湖上也偶有传习，依在下所见无非是修身养性的功夫，怎么在二位口中越说越邪门？”</p>
江闻说话的神情有些不自然，脸颊不自觉跳动地一下，但很快就压制住了一切征兆，彻底恢复平静。</p>
弘辩方丈无悲无喜地说道：“阿弥陀佛，既然檀越也知晓寒山拾得两位大师的故事，那自然是最好的，就容老僧赘述几句，看看是否与听闻相同……”</p>
江闻听着就当对方是在夸自己，毕竟寒山拾得两人大名鼎鼎，他自然是不可能不知道：“哦？莫非洞顶画像就是寒山拾得？”</p>
寒山，隐居天台寒石山七十余年，自号寒山子；拾得，名氏无考，因儿时为国清寺高僧丰干，化缘于赤城道侧拾得而得名。</p>
传说寒山与拾得相见如故，情同手足，平时登山览水，披阅佛经，诵读古诗，每有所得，辄题写于树石间，其内容多为述山林幽隐之兴或警励世俗，后被台州刺史闾丘胤编成《寒山子诗集》，收诗三百多首，其人事迹也因讥讽时态、行迹怪诞而广为流传。</p>try{ggauto();} catch(ex){}
“……正是。可惜世间流传多伪，有些堪称荒诞可笑，唯独在诸多尤为离奇荒谬的事情面前，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p>
弘辩方丈语意委婉，又见江闻对于听下去的意思初衷未改，便没有再故作神秘，继续说道。</p>
“师父本无禅师，当初也是到了天台山，才发现国清寺中上下对于寒山拾得的故事颇为忌讳，起初不敢究其深故，固请再三之后，国清寺方丈才愿意以实相告。”</p>
“师父曾对我们二人说，唐末的僧徒乐于附会，因寒山拾得二人皆居天台，而闾丘为本朝名宦，假借此人易于取信，遂依托姓名，杜撰事迹以惑后人……”</p>
假的？江闻脑海里闪过一道霹雳，预料到接下来的事情非同凡响。</p>
随后，弘辩方丈就将国清寺方丈告诉本无禅师的言辞，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原来那天，国清寺方丈当着本无禅师的面，全盘否认了流传千古的传说，这让本无禅师也诧异万分，但此时的惊诧无论如何，也不及后面听闻事迹的万一。</p>
国清寺方丈告诉本无禅师，之所以他们能确定闾丘胤所着诗序，记载事迹皆为编造妄谈，是因为他曾整理过国清寺中隋唐高僧流传的笔记，发现那些身处同一时代的高僧，竟然从没有人亲眼见过，这位形迹诡诞的诗僧“寒山子”……</p>
根据高僧笔记记录，事情一开始是在香积厨僧侣中，忽然流传起了一名怪人“容貌枯悴，布襦零落，以桦皮为冠，曳大木屐，时来国清寺外盘桓不去”的怪事，三五时日就有人坚称看到，却无人能说清面容，以至于人心惶惶。</p>
那段时间里，众僧虽然恐惧，却也只觉有人影隐约不知何在，唯独寺中一名叫拾得的无父无母的疯和尚，嚷说自己能看见“寒山子”来了，平时于廊下自言自述，语多诡谲隐晦，仿佛说着一种不属于这世上的语言。</p>
拾得每天取众僧残食菜滓，储在竹筒中置于廊下，到平明竹筒便消失不见，诸僧以为灵异。偶尔拾得对人说起，“寒山子”乃是从天外而来，身具五浊恶世之征，言说世间无常、国土危脆，白阳劫数即将到来，到时候山陵沉没，汪洋升起，众生都将不复存在。</p>
久而久之，拾得疯得更加厉害，国清寺僧众在月色朦胧中隐约看见，似乎真有容貌枯悴之人“在廊下徐行，或时叫噪，望空谩骂”，拾得也会跟着望空噪骂，叫嚣达旦。</p>
要知道国清寺地处天台山脚下，附近村民很少，夜里极其安静，两种不明声音突然喊叫，犹如平地惊雷，阖寺因之惶恐不安。众僧无法忍受，便走出来批评他、驱赶他，拾得也不反驳回击，神情诡秘地抚掌大笑，随后扬长而去，</p>
再后来，拾得的行为也越发怪异，对着诸多佛像越发不敬，总是说“寒山子”要来接渡他走了。</p>
拾得原来担任斋堂的行堂工作，一日忽然兀自登座于大雄宝殿，于释迦牟尼佛像前与佛对食。又一日指与诸罗汉像，口中嚷着：“憍陈如！你这声闻小果啊！”随后旁若无人地比划着快子，呵呵大笑。还有一次厨房里的食物被乌鸦偷吃，拾得便责骂护法加蓝未能谨守职责，还以木杖打圣像。</p>
国清寺高僧见其情形越发怪异，便将拾得锁在了柴房，下令彻查此事，很快果然在山民中访得一则讯息，十年前曾有一名燕赵而来的游方僧借宿门下，也是作着如此打扮，可他的荒诞行径惹得寺僧不耐，便拿杖棍逐赶殴打，最后因伤重死在了寒岩之上，最后正是拾柴的拾得讲他收殓入葬，埋在寒岩不知什么地方。</p>
