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三章 万古共惊嗟
，诡秘武林：侠客挥犀录</p>
鉴于大雨连日且塾师抱恙，徒弟们已经三天没有去上私塾，故而这日天一大亮，江闻就将徒弟们统统叫了起来，来到雷府的偏厅里训话。</p>
趁着起床气，江闻索性自己扮演这个角色，端坐在偏厅的紫檀梳背椅上，准备要看看徒弟们这几日用功与否。</p>
“文定……”</p>
他先看了洪文定一眼随口点出对方的名字，可随即就想到这孩子，似乎起得比自己还要早些，天蒙蒙亮就到屋外练功了，连忙闭上嘴看向了旁边的小石头。</p>
“小石头……”</p>
小石头倒是吃得饱睡得香，正是被自己从床铺里揪起来的，可江闻转念一想，自己近来封剑闭关不宜动手，真把小石头叫出来也不方便指点外功，顿时又犹豫了一下，嘴边的话也换了个模样。</p>
“……你们两个，到边上去背一百遍千字文。”</p>
武的不行就来文的，多大点事。</p>
面色从容的洪文安带着一脸懵逼的小石头，并排走到边上面对着花墙放声背诵课文，朗朗读书声瞬间响起。被骤然惊醒的雷老虎推开窗刚想骂人，定睛一看却欣慰地退了回去，俨然想起了广西求学的儿子。</p>
隔窗的小花园在风雨中饱受摧残，雨水汇成帘幕滴滴答答敲击着青石台阶，幸灾乐祸的傅凝蝶偷偷扭头看着窗外偷乐，立马就被江闻发现了。</p>
“凝蝶，你到前面来一下。”</p>
江闻目光一凝，瞬间锁定目标把小徒弟叫到跟前，“最近有没有好好练功呀？老实跟师父说。”</p>
见傅凝蝶支支吾吾的样子，江闻也不含糊，随性抓住她的胳膊一道同根同源的九阳神功内力打了过去，顺着她的脉搏探查起来，眉头也慢慢皱了起来。</p>
“嗯？你这也算用功？”</p>
傅凝蝶抬起小脑袋看了一眼江闻，发现他的表情既不算轻松也不算严肃，便小心翼翼地辩解道：“怎么不算呢……”</p>
这话把江闻都给噎了一下，转头闭上眼学着古板的教书先生，神情复杂地垂下了眼帘。</p>
其实从刚才他探查到的内力深厚程度来看，傅凝蝶倒也不像是偷懒耍滑的样子。</p>
她毕竟是六岁就能通背蒙学教材的小神童，苦读死记本就是磨练心性的事情，故而她心性虽然顽劣却不惫懒，此时练起枯燥乏味的内功反而事半功倍，两三个月下来进境喜人。</p>
可问题在于，傅凝蝶练的是九阳神功啊。</p>
这门功夫神妙非凡，入门之后内力自生，能与万物融为一体，随之行走坐卧都在运转，越到后期内力激增速度越快，几至于无穷无尽，普通拳脚也能生出莫大的威力。</p>
就和明尊教里流传的圣火功一样，这门功夫好就好在只要用对方法就入门极快，否则以红莲圣母这般，在骨骼筋脉尽数定型、错过黄金年龄才开始修炼的情况，绝不可能在十年内达到当世一流高手的水平。</p>
而如今就连几名六丁神女，也全都到了三阳境界，能在内功一道稳稳压制住寻常武者。</p>
傅凝蝶打一开始，就有自己九阳合一的精纯真气为引子，一经修炼就是高屋建瓴、少走许多弯路，境界上提升得快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唯独欠缺的不过是日积月累的沉淀，拓宽气海丹田罢了。</p>
因此按江闻的测算，就算傅凝蝶以自行运转、挂机修炼的进度，如今也应该能达到三阳、四阳之间程度，旬月之内有望冲击五阳的境界才对，怎么傅凝蝶在没有偷懒的情况下，进度也没比纯挂机快到哪里去……</p>
江闻有些疑虑，心想莫不是生活太过安逸，缺少让她突破的契机？是不是应该让这女娃去过点苦日子？</p>
授徒讲究因材施教，洪文定和小石头的学习路线既定，只要按步就班就行，因为他们和每日备受关注的傅凝蝶相比，不免显得江闻有些厚此薄彼。</p>
但傅凝蝶和袁紫衣是一类人，心眼向来比寻常人要多些，君不见五枚师太辛辛苦苦要让她专心内功，她却东拼西凑了一身杂牌功夫，不知道会不会把自己的尼姑师父给气死。</p>
因而在江闻的教学计划中，让傅凝蝶达到五阳境界是很重要的一环，这样即便她以后也杂七杂八地乱学，依旧不至于影响到武功根基。</p>
所谓五阳，就是五脏阳气，即心阳、肺阳、脾阳、肝阳、肾阳，按《素问·汤液醪醴论》中的说法“开鬼门，洁净府，精以时服，五阳已布，疏涤五脏”，一旦能齐内府五阳，就能起到温煦全身，寒冬腊月也不觉冻馁，并具有抵抗、制约阴邪入侵危害的作用。</p>
《九阳真经》原书有四卷，前两卷浅显易懂，尽数领悟大概就到五阳境界，而张无忌在山谷中修炼《九阳神功》时，也约莫是在修炼完第二卷一小半的阶段，就彻底压制祛除了玄冥神掌的阴毒内力，治好体内多年的顽疾。</p>
“接下去要好好练习知道了吗，等到五阳流布体内，你的免疫力就会大大提高，今后寻常风寒病毒都伤不到你了。”</p>
说罢江闻低下头，又打了一道九阳真气进她体内，补充她这些日子的损耗部分，估摸着足够她消化到内力激发五阳，自成一气的地步了。</p>
对着傅凝蝶一番耳提面命后，江闻看了一眼屋外的倾盆大雨感叹道，“在这鬼天气里若呆太久，好好的人都会被湿气沾染病了。”</p>
连日来的大雨奈何不了雷老虎这样的富商，动摇不了青砖黛瓦的西关大屋，却对广州内外那些荒凉破败的夯土建筑形成了巨大的威胁，不时就有民房因浸水坍塌的消息传来，关帝庙外那些连绵不绝的乞丐窝棚更是难以幸免，这些天乞丐们纷纷流散哀嚎，早已不复往日的“盛况”，却怕只会造就日后，更加触目惊心的“空前盛况”。</p>
袁紫衣这次倒是格外热心，撺掇着骆霜儿两人去花钱赈灾，各自从家里大把大把地拿钱，安置这些无处可去的城市流民，反正雷老虎近来大发横财不觉得心疼，骆老爷子也最宠女儿从不过问对错。</p>
但问题要看清表里，造成这种局面的主要原因除了连日大雨，还有平南王府出乎意料的封城指令，一连三天都没有人能出城逃灾，救济物资也运不进来，问题自然聚积得越来越严峻。</p>
“师父，你是不是在担心紫衣姐姐呀？”傅凝蝶居然一开口就猜出了江闻的想法。</p>