僧人们最后一次见到拾得，是他不知为何顿开锁铐，来到了香积厨入座，一如往常用斋。随后拾得放下碗快，嘴里骂着“贼！贼！”，便容貌枯悴衣衫褴褛地走出寺门，嘴里念着荒诞恐怖的经文，双足渐渐凌空其行若飞，直奔寺北的寒岩而去，越走越快直至众僧追赶不及……</p>
当初等到国清寺众人追到寒岩，拾得早就杳无踪影。而就在寒岩上，众僧发现附近山临峭壁，多蔓藤萝，间生短竹，更有巨石蒙苔作赭黑色，迎人面错立如屏，有一道黑影正拉着僧人走入岩中，而山崖正缓缓遁岩而合。</p>
僧众呆立当场，无数的山石树木、荒屋墙壁之中，给人以头晕目眩的恐怖感，整座寒岩深处，竟然藏满了种种晦涩艰深的古篆残文，字势甚古，后人抄录研究许久，郡中士庶无一能知者。</p>
据《全唐诗》拾得小传中记载，“……后寺僧于南峰采薪，见一僧入岩，挑锁子骨，云取拾得舍利，方知在此岩入灭，因号为拾得岩。”至此拾得的生死已经赫然无疑，唯独“寒山子”的真伪生死，却依然没有人能够知晓。</p>
江闻忽然想起直到后世，寒山的存在似乎也是一个谜团，许多人试图考证，却连确切的生平年月都无法找出。</p>
“弘辩方丈，如你所说寒山竟是恍忽幽微之人，诗集又是真是假？他从来没人瞧见，那这门《寒山功》后世又是如何肇生的？”</p>
“《寒山子诗集》多有后人附会，但‘寒山子’此后踪迹杳然，倒也不是无人见过，只是古来寥寥数人，兼且语焉不详罢了……”</p>
老和尚低诵佛号，似乎在斟酌着江闻是否适合承接这个讯息，思索再三之后终于回答道：“闾丘之记载荒谬无徵，近于盲词小说。如必考其实，与其信闾丘之伪序，母宁信光庭之《拾遗》，以光庭所记之徐灵府，年月出处皆有可考，正与寒山相先后。”</p>
江闻陷入了思索。</p>
按弘辩方丈所说，闾丘胤《寒山子诗集序》已经有众多好事者详细考证，发现了其中穿凿附会的地方，比如所说唐代县名的谬误、闾丘胤官职配饰的失实、前后所属时间的不一、所集寒山诗的疑问、寒山拾得入灭的虚幻等等，基本证明其为后人的伪作无疑。</p>
同时期记载里唯独足具说服力的，反而出自五代十国间，蜀地弘道五十载的道门领袖杜光庭笔下。</p>
他所着的《仙传拾遗》记载，唐武宗时期高真道士徐灵府来天台山时，曾在山中见过“寒山子”，言其“怪逸神秘，尘寰不容”，于是乎“桐柏征君徐灵府，序而集之，分为三卷，行于人间”，也就是亲自去寒岩一带收录寒山诗，解出古篆之中奥妙，随后才有“好事者随而录之，凡三百余首”，变成现在的《寒山子诗集》模样。</p>
自此除外，徐灵府所得的《寒山功》也传于杜光庭，杜真人后坐镇青城山清都观，《寒山内功》自此才改头换面，从天台山佛门的密不外穿，转为流入了江湖之中。</p>
“但凡论及神仙之说，未免也太过无稽，弘辩方丈，除此之外还有谁见过‘寒山子’么？”</p>
江闻忽然问道，似乎对谈话转入索隐稽古有些不耐，再问起了更多细节。</p>
安仁上人沉默稍顷，终于也缓缓回答道：“由唐至元，何只一人见过！”</p>
安仁上人显然也探访过寒山拾得的踪迹，讲述徐灵府并非唯一见过“寒山子”的人。</p>
首先就另有中唐诗人徐凝，是以诗歌记录“寒山子”的第一人，也是唯一疑似在寒山子生前见过他的唐代诗人。徐凝怀才不遇后隐逸山林，在五绝《送寒岩归士》中写道：“不挂丝纩衣，归向寒岩栖。寒岩风雪夜，又过岩前溪。”似乎就是在酬答“寒山子”的到访。</p>
而直到百年之后的宋代，依旧有人与“寒山子”不期而遇。</p>
北宋李撰字子约，曾任于越州余姚，也号称在天台山中遭遇过“寒山子”，一切详情问之不答，随后就性情大变笃信佛学。程门立雪的大儒杨时，在为他撰写的《李子约墓志铭》中也用春秋笔法提到：“公讳撰，字子约，姓李氏，本唐诸王苗裔……曾独谒寒山子……公晚尤深佛学，家人私窃怪之，莫敢问。手书《寒山诗》一首，意若示诸子者，大抵以攻人之恶，伐己之善为戒……”</p>
本无禅师禅师为此，亲自登上了寺西南的寒岩之上，发觉寒岩半山腰如雷噼刀削一般，那里崖壁裸露陡峭，瘦石嶙峋直上直下，寻常人都难以行走，又发现了一个遭遇之人。</p>
宋元之际的画师颜辉工于鬼怪，笔法怪异，也曾在山中藏下了一幅怪画，似乎就是自己于山林幽暗中偶遇寒山和拾得破颜大笑，令人毛骨悚然的图景，最后此画被本无禅师临摹回悉檀寺，悄悄藏刻在了石洞之中……</p>
“《寒山功》就如‘寒山子’，寻常人难以得遇，可若是有缘人遇见，就将如影随形挥之不去，因此老僧自称苦练几十年，实则未有一日之功，全是命定之数。”</p>
安仁上人语带诸多隐晦，仰起清癯忧损的面容，独看着江闻说道，“《寒山功》究其根源，仍是出自华严经中的华藏世界，无穷宝珠相互辉映，珠珠相含、影影相摄，重叠不尽、混同因果，故此才能止住老僧的修持不退，但对于常人并无裨益。”</p>
江闻心中骇人，没想到天台山的佛门功夫之中，也有如此邪门的地方，善走歪路看来并非是南少林的专利，而悉檀寺也是因为本无禅师一通操作，结果被怖惕鬼等希夷事物缠住，无法解脱。</p>
自己先前为了止住五脏六腑的内功厮杀，误摄取了安仁上人的寒山内劲，结果老和尚内力枯竭随即无碍，自己的却因为被寒山内劲缠上，功力因之大损……</p>
“二位大师，江某如今倒是彻底湖涂了，这鸡足山悉檀寺到底是不是佛国了？怎么看二位的意思，避畏之意还要大过礼佛之心？”</p>
江闻还打算开开玩笑，弘辩方丈却犹为郑重地朝着江闻行礼，安仁上人也一并随同，僧袍挥动引得烛灯摇动，瞬间幻化出无数虚影。</p>
“阿弥陀佛，檀越如今遭遇怖惕鬼，恐怕只是冰山一角。这鸡足山固然是天开佛国、地涌化城，可如《维摩诘经》所言，十方世界作魔王者，多是住不可思议解脱菩萨。能乞手足头目髓脑，如是言者，皆是住不可思议解脱菩萨。”</p>
弘辩方丈的辩才无碍，已经有舌绽莲花之能，说出的话却让人浑身鸡皮疙瘩，“大菩萨、善知识常化作魔事，以令人精进不退，故此天魔在老僧二人的眼中，皆是菩萨……”</p>
江闻越听越觉得头皮发麻，一种冷意从他的心底滋长蔓延开来，心中的恍然就随着凉意一同抵达——难怪这两个老和尚处处蹊跷，还一口咬定鸡足山是“佛国”，原来是这个意思！</p>
“……原来在二位眼中，佛光普照的世间佛国，无异于魔气森森的无量魔国啊……”</p>
打一个比喻，好比一头听话勤恳的牛，同样也需要偶尔鞭策。持鞭者不是为了折磨牛，而是让它更好的精进前行，但若是牛经不住折磨而死，这是好是歹？人若真献出手足头目髓脑而死，眼前的菩萨又算是善是恶？</p>
自己又不打算前往极乐世界，此时究竟是误打误撞，来到了一个什么样的地方？！</p>
两名老僧合掌诵经，说完这些似乎卸下了心中的重担，最后才对江闻说道。</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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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檀越，老僧已经命品照在山下等候，女施主如今昏迷之事，恐怕只有品照的缘法能够化解——只是这孩子希求神通，不知无常，却不知诸法空相皆为梦幻，神通到底都是幻法，有劳施主多为劝戒。”</p>
江闻缓缓点头，知道老和尚此番指点恐怕是破了某种戒律，却不知道品照会将他带到什么地方，又有什么办法能唤醒骆霜儿。</p>
江闻推开窗，只觉得这处天开佛国四野魔气森森，地涌化城皆是森森白骨，不知前面又有什么事情在等着自己，可是身后早已没有退转的余地，纵是龙潭虎穴也要探个究竟。</p>
“檀越，悉檀寺如今已无大碍，王妃礼佛老衲自有办法应对。若是女施主得以顺利醒来，二位切勿再踏入悉檀寺。从今日起鸡足山日益凶险，还望多多珍重……”</p>
“阿弥陀佛……”</p></div>
削长的苇草叶随瑟瑟晚风垂倒，伏出一片足以把人淹没的草海，然而这阵脚步声音却不曾断绝，直随着月影挂罥在华盖木的高处，两道癯瘦老迈的身影才悄然驻足，停在了一间由青石组成的山房面前。</p>
“阿弥陀佛，檀越，老僧二人前来登门告罪。”</p>
弘辩方丈低头走入山房之中，只见屋内已经布置停当，一盏点燃的烛灯静静安放在了屋脚处，防止被凛冽的山风吹熄，然而灯火总不免摇曳，于是照得床前的茕孑人影影影绰绰，千变万化。</p>
“二位大师，有劳你们前来了。”</p>
江闻坐在窗前面无表情，只见他的右手又绑得严严实实，湛卢剑也再次充任夹板，配上伤重未愈的外表，样貌着实有些凄惨。</p>