“你怎么知道？”江闻诧异地问道。</p>
傅凝蝶很是自信地回答：“我见师父你叫醒我们之后，又去敲紫衣姐姐的门，肯定有事情想找她嘛。”</p>
“很棒的推理，下次不许了。”</p>
江闻摸着下巴说道：“一大早就不在，她确实让人头疼。最近局势如此不明还天天往外跑，真不知道在想什么东西。怎么就不懂得学学严姑娘的成熟稳重呢？”</p>
这倒不是江闻在一捧一踩，而是事实就是如此。</p>
同样是不辞而别地出去行侠仗义，人家严咏春虽然看似莽撞冲动，实则独认准了章丘岗村一事，讯息动向时刻记在心里，这才会一听见倭寇出没，就连忙赶往南海古庙。</p>
在这样的情形下，严咏春于章丘岗村既有威望又有人脉，村民上下原本就无不感念她的恩德，防备抵御倭寇的计划也就具备可行性，显然都是她深思熟虑的结果——比如严咏春就从没异想天开地，计划杀入平南王府给枉死村民们报仇。</p>
这世上也不会有这么无聊的人吧？</p>
可袁紫衣的做法想一出是一出，贸贸然跑到西关施粥赈灾本就很莫名，还拉上了没啥江湖经验的骆霜儿一起参议短长，江闻严重怀疑她真正的目的，只是想在这位妹妹面前装一波老江湖。</p>
但真正的老江湖现在做什么呢？</p>
三天了，江闻都没有遇见其他的武林同道，原本这些招摇过市的人就跟人间蒸发了一样，茶楼酒肆、赌坊当铺、秦楼楚馆、天街鬼市，这些原本江湖人士最爱流连的地方，如今也不见他们的踪影，市面再无挎着刀剑、呼喝伙伴的坏家伙游弋，仿佛彻底消失在广州城中的黑洞里。</p>
当江闻发现这件事情的时候，已经过了调查的黄金时间，最主要的因素就是这场连绵不绝的大雨。氤氲全城的寒冷水汽仿佛带着晦暗的力量，将广州城的坊市街道隔绝成一个个音讯不通的孤岛，只有隐隐约约的讯号从迷雾中传来。</p>
根据袁紫衣那里传来的消息来看，就连金刀骆府中借住的武林人士也在莫名地减少，骆霜儿说每天用膳的人数都不如前一顿，就连周隆这个貌似憨直、实则狡狯的家伙也不见了踪影。</p>
这一切都太古怪了，仿佛南少林的一夜消失又要上演了。</p>
“袁姑娘应该不会有事，毕竟她身边跟着骆家大小姐，暗中护卫随从的人手绝不会少。但当前的形势完全不见好转，我们武夷派前些日子又出了点小风头，我担心有人奈何不了我这个‘君子剑’，就从你们三个身上下手。”</p>
如今的江闻已经可以落落大方地承认自己的绰号，鉴于他心态素来良好，当一个人接受了自己的绰号，那他就是无敌的！</p>
反正他只要刻意不去想身在福州城里的老友林震南、徒弟林平之，倒也吃得香睡得着，偶尔还会拿出《九幽真经》和《七夬剑气》瞎翻瞎看，打发无聊的时光。</p>
傅凝蝶似懂非懂地坐在江闻旁边的椅子上，晃荡着脚惆怅地望着天空，又回忆起了先前满城闲逛、吃遍美食的日子。</p>
“师父，你说什么时候才能放晴？我都好久没有出过门了。”</p>
江闻熟思片刻后摇了摇头，并没有回答。</p>
今天是二月初五。</p>
这一天原定是骆元通金盆洗手大会后群雄宴的日子，可在武林人士越发行踪成迷的情况下，如今是否应该赴宴，在江闻看来还是个两可之数。</p>
江闻今天特意考教徒弟就是想吩咐三个孩子，今天务必留好警惕之心，说不得自己这个武夷派掌门，就要只身前去赴宴探探虚实，也好弄清楚广州城到底发生了什么。</p>
“江大侠，府门外……有人找……”</p>
雷府的管家忽然从青云巷里赶来，恐怕是特意寻着江闻的踪迹而来，说话却吞吞吐吐不肯尽述。</p>
江闻从深思中回过神，好奇地说道：“那把客人请进来便是了，偏厅离大门才几步路？难不成要我自己去请？”</p>
可管家却颇有些为难地回答道：“不是不是，江大侠您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对方是个乞丐，我担心万一是诈名而来烦扰到您老人家……”</p>
有乞丐找自己？</p>
江闻瞬间从梳背椅上支起身来，一拍掌心心想事情转机这就来了。这时候会跑来找自己的人，恐怕是借宿城东贡院附近的范兴汉！</p>
自己昨天试图找范兴汉好几次，雷府下人却说城东贡院外空空荡荡，并未发现过身材高大的乞丐踪迹，周边居民也表示并未见过此人，因此江闻只好偷偷留下个记号，希望对方回来时看见。</p>
先前范兴汉失踪两三天，说不得就是偷偷前去打探消息，如今调查出了结果，赶来要和自己分享的。</p>
“愣着干啥，快点有请啊！”</p>
管家忙不迭地又跑回了大门，继而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就有一道人影从花厅外慌张地走来。</p>
此人也是破破烂烂、千缝百衲的乞丐打扮，可身材远不如范兴汉高大，衣服下摆沾满泥浆污水，此时正淅沥沥地滴落在地，在青砖上留下一道深色的异味污痕，显然是冒着大雨徒步而来，怪不得管家支支吾吾却不肯放进来。</p>
“江大侠，你们快点走！这座城呆不得了！”</p>
对方跌跌撞撞地闯进偏厅里，自顾自掀开被雨浇湿的邋遢长发，吓得傅凝蝶从椅子上跳了下去跑开，江闻这才看清他瞎了一只眼的丑陋容貌。</p>
“独老三，怎么是你？”</p>
来人原来不是范兴汉，而是关帝会的乞丐头子之一的独老三。他此时形貌颇为凄惨，就跟泥水里打滚跌跤过一样，入眼处衣服扯破、头发打结，早没了先前关帝庙中狠辣果决、野心勃勃的模样。</p>
独老三不待气喘匀，就连忙继续说道：“您先听我说，天黑前带着徒弟们快些走，再晚就来不及了！”</p>
小花园中的鱼池种满莲叶，雨珠在翠叶面上翻滚跳跃好不热闹，不盈尺的小锦鲤却被沸反的水面吓得无处容身，只好躲藏在叶底上下摇晃，惶惶然不知所措。</p>
鱼戏莲叶本是美景，但此时云重雨沉，小鱼闷在水里喘不上气，只好不时地将嘴探出水面。从江闻角度此时看来，独老三这张惊骇欲绝的面容，竟与这些长大嘴巴探出水面的小鱼如出一辙，全然无力面对熟知小世界以外的狂风暴雨。</p>