先前石破天惊的一击虽打得石隙开裂、洞穴崩塌，但也作用在了江闻使出暗然销魂掌的右手上，本来恶斗蛟鬼堪堪愈合的骨断处，此次不堪重负再次碎裂，伤势比起前次更较严重。</p>
“江檀越，这位姑娘始终没有转醒的迹象吗？”</p>
弘辩方丈见江闻示意自己已无大碍，便在征得同意后为骆霜儿把脉，发觉骆霜儿脉象基本稳定，只是神澹智妄昏迷不醒，对外界事物没有反应，这也算诸多不幸中的唯一幸事了。</p>
“多谢方丈关心，我已经用诸多办法试图叫醒了。霜妹明明经脉伤势多有好转，神智却遭逢冲击时好时坏，如今我也束手无策。”</p>
江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神态庄重严肃，示意两位老僧落座为安，长夜漫漫自有许多事情需要详谈。</p>
“只希望二位能知无不言——在下只是没想到，像鸡足山这样的天开佛国，竟然也会闹鬼……”</p>
鸡足山闹鬼，这是江闻本次最为震惊的发现，入寺前他三番屡次地刺探，排除了诸如肉身菩萨、越货黑店等等嫌疑，以为足以高枕无忧，最后却不曾想，会遭遇如此朴素自然的怪事。</p>
两位老僧脸上的惭色更重，安仁上人本就不善言辞，如今只能低头诵经。弘辩方丈佛珠捻动，此时也压低声音轻轻关上了窗户，仿佛担心几人交谈的细微声响，会被寒窗外正窸窣经行的木魅山精听去。</p>
“江檀越，鸡足山乃天开佛国、地涌化城，还有摩诃迦叶尊者在此守衣入定，怎么会是鬼域灾劫之地？只是魔难当头罢了。一切罪责应归于老僧，悉檀寺如今蒙遭不祥，老僧本以为无论如何，也不会漫延到二位檀越身上才是……”</p>
两位老僧面面相觑，深知如今再多做解释，只会让人觉得在推卸责任，幸好见江闻情绪稳定，心中五味杂陈，许多话本来不应该向外人透露，但此时境况危急，无论如何也不能失去这名奥援。</p>
安仁上人沉默稍顷，由他迷惑不解地低声说道：“施主，寺中曾撞鬼的僧众不在少数，师父及师兄为了悉檀寺的名声密不外宣，但历来罹遭鬼物纠缠的人，无一不是受过具足戒、且在佛像面前出入之人，从未有香客信士受到波及，更不曾在岩室药池中出事……”</p>
两名老僧告诉江闻，悉檀寺中有怖惕鬼出没，并不是一件稀罕事，早在明万历丁己年的建寺之初就有曾发生。</p>
前任方丈本无禅师博学多识，翻阅前隋天台山智顗大师所着的《摩诃止观》后，便找到此鬼的跟脚。怖惕鬼原应是拘那含佛末法之时，有一比丘好恼乱众僧，为众摈出，遂发恶誓死化为鬼，常恼坐禅之人，此鬼故作种种形貌，或如虫类缘人头面钻刺之状。</p>
而后又在北凉沮渠京声所译的《治禅病秘要法》发现了痕迹。</p>
怖惕鬼在释迦摩尼佛时再次现世，当是时，摩诃迦叶正教千比丘于孤独园精舍数息静处，严加修行，居然有鬼魅现身扰乱，僧众都见一鬼神面如琵琶，环绕精舍飞驰，并且四眼两口、举面放光，都呈种种凶恶恐怖之状，以手击两腋下及余身分。</p>
摩诃迦叶睁眼查看，见僧众恐怖难言，又听其口中唱言着“怖惕怖惕”的声音，忽隐忽现地如旋火轮，似掣电光，一时间在虚空中或起或灭，满堂僧众当即大乱奔逃。幸而摩诃迦叶修行深厚不为所动，佛陀出声点破这堕落恶业之人的真身，又传下劾治秘法，这才转危为安。</p>
本无禅师为众多弟子开解，摩诃迦叶乃佛弟子中“头陀第一”，修无执着行第一人，而怖惕鬼就是摩诃迦叶尊者的魔难之一，前世经由佛陀消泯，这才追到鸡足山道场。</p>
怖惕鬼在山上出没，实则乃是摩诃迦叶尊者与怖惕鬼之间的宿业未消，众僧只需以静功处之，秉持菩提，此鬼便无其他害处，让僧众可以放心修行。</p>
然而此事在每年正月尤为频繁剧烈，悉檀寺的僧众在佛堂打坐念经时，总会有鬼物前来纠缠，但依旧依止于出家者身上，也只在有佛像陈设的地方出没，出没时从不伤人——因此悉檀寺设下正月持斋闭寺的规矩，只有刚刚出家来不及受持戒律的品照，先前被允许出入山门行动自如。</p>
“原来如此，怪不得安仁大师能道破根脚，并且诵经攘除鬼怪……”</p>
江闻对于鬼怪之事向来将信将疑，基于挥犀客的基本素养，内中暗道怕是又遭遇夷怪了。回忆起当日，两人所说声音他似乎也听到了，正是从洞室之中隐隐传来，还有一股毒烟窜出直扑口鼻……</p>
弘辩方丈低声告诉江闻，在他到来前的那段正月时间里，悉檀寺几乎要到崩溃的阶段。</p>
外有平西王府咄咄逼人，内有怖惕鬼出没不定，弘辩方丈逼不得已才彻底封闭寺院平息事态——由于怖惕鬼独独纠缠已受过具足戒的僧人，又只出没于佛像左近，故此弘辩方丈还封闭了各处大殿禅堂，使僧众不见诸佛菩萨之形。</p>
本以为怪事会稍有平息，但接下来的事情，就更加出乎悉檀寺众人的意料。</p>
一些独自在禅房念经的僧人，经常觉得悉檀寺的殿宇屋栋之间影影绰绰，似乎鬼影不断穿梭出入，推窗细看又迥无一人。而当僧人们深夜行走，经过被重重落锁的空荡佛殿时，又会发现其中隐约传来嗤嗤怪笑，窥窗看去木凋泥塑的佛像身上，似乎还有累累鞭痕。</p>
再后来，久无人居的三圣殿外本有一对苍苔斑驳的石狮石象，年深日久未曾打理，也有落单的僧侣深夜游走在附近，听闻殿园内异响不断，推门则看见石像模样诡异无比，勇勐石狮毛发悚起通体囊浮，端严石象则四足贴地蹒跚蠕行，一股浓重的泥土味扑面，几乎要让人窒息。</p>
于是乎悉檀寺又加多了子时之后，少于五人结伴不得外出的规矩。</p>
“好家伙，这是碰见了什么破事，才会在悉檀寺里硬生生造出个规则怪谈来……”</p>
江闻双眉紧皱，没想到自己只是想找个机会混回两广，却不小心钻入了这个凶险的地方。但仔细想来，这些说辞还是颇多漏洞，经不起细细推敲。</p>
譬如石洞药池一没设有佛像，二则江、骆两人不曾受戒出家，按两位老僧言之凿凿所说情况，怖惕鬼根本没有纠缠自己的的可能才是——这要是换成严咏春、袁紫衣撞上倒还有几分道理，难不成骆霜儿趁人不注意，偷偷跟着袁紫衣出家了，最后误伤到了自己？</p>
江闻用将信将疑地看着昏迷不醒的骆霜儿，只觉得这或者是最可靠的说法。</p>
若是上述猜测都不成立，总不可能因为他们两人天生佛性战胜人性，属于保送西天极乐世界的种子选手吧？</p>
“阿弥陀佛，一切种种恐怕如师父所说，乃是摩诃迦叶尊者与怖惕鬼的因缘未消，这才辗转流毒到了鸡足山上，又被悉檀寺所承接了下来，只是</p>
无意牵扯到了二位施主，哎………”</p>
“二位大师，在下还有个疑惑。若说怖惕鬼与迦叶尊者有宿业未消，那为何只纠缠悉檀寺不放，而不去折腾山上这诸多的寺庙呢？”</p>
听闻之间，江闻心中疑惑层层剥落，终于要接近中心水落石出的那一环，问出了这个问题，然而胡思乱想着，江闻就联想起了石洞顶部显露出的石凋画像，更多的疑问涌上心头。</p>
“二位大师，那石室顶部坍塌而出的诡异画像，难道是某位佛陀菩萨的真形？”</p>
此话一出，弘辩方丈与安仁上人两人便面面相觑，忽然陷入了沉默之中，面容皆是悒悒不安。</p>
“檀越，你可知这处石洞药池是何人修建？”弘辩方丈忽然问道。</p>
江闻摇摇头，没明白老和尚反问的用意：“我只听大师说过徐霞客来过这里，按理说数十年前就该有了，总不能是这位烟霞之客开凿的吧？”</p>
弘辩方丈合掌说道：“阿弥陀佛，这处石洞与寺中的三圣殿，最初是由我师父本无禅师，从天台山请法之后命人修建而成，这洞顶画像尘封多年，恐怕也是师父所为……”</p>
“天台山请法？这听起来又另有一段故事。”</p>
看着仍旧昏迷不醒的骆霜儿，弘辩方丈长长喟叹一声，僧袍合拢并掌垂头，以悲寂化解心中种种不甘愤怨。</p>
“阿弥陀佛，老僧如何能有佛陀那样的法力？悉檀寺之事由三圣殿起，三圣殿之事又因本无禅师而来，老僧二人只恨不能以身相替消除罪衍，种种因由，待老僧两人慢慢道来……”</p>
孤峰之上，江闻与老僧几人坐在山房之中，拟将枯叶为席，暂挂寒风为幔，任由窗外长风呼啸，遥看一轮冷月高悬，在安仁上人愧疚的神色中，他谈起了一些过去的事情。</p>
…………</p>
安仁上人原本勇勐精进的修行，在某日突遭魔难，似乎已从成佛种子沦为断善根之人，作为师父的本无禅师便昼夜忧思寻找对策，却仍然苦无线索。为了要维持住安仁上人的修行不退转，本无禅师最终决定以老迈之躯，亲赴天台山国清寺请法。</p>
自云南至浙江路途遥远自不必说，种种艰辛也不足为外人道，经历诸多磨难，老僧才终于来到了天台山下。</p>
天台山古刹国清寺建于隋开皇十八年，为天台宗创始人智者大师创建，初名天台寺，后取“寺若成，国即清”之意改名为国清寺，因其地位崇隆被尊为天台宗的祖庭。</p>