“独老三，每逢大事须有静气，莫要如此慌张不安。你不妨把事情详细地告诉江某，我帮你也想一条出路就是了。”</p>try{ggauto();} catch(ex){}
见江闻稳坐泰山，独老三这才强打起几分精神，强压住内心的不安打算好好把事情说完，可细思之下千头万绪，竟然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良久才沙哑着嗓子说道。</p>
“江大侠不愧是干大事的人……”</p>
独老三一咬牙，终于把自己打听到的消息和盘托出。</p>
“您……可知道平南王爷遇刺的消息？”</p>
江闻眉头一皱，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无数个念头，随后又一齐归于湮灭般的平静，站起身来走出两步，忽然拢手回头望向独老三。</p>
“……尚可喜遇刺？这是你打听到的消息吗？”</p>
独老三慌忙点头：“正是。我也是好不容易才打听到的消息，不然以关帝会里这样的小人物，如何能得知这些机要……”</p>
见江闻神色不变，独老三继续说道自己打听到的消息。</p>
两天前尚可喜前去光孝寺礼佛，邀了寺院主持天然禅师共谈佛法，寺中却突然窜出来一位身手矫捷的刺客，从门外连杀十二名着甲亲卫，锋芒直指尚可喜的行在。</p>
光孝禅寺当天依旧游人如织，天然禅师特意开辟闲置的别院招待尚可喜，来势汹汹的刺客刚被亲卫拼死阻挡住，两侧院墙又翻进来几名身手不凡的刺客，左右夹击的突然刺杀让尚可喜也措手不及，几乎就要命丧当场了。</p>
幸好关键的时候天然禅师出手相救，以身挡住刺客的近身斩击。随后别院里闻声赶来一名禅师，挥舞禅杖力战几名刺客，终于拖延到了足够的时间，让别院外得到消息。待那群被疑兵之计困住的尚家军士一齐赶来，持盾护住家主，这才驱走了尚可喜的殒命之危。</p>
“平南王爷据说手臂上被砍了一记，挡剑的天然禅师则是伤至肺腑、血流盈盆，至今都昏迷不醒。幸好他慈悲为念，在弥留之际还苦求尚可喜不要大开杀戒，说万般罪责由他而起，故而此事尚未对外公布……”</p>
独老三说完这件事，额头上淋漓的冷汗与雨水已经不相上下，看向一切事物都有倾覆之相，“平南王爷已经回去养伤，但谁都知道事情绝不可能就此了结！我手下的花子昨夜就见到有人在抓捕武林人士，一遇反抗格杀勿论，这必定是尚府的手笔！”</p>
江闻知道他对尚可喜遇刺的反应这么大，并不是因为胆小如鼠。</p>
如果自己此时远在千里之外，自然可以把尚可喜这老贼遇刺的消息当成佐酒之资，痛痛快快地浮一大白。可如今同样身在广州城中，尚可喜遇刺的事情可就变成一件惊天大事了。</p>
清顺治七年，平南王尚可喜、靖南王耿继茂入粤，围攻广州九个月而不下。根据当时人戴耘野《行在阳秋》的记载，广州市全民抵抗，撄城自守，男子上城，妇女馈饷，清兵则环围城外，双方展开了极为惨烈的攻防战。</p>
金庸先祖查继佐的《罪惟录》也记载，“北师两王攻广州不遗力，杜永和督守勤；副将张月总陆兵、吴文敏统水师，背城出战，多捷。”</p>
这个情况让清廷及尚耿两王都措手不及。</p>
原本清廷判断这次南方的反叛，不过是一些首鼠两端的武将在待价而沽，想趁着征南明委决不下时赚点便宜。毕竟此次反叛祸首、原广州提督李成栋早就对于自己功劳极大，却受到两广总督佟养甲的挟制而不满，言辞之间颇有异议。</p>
可到两王入粤兵临城下才发现，即便李成栋独自领兵去江西造反，城中留守的准备严谨也超乎了他们的想象，原以为的顺风而偃并不存在，反而是叛军依靠倚城作战，让大意的清兵损失惨重。</p>
根据《尚氏宗谱》记载清寇尸体在攻城地点下，很快就堆得几乎和城墙一样高。可一边是坚守不降的水陆雄城，一边是手握军令状的多尔衮，两王亲率部曲攻城无果，尚可喜的弟弟清将尚可福在城下被击毙，就连督战的尚可喜都险象环生。</p>
终于在围城九个月之后，尚可喜依靠收买了城内叛徒，趁珠江退潮、濠堑水浅时，用木材铺垫濠底让水仅及马腹，清兵的骑兵得以顺利跨过护城河，一时万众鼓噪，耿继茂当先率兵从城墙缺口蜂拥入城，开始了一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p>
《清史稿》的记载“继茂与可喜攻下广州，怒其民力守，尽歼其丁壮。”在生命威胁下，尚可喜爆发出了极为恐怖的杀戮之意，城破后清军血洗广州，屠城总共前后计七日，波及左右四十里，所见之人尽行屠戮。</p>
杀人十八铺，填尸六脉渠，城中几十万百姓，呼兄唤弟，觅子寻爷，纷纷乱逃，哭声震天动地。惊恐万状的老百姓纷纷躲到六脉渠里，前者未死后者已填，满目都是手足蠕动。侥幸出城的人又碰上大雨，山洪骤至，霎间淹死了六七千人，广州城的东西濠几乎都被尸体填平了。</p>
像这样恐怖的杀戮才不过十年，几乎导致广州城内人口凋零，时至今日都没有五世而居的家族，成为了广州人永远的痛，如今尚可喜又在波澜不惊的广州城中又被人刺杀，并且刺客险些得手，谁也不知道这人到底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p>
在这种情况下，无怪乎天然禅师已经身受重伤，还要呕血劝谏尚可喜不要再开杀戒，希望一切罪责归于他一人。</p>
江闻深吸一口气，终于明白了自己这几天的担忧从何而来，但他更担心城中百姓会不会受到这件事情的波及，再重演一次当初的庚寅惨事。</p>
怒火油然而生，他只觉得剑鞘中的青铜古剑震颤不停，一股剑意从心底蓬勃而生，即将化为横跨天穹的龙吟虎啸，江闻既忧心眼下无状的险恶，又恼怒这些做事没有分寸的武林人士。</p>
“城中有这个身手的人不多，也不知道刺客抓到了没……”</p>
自古刺客之事不为人所容，故而出行每每吞炭漆身、抛妻弃子，即便事成也要剜眼剖腹、伏剑自尽，就是为了全忠与义时不牵扯到无辜的人。眼下这帮刺客懂得学聂政白虹贯日之事，怎么就不懂得隐匿身份呢？大庭广众之下刺杀尚可喜，可真有你的！</p>