此番去天台山请法，除了想要请回《华严大忏》为弟子忏悔业障、再***，他还想要请回一门武功——本无禅师知道弟子安仁学佛难以为继，便打算由武入禅另辟蹊径，而据闻在这天台山的祖庭之中，就藏着一门诡谲离奇的佛门功法，名为《寒山功》。</p>
只是没想到这两件事都流毒不已。曾经供奉着《华严大忏》的三圣殿，在某次变故后便凋零败落无人敢近，化为悉檀寺内蛇狸寄居的处所；而《寒山功》也被诸多外物牵连，石洞药池平素不许外人出入，异状连连，今日遭遇崩塌才显露出真貌，最后就连山中诸寺，也因之多有不睦……</p>
“二位大师，这门《寒山功》据说是唐代诗僧寒山大师所创，江湖上也偶有传习，依在下所见无非是修身养性的功夫，怎么在二位口中越说越邪门？”</p>
江闻说话的神情有些不自然，脸颊不自觉跳动地一下，但很快就压制住了一切征兆，彻底恢复平静。</p>
弘辩方丈无悲无喜地说道：“阿弥陀佛，既然檀越也知晓寒山拾得两位大师的故事，那自然是最好的，就容老僧赘述几句，看看是否与听闻相同……”</p>
江闻听着就当对方是在夸自己，毕竟寒山拾得两人大名鼎鼎，他自然是不可能不知道：“哦？莫非洞顶画像就是寒山拾得？”</p>
寒山，隐居天台寒石山七十余年，自号寒山子；拾得，名氏无考，因儿时为国清寺高僧丰干，化缘于赤城道侧拾得而得名。</p>
传说寒山与拾得相见如故，情同手足，平时登山览水，披阅佛经，诵读古诗，每有所得，辄题写于树石间，其内容多为述山林幽隐之兴或警励世俗，后被台州刺史闾丘胤编成《寒山子诗集》，收诗三百多首，其人事迹也因讥讽时态、行迹怪诞而广为流传。</p>try{ggauto();} catch(ex){}
“……正是。可惜世间流传多伪，有些堪称荒诞可笑，唯独在诸多尤为离奇荒谬的事情面前，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p>
弘辩方丈语意委婉，又见江闻对于听下去的意思初衷未改，便没有再故作神秘，继续说道。</p>
“师父本无禅师，当初也是到了天台山，才发现国清寺中上下对于寒山拾得的故事颇为忌讳，起初不敢究其深故，固请再三之后，国清寺方丈才愿意以实相告。”</p>
“师父曾对我们二人说，唐末的僧徒乐于附会，因寒山拾得二人皆居天台，而闾丘为本朝名宦，假借此人易于取信，遂依托姓名，杜撰事迹以惑后人……”</p>
假的？江闻脑海里闪过一道霹雳，预料到接下来的事情非同凡响。</p>
随后，弘辩方丈就将国清寺方丈告诉本无禅师的言辞，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原来那天，国清寺方丈当着本无禅师的面，全盘否认了流传千古的传说，这让本无禅师也诧异万分，但此时的惊诧无论如何，也不及后面听闻事迹的万一。</p>
国清寺方丈告诉本无禅师，之所以他们能确定闾丘胤所着诗序，记载事迹皆为编造妄谈，是因为他曾整理过国清寺中隋唐高僧流传的笔记，发现那些身处同一时代的高僧，竟然从没有人亲眼见过，这位形迹诡诞的诗僧“寒山子”……</p>
根据高僧笔记记录，事情一开始是在香积厨僧侣中，忽然流传起了一名怪人“容貌枯悴，布襦零落，以桦皮为冠，曳大木屐，时来国清寺外盘桓不去”的怪事，三五时日就有人坚称看到，却无人能说清面容，以至于人心惶惶。</p>
那段时间里，众僧虽然恐惧，却也只觉有人影隐约不知何在，唯独寺中一名叫拾得的无父无母的疯和尚，嚷说自己能看见“寒山子”来了，平时于廊下自言自述，语多诡谲隐晦，仿佛说着一种不属于这世上的语言。</p>
拾得每天取众僧残食菜滓，储在竹筒中置于廊下，到平明竹筒便消失不见，诸僧以为灵异。偶尔拾得对人说起，“寒山子”乃是从天外而来，身具五浊恶世之征，言说世间无常、国土危脆，白阳劫数即将到来，到时候山陵沉没，汪洋升起，众生都将不复存在。</p>
久而久之，拾得疯得更加厉害，国清寺僧众在月色朦胧中隐约看见，似乎真有容貌枯悴之人“在廊下徐行，或时叫噪，望空谩骂”，拾得也会跟着望空噪骂，叫嚣达旦。</p>
要知道国清寺地处天台山脚下，附近村民很少，夜里极其安静，两种不明声音突然喊叫，犹如平地惊雷，阖寺因之惶恐不安。众僧无法忍受，便走出来批评他、驱赶他，拾得也不反驳回击，神情诡秘地抚掌大笑，随后扬长而去，</p>
再后来，拾得的行为也越发怪异，对着诸多佛像越发不敬，总是说“寒山子”要来接渡他走了。</p>
拾得原来担任斋堂的行堂工作，一日忽然兀自登座于大雄宝殿，于释迦牟尼佛像前与佛对食。又一日指与诸罗汉像，口中嚷着：“憍陈如！你这声闻小果啊！”随后旁若无人地比划着快子，呵呵大笑。还有一次厨房里的食物被乌鸦偷吃，拾得便责骂护法加蓝未能谨守职责，还以木杖打圣像。</p>
国清寺高僧见其情形越发怪异，便将拾得锁在了柴房，下令彻查此事，很快果然在山民中访得一则讯息，十年前曾有一名燕赵而来的游方僧借宿门下，也是作着如此打扮，可他的荒诞行径惹得寺僧不耐，便拿杖棍逐赶殴打，最后因伤重死在了寒岩之上，最后正是拾柴的拾得讲他收殓入葬，埋在寒岩不知什么地方。</p>
僧人们最后一次见到拾得，是他不知为何顿开锁铐，来到了香积厨入座，一如往常用斋。随后拾得放下碗快，嘴里骂着“贼！贼！”，便容貌枯悴衣衫褴褛地走出寺门，嘴里念着荒诞恐怖的经文，双足渐渐凌空其行若飞，直奔寺北的寒岩而去，越走越快直至众僧追赶不及……</p>
当初等到国清寺众人追到寒岩，拾得早就杳无踪影。而就在寒岩上，众僧发现附近山临峭壁，多蔓藤萝，间生短竹，更有巨石蒙苔作赭黑色，迎人面错立如屏，有一道黑影正拉着僧人走入岩中，而山崖正缓缓遁岩而合。</p>
僧众呆立当场，无数的山石树木、荒屋墙壁之中，给人以头晕目眩的恐怖感，整座寒岩深处，竟然藏满了种种晦涩艰深的古篆残文，字势甚古，后人抄录研究许久，郡中士庶无一能知者。</p>
据《全唐诗》拾得小传中记载，“……后寺僧于南峰采薪，见一僧入岩，挑锁子骨，云取拾得舍利，方知在此岩入灭，因号为拾得岩。”至此拾得的生死已经赫然无疑，唯独“寒山子”的真伪生死，却依然没有人能够知晓。</p>
江闻忽然想起直到后世，寒山的存在似乎也是一个谜团，许多人试图考证，却连确切的生平年月都无法找出。</p>
“弘辩方丈，如你所说寒山竟是恍忽幽微之人，诗集又是真是假？他从来没人瞧见，那这门《寒山功》后世又是如何肇生的？”</p>
“《寒山子诗集》多有后人附会，但‘寒山子’此后踪迹杳然，倒也不是无人见过，只是古来寥寥数人，兼且语焉不详罢了……”</p>
老和尚低诵佛号，似乎在斟酌着江闻是否适合承接这个讯息，思索再三之后终于回答道：“闾丘之记载荒谬无徵，近于盲词小说。如必考其实，与其信闾丘之伪序，母宁信光庭之《拾遗》，以光庭所记之徐灵府，年月出处皆有可考，正与寒山相先后。”</p>
江闻陷入了思索。</p>
按弘辩方丈所说，闾丘胤《寒山子诗集序》已经有众多好事者详细考证，发现了其中穿凿附会的地方，比如所说唐代县名的谬误、闾丘胤官职配饰的失实、前后所属时间的不一、所集寒山诗的疑问、寒山拾得入灭的虚幻等等，基本证明其为后人的伪作无疑。</p>
同时期记载里唯独足具说服力的，反而出自五代十国间，蜀地弘道五十载的道门领袖杜光庭笔下。</p>
他所着的《仙传拾遗》记载，唐武宗时期高真道士徐灵府来天台山时，曾在山中见过“寒山子”，言其“怪逸神秘，尘寰不容”，于是乎“桐柏征君徐灵府，序而集之，分为三卷，行于人间”，也就是亲自去寒岩一带收录寒山诗，解出古篆之中奥妙，随后才有“好事者随而录之，凡三百余首”，变成现在的《寒山子诗集》模样。</p>
自此除外，徐灵府所得的《寒山功》也传于杜光庭，杜真人后坐镇青城山清都观，《寒山内功》自此才改头换面，从天台山佛门的密不外穿，转为流入了江湖之中。</p>
“但凡论及神仙之说，未免也太过无稽，弘辩方丈，除此之外还有谁见过‘寒山子’么？”</p>
江闻忽然问道，似乎对谈话转入索隐稽古有些不耐，再问起了更多细节。</p>
安仁上人沉默稍顷，终于也缓缓回答道：“由唐至元，何只一人见过！”</p>
安仁上人显然也探访过寒山拾得的踪迹，讲述徐灵府并非唯一见过“寒山子”的人。</p>
首先就另有中唐诗人徐凝，是以诗歌记录“寒山子”的第一人，也是唯一疑似在寒山子生前见过他的唐代诗人。徐凝怀才不遇后隐逸山林，在五绝《送寒岩归士》中写道：“不挂丝纩衣，归向寒岩栖。寒岩风雪夜，又过岩前溪。”似乎就是在酬答“寒山子”的到访。</p>
而直到百年之后的宋代，依旧有人与“寒山子”不期而遇。</p>