“江大侠，这个我也打听到了。尚王府抓了一大批的武林人士，每日严刑拷打、审讯逼问，但目前还没有人承认此事为自己所做。”</p>
独老三吞吞吐吐地补充道，“不过想来也是，刺客的身手能连杀十二名甲士，武功如此高强，怎么也不会被人轻易抓捕入狱……”</p>
江闻冷冷说道：“武功高强但是没脑子是吧，刺杀不成还敢遁走？换我早就自杀谢罪了。算了，你知不知道现在具体有谁被抓？”</p>
红花会、青旗帮、铁胆庄、兴汉丐帮、嵩阳派、南海武馆、福威镖局分舵、粤地五门八派、川东大小同道、五湖四海散人，这些都是因金盆洗手大会齐聚广州的武林中人，如果都因刺杀牵连而被或抓或杀，那这件事就非同小可了。</p>
故而于情于理，江闻都得打听清楚，才好下某些定夺。</p>
可听到这个问题，独老三立马露出了为难的表情。</p>
关帝会的情报体系虽然无孔不入，但受限于叫花子的身份原因，只能游刃于街头巷尾、井村闾间，对于上层的消息则无法轻易打探。</p>
原先上层消息这块，都是依靠着身为饶镇总兵官的吴六奇来传递补充，如今随着吴六奇的失踪，关帝会也就成了半个瞎子，故而像尚可喜遇刺这样的大事才会时隔两三天才被打听出来。</p>
独老三犹豫着说道：“江大侠，其他人我不清楚，但我听说范兴汉被人抓了进去，如今也被关在光孝寺的别院之中……”</p>
他终于说了实话。</p>
范兴汉作为想要争夺关帝会龙头的过江猛龙，自然被本地丐帮的人严加防范、昼夜跟踪。也只有这样日夜盯防的程度下，才能知道到对方在茫茫广州城中是被人抓捕，而非自己趁夜飘然而去。</p>
故而独老三刚才所说的抓捕武林人士格杀勿论，恐怕也是在范兴汉身上看见的。</p>
“范兴汉是怎么被抓的快如实说来，不许有半点隐瞒。”江闻面无表情地说道。</p>
独老三本想含糊过去，但瞥见江闻眼神的时候只觉得剑意凛凛，顿时打了个哆嗦连忙开口解释。</p>
“江大侠，这件事还真是个意外……关帝庙门外的窝棚不是被水冲垮了吗，有一群花子昨夜想搬迁到我的莲花庵外，正好碰见范兴汉和人恶斗……”</p>
独老三所在的莲花庵和范兴汉留宿的贡院都在城东，故而确实有顺路的可能。</p>
据独老三说，昨晚有乞丐见到范兴汉的人在和几个王府武士对峙，双方单刀对长枪毫不妥协，范兴汉则背手站在远处愤慨地说着些什么，不多时就动起手来。然而没过多久，就又有一个蒙面高手突然出现，以精妙绝伦的招式殛杀范兴汉的手下，还把刀架在了他脖子上。</p>
“刀法如此凌厉？会不会是你的手下看错了？”</p>
江闻用的是“手下”一词，但他没去纠结独老三话语中的闪烁其词，直接问起了高手的讯息。</p>
然而这些乞丐天天饥寒交迫，又没怎么吃新鲜蔬菜，普遍患有严重的夜盲症，反正是都没看清用刀高手的模样，对于年龄、特征也一概不知，只记得对方身材高大、刀法精湛。</p>
但这就足够了。</p>
这样的用刀高手广州城中不是没有，可疑点在于范兴汉的态度。</p>
以江闻对范兴汉的了解，这人属于脑子一根筋的人物，做事认准死理不知变通，先前自己不过是教训了一下他的徒弟，范兴汉都不依不饶地非要找回面子，卖了他面子之后，又自顾自地将自己认作朋友。如今带来的徒弟都被杀了，他怎么也不应该这么容易，便束手就擒才对。</p>
除非……</p>
这名高手也是他的熟人，他心有亏欠才不愿意动手？！</p>
“难道真是骆元通……”</p>
江闻喃喃自语道，马上就联想起了周隆对他说过，骆元通疑似尚可喜背后的高手的事情。蒙面高手刻意隐藏身份，莫非骆老头为了此事竟然破了金盆洗手的规矩，非要蒙面与武林中人为敌了？</p>
独老三神色惊恐地颤抖点头，他也早就猜到了这个可能，却藏在心里不敢说出来，因为不管是这个名字还是他背后的事情，都代表着这座城中的一个忌讳。</p>
“江大侠……我隐约猜道我们吴龙头，也是被骆老英雄捉去的……因为有花子曾在骆府，见过模样仿佛的人行踪……”</p>
一切嫌疑都笼罩在了骆元通的身上，可说来惭愧，江闻和骆元通两人属于稀里糊涂的交情，都是听说过对方的名号事迹，竟然却从未见识过对方的身手如何，故而只能在这里瞎猜。</p>
最大的问题还在于这场扑朔迷离的刺杀事件。尚可喜究竟被谁人刺杀，刺杀者又出于什么目的，如今躲藏在何处，都尚且是一个未解之谜。</p>
天下反清之人如过江之鲫，其中又以天地会为最，行事也最为激进。如今身处城中的红花会坑货总舵主心里再没数，也不至于敢做出这样的事情吧？</p>
“独老三，你今天过来是担心我名声在外，这两天也被莫名抓走？”</p>
江闻问到。</p>
独老三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江大侠息怒，我来报信其实也是走投无路才开找你，想看你有没有法子出城。”</p>
“出城？出什么城？”</p>
江闻诧异地说道，“我不仅不出城，还打算去找人叙叙旧呢。”</p>
独老三被吓得魂飞魄散，连忙压低声音说道：“江大侠三思啊，如今的光孝禅寺被围得水泄不通，重兵把守下插翅难飞，还配有红夷犀利的火器，您纵使武功盖世，也未必能在那里讨到好处啊……”</p>
乞丐头子苦口婆心地劝说着，江闻却显然一句话都没听进去，反而伸手招来了两个男徒弟。要知道江闻除了是声名鹊起的武林人士，还是靖南王派出的特使，尚家还不至于敢在明里下手。</p>
“文定、石头，快带这位三哥找个房间住下，顺便洗个澡换身衣服什么的。今晚你们护着师妹，听见什么响动都不许出来，直到师父我亲自来找你们。”</p>
独老三有些无助地看着两个孩子，却发现江闻又把目光投向了他。</p>
“独老三你别着急。江某先前好不容易从福州的大牢里跑出来，这回肯定不乐意再去吃牢饭。”</p>
江闻此时露出的微笑明明很和善，独老三却总觉得有一股江洋大盗无法无天的味儿，越瞧越吓人。</p>