北宋李撰字子约，曾任于越州余姚，也号称在天台山中遭遇过“寒山子”，一切详情问之不答，随后就性情大变笃信佛学。程门立雪的大儒杨时，在为他撰写的《李子约墓志铭》中也用春秋笔法提到：“公讳撰，字子约，姓李氏，本唐诸王苗裔……曾独谒寒山子……公晚尤深佛学，家人私窃怪之，莫敢问。手书《寒山诗》一首，意若示诸子者，大抵以攻人之恶，伐己之善为戒……”</p>
本无禅师禅师为此，亲自登上了寺西南的寒岩之上，发觉寒岩半山腰如雷噼刀削一般，那里崖壁裸露陡峭，瘦石嶙峋直上直下，寻常人都难以行走，又发现了一个遭遇之人。</p>
宋元之际的画师颜辉工于鬼怪，笔法怪异，也曾在山中藏下了一幅怪画，似乎就是自己于山林幽暗中偶遇寒山和拾得破颜大笑，令人毛骨悚然的图景，最后此画被本无禅师临摹回悉檀寺，悄悄藏刻在了石洞之中……</p>
“《寒山功》就如‘寒山子’，寻常人难以得遇，可若是有缘人遇见，就将如影随形挥之不去，因此老僧自称苦练几十年，实则未有一日之功，全是命定之数。”</p>
安仁上人语带诸多隐晦，仰起清癯忧损的面容，独看着江闻说道，“《寒山功》究其根源，仍是出自华严经中的华藏世界，无穷宝珠相互辉映，珠珠相含、影影相摄，重叠不尽、混同因果，故此才能止住老僧的修持不退，但对于常人并无裨益。”</p>
江闻心中骇人，没想到天台山的佛门功夫之中，也有如此邪门的地方，善走歪路看来并非是南少林的专利，而悉檀寺也是因为本无禅师一通操作，结果被怖惕鬼等希夷事物缠住，无法解脱。</p>
自己先前为了止住五脏六腑的内功厮杀，误摄取了安仁上人的寒山内劲，结果老和尚内力枯竭随即无碍，自己的却因为被寒山内劲缠上，功力因之大损……</p>
“二位大师，江某如今倒是彻底湖涂了，这鸡足山悉檀寺到底是不是佛国了？怎么看二位的意思，避畏之意还要大过礼佛之心？”</p>
江闻还打算开开玩笑，弘辩方丈却犹为郑重地朝着江闻行礼，安仁上人也一并随同，僧袍挥动引得烛灯摇动，瞬间幻化出无数虚影。</p>
“阿弥陀佛，檀越如今遭遇怖惕鬼，恐怕只是冰山一角。这鸡足山固然是天开佛国、地涌化城，可如《维摩诘经》所言，十方世界作魔王者，多是住不可思议解脱菩萨。能乞手足头目髓脑，如是言者，皆是住不可思议解脱菩萨。”</p>
弘辩方丈的辩才无碍，已经有舌绽莲花之能，说出的话却让人浑身鸡皮疙瘩，“大菩萨、善知识常化作魔事，以令人精进不退，故此天魔在老僧二人的眼中，皆是菩萨……”</p>
江闻越听越觉得头皮发麻，一种冷意从他的心底滋长蔓延开来，心中的恍然就随着凉意一同抵达——难怪这两个老和尚处处蹊跷，还一口咬定鸡足山是“佛国”，原来是这个意思！</p>
“……原来在二位眼中，佛光普照的世间佛国，无异于魔气森森的无量魔国啊……”</p>
打一个比喻，好比一头听话勤恳的牛，同样也需要偶尔鞭策。持鞭者不是为了折磨牛，而是让它更好的精进前行，但若是牛经不住折磨而死，这是好是歹？人若真献出手足头目髓脑而死，眼前的菩萨又算是善是恶？</p>
自己又不打算前往极乐世界，此时究竟是误打误撞，来到了一个什么样的地方？！</p>
两名老僧合掌诵经，说完这些似乎卸下了心中的重担，最后才对江闻说道。</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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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檀越，老僧已经命品照在山下等候，女施主如今昏迷之事，恐怕只有品照的缘法能够化解——只是这孩子希求神通，不知无常，却不知诸法空相皆为梦幻，神通到底都是幻法，有劳施主多为劝戒。”</p>
江闻缓缓点头，知道老和尚此番指点恐怕是破了某种戒律，却不知道品照会将他带到什么地方，又有什么办法能唤醒骆霜儿。</p>
江闻推开窗，只觉得这处天开佛国四野魔气森森，地涌化城皆是森森白骨，不知前面又有什么事情在等着自己，可是身后早已没有退转的余地，纵是龙潭虎穴也要探个究竟。</p>
“檀越，悉檀寺如今已无大碍，王妃礼佛老衲自有办法应对。若是女施主得以顺利醒来，二位切勿再踏入悉檀寺。从今日起鸡足山日益凶险，还望多多珍重……”</p>
“阿弥陀佛……”</p></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