“本想今天去群雄宴上走一遭，但如今看来无甚益。江某还是去找可能知道这件事的人，仔细聊聊罢。”</p>
－－－－－－题外话－－－－－－</p>
前有本卷临末大事件，敬请见证！</p></div>
鉴于大雨连日且塾师抱恙，徒弟们已经三天没有去上私塾，故而这日天一大亮，江闻就将徒弟们统统叫了起来，来到雷府的偏厅里训话。</p>
趁着起床气，江闻索性自己扮演这个角色，端坐在偏厅的紫檀梳背椅上，准备要看看徒弟们这几日用功与否。</p>
“文定……”</p>
他先看了洪文定一眼随口点出对方的名字，可随即就想到这孩子，似乎起得比自己还要早些，天蒙蒙亮就到屋外练功了，连忙闭上嘴看向了旁边的小石头。</p>
“小石头……”</p>
小石头倒是吃得饱睡得香，正是被自己从床铺里揪起来的，可江闻转念一想，自己近来封剑闭关不宜动手，真把小石头叫出来也不方便指点外功，顿时又犹豫了一下，嘴边的话也换了个模样。</p>
“……你们两个，到边上去背一百遍千字文。”</p>
武的不行就来文的，多大点事。</p>
面色从容的洪文安带着一脸懵逼的小石头，并排走到边上面对着花墙放声背诵课文，朗朗读书声瞬间响起。被骤然惊醒的雷老虎推开窗刚想骂人，定睛一看却欣慰地退了回去，俨然想起了广西求学的儿子。</p>
隔窗的小花园在风雨中饱受摧残，雨水汇成帘幕滴滴答答敲击着青石台阶，幸灾乐祸的傅凝蝶偷偷扭头看着窗外偷乐，立马就被江闻发现了。</p>
“凝蝶，你到前面来一下。”</p>
江闻目光一凝，瞬间锁定目标把小徒弟叫到跟前，“最近有没有好好练功呀？老实跟师父说。”</p>
见傅凝蝶支支吾吾的样子，江闻也不含糊，随性抓住她的胳膊一道同根同源的九阳神功内力打了过去，顺着她的脉搏探查起来，眉头也慢慢皱了起来。</p>
“嗯？你这也算用功？”</p>
傅凝蝶抬起小脑袋看了一眼江闻，发现他的表情既不算轻松也不算严肃，便小心翼翼地辩解道：“怎么不算呢……”</p>
这话把江闻都给噎了一下，转头闭上眼学着古板的教书先生，神情复杂地垂下了眼帘。</p>
其实从刚才他探查到的内力深厚程度来看，傅凝蝶倒也不像是偷懒耍滑的样子。</p>
她毕竟是六岁就能通背蒙学教材的小神童，苦读死记本就是磨练心性的事情，故而她心性虽然顽劣却不惫懒，此时练起枯燥乏味的内功反而事半功倍，两三个月下来进境喜人。</p>
可问题在于，傅凝蝶练的是九阳神功啊。</p>
这门功夫神妙非凡，入门之后内力自生，能与万物融为一体，随之行走坐卧都在运转，越到后期内力激增速度越快，几至于无穷无尽，普通拳脚也能生出莫大的威力。</p>
就和明尊教里流传的圣火功一样，这门功夫好就好在只要用对方法就入门极快，否则以红莲圣母这般，在骨骼筋脉尽数定型、错过黄金年龄才开始修炼的情况，绝不可能在十年内达到当世一流高手的水平。</p>
而如今就连几名六丁神女，也全都到了三阳境界，能在内功一道稳稳压制住寻常武者。</p>
傅凝蝶打一开始，就有自己九阳合一的精纯真气为引子，一经修炼就是高屋建瓴、少走许多弯路，境界上提升得快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唯独欠缺的不过是日积月累的沉淀，拓宽气海丹田罢了。</p>
因此按江闻的测算，就算傅凝蝶以自行运转、挂机修炼的进度，如今也应该能达到三阳、四阳之间程度，旬月之内有望冲击五阳的境界才对，怎么傅凝蝶在没有偷懒的情况下，进度也没比纯挂机快到哪里去……</p>
江闻有些疑虑，心想莫不是生活太过安逸，缺少让她突破的契机？是不是应该让这女娃去过点苦日子？</p>
授徒讲究因材施教，洪文定和小石头的学习路线既定，只要按步就班就行，因为他们和每日备受关注的傅凝蝶相比，不免显得江闻有些厚此薄彼。</p>
但傅凝蝶和袁紫衣是一类人，心眼向来比寻常人要多些，君不见五枚师太辛辛苦苦要让她专心内功，她却东拼西凑了一身杂牌功夫，不知道会不会把自己的尼姑师父给气死。</p>
因而在江闻的教学计划中，让傅凝蝶达到五阳境界是很重要的一环，这样即便她以后也杂七杂八地乱学，依旧不至于影响到武功根基。</p>
所谓五阳，就是五脏阳气，即心阳、肺阳、脾阳、肝阳、肾阳，按《素问·汤液醪醴论》中的说法“开鬼门，洁净府，精以时服，五阳已布，疏涤五脏”，一旦能齐内府五阳，就能起到温煦全身，寒冬腊月也不觉冻馁，并具有抵抗、制约阴邪入侵危害的作用。</p>
《九阳真经》原书有四卷，前两卷浅显易懂，尽数领悟大概就到五阳境界，而张无忌在山谷中修炼《九阳神功》时，也约莫是在修炼完第二卷一小半的阶段，就彻底压制祛除了玄冥神掌的阴毒内力，治好体内多年的顽疾。</p>
“接下去要好好练习知道了吗，等到五阳流布体内，你的免疫力就会大大提高，今后寻常风寒病毒都伤不到你了。”</p>
说罢江闻低下头，又打了一道九阳真气进她体内，补充她这些日子的损耗部分，估摸着足够她消化到内力激发五阳，自成一气的地步了。</p>
对着傅凝蝶一番耳提面命后，江闻看了一眼屋外的倾盆大雨感叹道，“在这鬼天气里若呆太久，好好的人都会被湿气沾染病了。”</p>
连日来的大雨奈何不了雷老虎这样的富商，动摇不了青砖黛瓦的西关大屋，却对广州内外那些荒凉破败的夯土建筑形成了巨大的威胁，不时就有民房因浸水坍塌的消息传来，关帝庙外那些连绵不绝的乞丐窝棚更是难以幸免，这些天乞丐们纷纷流散哀嚎，早已不复往日的“盛况”，却怕只会造就日后，更加触目惊心的“空前盛况”。</p>
袁紫衣这次倒是格外热心，撺掇着骆霜儿两人去花钱赈灾，各自从家里大把大把地拿钱，安置这些无处可去的城市流民，反正雷老虎近来大发横财不觉得心疼，骆老爷子也最宠女儿从不过问对错。</p>
但问题要看清表里，造成这种局面的主要原因除了连日大雨，还有平南王府出乎意料的封城指令，一连三天都没有人能出城逃灾，救济物资也运不进来，问题自然聚积得越来越严峻。</p>
“师父，你是不是在担心紫衣姐姐呀？”傅凝蝶居然一开口就猜出了江闻的想法。</p>
“你怎么知道？”江闻诧异地问道。</p>
傅凝蝶很是自信地回答：“我见师父你叫醒我们之后，又去敲紫衣姐姐的门，肯定有事情想找她嘛。”</p>
“很棒的推理，下次不许了。”</p>
江闻摸着下巴说道：“一大早就不在，她确实让人头疼。最近局势如此不明还天天往外跑，真不知道在想什么东西。怎么就不懂得学学严姑娘的成熟稳重呢？”</p>
这倒不是江闻在一捧一踩，而是事实就是如此。</p>
同样是不辞而别地出去行侠仗义，人家严咏春虽然看似莽撞冲动，实则独认准了章丘岗村一事，讯息动向时刻记在心里，这才会一听见倭寇出没，就连忙赶往南海古庙。</p>
在这样的情形下，严咏春于章丘岗村既有威望又有人脉，村民上下原本就无不感念她的恩德，防备抵御倭寇的计划也就具备可行性，显然都是她深思熟虑的结果——比如严咏春就从没异想天开地，计划杀入平南王府给枉死村民们报仇。</p>
这世上也不会有这么无聊的人吧？</p>
可袁紫衣的做法想一出是一出，贸贸然跑到西关施粥赈灾本就很莫名，还拉上了没啥江湖经验的骆霜儿一起参议短长，江闻严重怀疑她真正的目的，只是想在这位妹妹面前装一波老江湖。</p>
但真正的老江湖现在做什么呢？</p>
三天了，江闻都没有遇见其他的武林同道，原本这些招摇过市的人就跟人间蒸发了一样，茶楼酒肆、赌坊当铺、秦楼楚馆、天街鬼市，这些原本江湖人士最爱流连的地方，如今也不见他们的踪影，市面再无挎着刀剑、呼喝伙伴的坏家伙游弋，仿佛彻底消失在广州城中的黑洞里。</p>
当江闻发现这件事情的时候，已经过了调查的黄金时间，最主要的因素就是这场连绵不绝的大雨。氤氲全城的寒冷水汽仿佛带着晦暗的力量，将广州城的坊市街道隔绝成一个个音讯不通的孤岛，只有隐隐约约的讯号从迷雾中传来。</p>
根据袁紫衣那里传来的消息来看，就连金刀骆府中借住的武林人士也在莫名地减少，骆霜儿说每天用膳的人数都不如前一顿，就连周隆这个貌似憨直、实则狡狯的家伙也不见了踪影。</p>
这一切都太古怪了，仿佛南少林的一夜消失又要上演了。</p>
“袁姑娘应该不会有事，毕竟她身边跟着骆家大小姐，暗中护卫随从的人手绝不会少。但当前的形势完全不见好转，我们武夷派前些日子又出了点小风头，我担心有人奈何不了我这个‘君子剑’，就从你们三个身上下手。”</p>
如今的江闻已经可以落落大方地承认自己的绰号，鉴于他心态素来良好，当一个人接受了自己的绰号，那他就是无敌的！</p>
反正他只要刻意不去想身在福州城里的老友林震南、徒弟林平之，倒也吃得香睡得着，偶尔还会拿出《九幽真经》和《七夬剑气》瞎翻瞎看，打发无聊的时光。</p>
傅凝蝶似懂非懂地坐在江闻旁边的椅子上，晃荡着脚惆怅地望着天空，又回忆起了先前满城闲逛、吃遍美食的日子。</p>
“师父，你说什么时候才能放晴？我都好久没有出过门了。”</p>
江闻熟思片刻后摇了摇头，并没有回答。</p>
今天是二月初五。</p>
这一天原定是骆元通金盆洗手大会后群雄宴的日子，可在武林人士越发行踪成迷的情况下，如今是否应该赴宴，在江闻看来还是个两可之数。</p>
江闻今天特意考教徒弟就是想吩咐三个孩子，今天务必留好警惕之心，说不得自己这个武夷派掌门，就要只身前去赴宴探探虚实，也好弄清楚广州城到底发生了什么。</p>
“江大侠，府门外……有人找……”</p>
雷府的管家忽然从青云巷里赶来，恐怕是特意寻着江闻的踪迹而来，说话却吞吞吐吐不肯尽述。</p>
江闻从深思中回过神，好奇地说道：“那把客人请进来便是了，偏厅离大门才几步路？难不成要我自己去请？”</p>
可管家却颇有些为难地回答道：“不是不是，江大侠您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对方是个乞丐，我担心万一是诈名而来烦扰到您老人家……”</p>
有乞丐找自己？</p>
江闻瞬间从梳背椅上支起身来，一拍掌心心想事情转机这就来了。这时候会跑来找自己的人，恐怕是借宿城东贡院附近的范兴汉！</p>
自己昨天试图找范兴汉好几次，雷府下人却说城东贡院外空空荡荡，并未发现过身材高大的乞丐踪迹，周边居民也表示并未见过此人，因此江闻只好偷偷留下个记号，希望对方回来时看见。</p>
先前范兴汉失踪两三天，说不得就是偷偷前去打探消息，如今调查出了结果，赶来要和自己分享的。</p>
“愣着干啥，快点有请啊！”</p>
管家忙不迭地又跑回了大门，继而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就有一道人影从花厅外慌张地走来。</p>
此人也是破破烂烂、千缝百衲的乞丐打扮，可身材远不如范兴汉高大，衣服下摆沾满泥浆污水，此时正淅沥沥地滴落在地，在青砖上留下一道深色的异味污痕，显然是冒着大雨徒步而来，怪不得管家支支吾吾却不肯放进来。</p>
“江大侠，你们快点走！这座城呆不得了！”</p>
对方跌跌撞撞地闯进偏厅里，自顾自掀开被雨浇湿的邋遢长发，吓得傅凝蝶从椅子上跳了下去跑开，江闻这才看清他瞎了一只眼的丑陋容貌。</p>
“独老三，怎么是你？”</p>
来人原来不是范兴汉，而是关帝会的乞丐头子之一的独老三。他此时形貌颇为凄惨，就跟泥水里打滚跌跤过一样，入眼处衣服扯破、头发打结，早没了先前关帝庙中狠辣果决、野心勃勃的模样。</p>
独老三不待气喘匀，就连忙继续说道：“您先听我说，天黑前带着徒弟们快些走，再晚就来不及了！”</p>
小花园中的鱼池种满莲叶，雨珠在翠叶面上翻滚跳跃好不热闹，不盈尺的小锦鲤却被沸反的水面吓得无处容身，只好躲藏在叶底上下摇晃，惶惶然不知所措。</p>
鱼戏莲叶本是美景，但此时云重雨沉，小鱼闷在水里喘不上气，只好不时地将嘴探出水面。从江闻角度此时看来，独老三这张惊骇欲绝的面容，竟与这些长大嘴巴探出水面的小鱼如出一辙，全然无力面对熟知小世界以外的狂风暴雨。</p>
“独老三，每逢大事须有静气，莫要如此慌张不安。你不妨把事情详细地告诉江某，我帮你也想一条出路就是了。”</p>try{ggauto();} catch(ex){}
见江闻稳坐泰山，独老三这才强打起几分精神，强压住内心的不安打算好好把事情说完，可细思之下千头万绪，竟然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良久才沙哑着嗓子说道。</p>
“江大侠不愧是干大事的人……”</p>
独老三一咬牙，终于把自己打听到的消息和盘托出。</p>
“您……可知道平南王爷遇刺的消息？”</p>
江闻眉头一皱，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无数个念头，随后又一齐归于湮灭般的平静，站起身来走出两步，忽然拢手回头望向独老三。</p>
“……尚可喜遇刺？这是你打听到的消息吗？”</p>
独老三慌忙点头：“正是。我也是好不容易才打听到的消息，不然以关帝会里这样的小人物，如何能得知这些机要……”</p>
见江闻神色不变，独老三继续说道自己打听到的消息。</p>
两天前尚可喜前去光孝寺礼佛，邀了寺院主持天然禅师共谈佛法，寺中却突然窜出来一位身手矫捷的刺客，从门外连杀十二名着甲亲卫，锋芒直指尚可喜的行在。</p>
光孝禅寺当天依旧游人如织，天然禅师特意开辟闲置的别院招待尚可喜，来势汹汹的刺客刚被亲卫拼死阻挡住，两侧院墙又翻进来几名身手不凡的刺客，左右夹击的突然刺杀让尚可喜也措手不及，几乎就要命丧当场了。</p>
幸好关键的时候天然禅师出手相救，以身挡住刺客的近身斩击。随后别院里闻声赶来一名禅师，挥舞禅杖力战几名刺客，终于拖延到了足够的时间，让别院外得到消息。待那群被疑兵之计困住的尚家军士一齐赶来，持盾护住家主，这才驱走了尚可喜的殒命之危。</p>
“平南王爷据说手臂上被砍了一记，挡剑的天然禅师则是伤至肺腑、血流盈盆，至今都昏迷不醒。幸好他慈悲为念，在弥留之际还苦求尚可喜不要大开杀戒，说万般罪责由他而起，故而此事尚未对外公布……”</p>
独老三说完这件事，额头上淋漓的冷汗与雨水已经不相上下，看向一切事物都有倾覆之相，“平南王爷已经回去养伤，但谁都知道事情绝不可能就此了结！我手下的花子昨夜就见到有人在抓捕武林人士，一遇反抗格杀勿论，这必定是尚府的手笔！”</p>
江闻知道他对尚可喜遇刺的反应这么大，并不是因为胆小如鼠。</p>
如果自己此时远在千里之外，自然可以把尚可喜这老贼遇刺的消息当成佐酒之资，痛痛快快地浮一大白。可如今同样身在广州城中，尚可喜遇刺的事情可就变成一件惊天大事了。</p>
清顺治七年，平南王尚可喜、靖南王耿继茂入粤，围攻广州九个月而不下。根据当时人戴耘野《行在阳秋》的记载，广州市全民抵抗，撄城自守，男子上城，妇女馈饷，清兵则环围城外，双方展开了极为惨烈的攻防战。</p>
金庸先祖查继佐的《罪惟录》也记载，“北师两王攻广州不遗力，杜永和督守勤；副将张月总陆兵、吴文敏统水师，背城出战，多捷。”</p>
这个情况让清廷及尚耿两王都措手不及。</p>
原本清廷判断这次南方的反叛，不过是一些首鼠两端的武将在待价而沽，想趁着征南明委决不下时赚点便宜。毕竟此次反叛祸首、原广州提督李成栋早就对于自己功劳极大，却受到两广总督佟养甲的挟制而不满，言辞之间颇有异议。</p>
可到两王入粤兵临城下才发现，即便李成栋独自领兵去江西造反，城中留守的准备严谨也超乎了他们的想象，原以为的顺风而偃并不存在，反而是叛军依靠倚城作战，让大意的清兵损失惨重。</p>
根据《尚氏宗谱》记载清寇尸体在攻城地点下，很快就堆得几乎和城墙一样高。可一边是坚守不降的水陆雄城，一边是手握军令状的多尔衮，两王亲率部曲攻城无果，尚可喜的弟弟清将尚可福在城下被击毙，就连督战的尚可喜都险象环生。</p>
终于在围城九个月之后，尚可喜依靠收买了城内叛徒，趁珠江退潮、濠堑水浅时，用木材铺垫濠底让水仅及马腹，清兵的骑兵得以顺利跨过护城河，一时万众鼓噪，耿继茂当先率兵从城墙缺口蜂拥入城，开始了一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p>
《清史稿》的记载“继茂与可喜攻下广州，怒其民力守，尽歼其丁壮。”在生命威胁下，尚可喜爆发出了极为恐怖的杀戮之意，城破后清军血洗广州，屠城总共前后计七日，波及左右四十里，所见之人尽行屠戮。</p>
杀人十八铺，填尸六脉渠，城中几十万百姓，呼兄唤弟，觅子寻爷，纷纷乱逃，哭声震天动地。惊恐万状的老百姓纷纷躲到六脉渠里，前者未死后者已填，满目都是手足蠕动。侥幸出城的人又碰上大雨，山洪骤至，霎间淹死了六七千人，广州城的东西濠几乎都被尸体填平了。</p>
像这样恐怖的杀戮才不过十年，几乎导致广州城内人口凋零，时至今日都没有五世而居的家族，成为了广州人永远的痛，如今尚可喜又在波澜不惊的广州城中又被人刺杀，并且刺客险些得手，谁也不知道这人到底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p>
在这种情况下，无怪乎天然禅师已经身受重伤，还要呕血劝谏尚可喜不要再开杀戒，希望一切罪责归于他一人。</p>
江闻深吸一口气，终于明白了自己这几天的担忧从何而来，但他更担心城中百姓会不会受到这件事情的波及，再重演一次当初的庚寅惨事。</p>
怒火油然而生，他只觉得剑鞘中的青铜古剑震颤不停，一股剑意从心底蓬勃而生，即将化为横跨天穹的龙吟虎啸，江闻既忧心眼下无状的险恶，又恼怒这些做事没有分寸的武林人士。</p>
“城中有这个身手的人不多，也不知道刺客抓到了没……”</p>
自古刺客之事不为人所容，故而出行每每吞炭漆身、抛妻弃子，即便事成也要剜眼剖腹、伏剑自尽，就是为了全忠与义时不牵扯到无辜的人。眼下这帮刺客懂得学聂政白虹贯日之事，怎么就不懂得隐匿身份呢？大庭广众之下刺杀尚可喜，可真有你的！</p>
“江大侠，这个我也打听到了。尚王府抓了一大批的武林人士，每日严刑拷打、审讯逼问，但目前还没有人承认此事为自己所做。”</p>
独老三吞吞吐吐地补充道，“不过想来也是，刺客的身手能连杀十二名甲士，武功如此高强，怎么也不会被人轻易抓捕入狱……”</p>
江闻冷冷说道：“武功高强但是没脑子是吧，刺杀不成还敢遁走？换我早就自杀谢罪了。算了，你知不知道现在具体有谁被抓？”</p>
红花会、青旗帮、铁胆庄、兴汉丐帮、嵩阳派、南海武馆、福威镖局分舵、粤地五门八派、川东大小同道、五湖四海散人，这些都是因金盆洗手大会齐聚广州的武林中人，如果都因刺杀牵连而被或抓或杀，那这件事就非同小可了。</p>
故而于情于理，江闻都得打听清楚，才好下某些定夺。</p>
可听到这个问题，独老三立马露出了为难的表情。</p>
关帝会的情报体系虽然无孔不入，但受限于叫花子的身份原因，只能游刃于街头巷尾、井村闾间，对于上层的消息则无法轻易打探。</p>
原先上层消息这块，都是依靠着身为饶镇总兵官的吴六奇来传递补充，如今随着吴六奇的失踪，关帝会也就成了半个瞎子，故而像尚可喜遇刺这样的大事才会时隔两三天才被打听出来。</p>
独老三犹豫着说道：“江大侠，其他人我不清楚，但我听说范兴汉被人抓了进去，如今也被关在光孝寺的别院之中……”</p>
他终于说了实话。</p>
范兴汉作为想要争夺关帝会龙头的过江猛龙，自然被本地丐帮的人严加防范、昼夜跟踪。也只有这样日夜盯防的程度下，才能知道到对方在茫茫广州城中是被人抓捕，而非自己趁夜飘然而去。</p>
故而独老三刚才所说的抓捕武林人士格杀勿论，恐怕也是在范兴汉身上看见的。</p>
“范兴汉是怎么被抓的快如实说来，不许有半点隐瞒。”江闻面无表情地说道。</p>
独老三本想含糊过去，但瞥见江闻眼神的时候只觉得剑意凛凛，顿时打了个哆嗦连忙开口解释。</p>
“江大侠，这件事还真是个意外……关帝庙门外的窝棚不是被水冲垮了吗，有一群花子昨夜想搬迁到我的莲花庵外，正好碰见范兴汉和人恶斗……”</p>
独老三所在的莲花庵和范兴汉留宿的贡院都在城东，故而确实有顺路的可能。</p>
据独老三说，昨晚有乞丐见到范兴汉的人在和几个王府武士对峙，双方单刀对长枪毫不妥协，范兴汉则背手站在远处愤慨地说着些什么，不多时就动起手来。然而没过多久，就又有一个蒙面高手突然出现，以精妙绝伦的招式殛杀范兴汉的手下，还把刀架在了他脖子上。</p>
“刀法如此凌厉？会不会是你的手下看错了？”</p>
江闻用的是“手下”一词，但他没去纠结独老三话语中的闪烁其词，直接问起了高手的讯息。</p>
然而这些乞丐天天饥寒交迫，又没怎么吃新鲜蔬菜，普遍患有严重的夜盲症，反正是都没看清用刀高手的模样，对于年龄、特征也一概不知，只记得对方身材高大、刀法精湛。</p>
但这就足够了。</p>
这样的用刀高手广州城中不是没有，可疑点在于范兴汉的态度。</p>
以江闻对范兴汉的了解，这人属于脑子一根筋的人物，做事认准死理不知变通，先前自己不过是教训了一下他的徒弟，范兴汉都不依不饶地非要找回面子，卖了他面子之后，又自顾自地将自己认作朋友。如今带来的徒弟都被杀了，他怎么也不应该这么容易，便束手就擒才对。</p>
除非……</p>
这名高手也是他的熟人，他心有亏欠才不愿意动手？！</p>
“难道真是骆元通……”</p>
江闻喃喃自语道，马上就联想起了周隆对他说过，骆元通疑似尚可喜背后的高手的事情。蒙面高手刻意隐藏身份，莫非骆老头为了此事竟然破了金盆洗手的规矩，非要蒙面与武林中人为敌了？</p>
独老三神色惊恐地颤抖点头，他也早就猜到了这个可能，却藏在心里不敢说出来，因为不管是这个名字还是他背后的事情，都代表着这座城中的一个忌讳。</p>
“江大侠……我隐约猜道我们吴龙头，也是被骆老英雄捉去的……因为有花子曾在骆府，见过模样仿佛的人行踪……”</p>
一切嫌疑都笼罩在了骆元通的身上，可说来惭愧，江闻和骆元通两人属于稀里糊涂的交情，都是听说过对方的名号事迹，竟然却从未见识过对方的身手如何，故而只能在这里瞎猜。</p>
最大的问题还在于这场扑朔迷离的刺杀事件。尚可喜究竟被谁人刺杀，刺杀者又出于什么目的，如今躲藏在何处，都尚且是一个未解之谜。</p>
天下反清之人如过江之鲫，其中又以天地会为最，行事也最为激进。如今身处城中的红花会坑货总舵主心里再没数，也不至于敢做出这样的事情吧？</p>
“独老三，你今天过来是担心我名声在外，这两天也被莫名抓走？”</p>
江闻问到。</p>
独老三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江大侠息怒，我来报信其实也是走投无路才开找你，想看你有没有法子出城。”</p>
“出城？出什么城？”</p>
江闻诧异地说道，“我不仅不出城，还打算去找人叙叙旧呢。”</p>
独老三被吓得魂飞魄散，连忙压低声音说道：“江大侠三思啊，如今的光孝禅寺被围得水泄不通，重兵把守下插翅难飞，还配有红夷犀利的火器，您纵使武功盖世，也未必能在那里讨到好处啊……”</p>
乞丐头子苦口婆心地劝说着，江闻却显然一句话都没听进去，反而伸手招来了两个男徒弟。要知道江闻除了是声名鹊起的武林人士，还是靖南王派出的特使，尚家还不至于敢在明里下手。</p>
“文定、石头，快带这位三哥找个房间住下，顺便洗个澡换身衣服什么的。今晚你们护着师妹，听见什么响动都不许出来，直到师父我亲自来找你们。”</p>
独老三有些无助地看着两个孩子，却发现江闻又把目光投向了他。</p>
“独老三你别着急。江某先前好不容易从福州的大牢里跑出来，这回肯定不乐意再去吃牢饭。”</p>
江闻此时露出的微笑明明很和善，独老三却总觉得有一股江洋大盗无法无天的味儿，越瞧越吓人。</p>
“本想今天去群雄宴上走一遭，但如今看来无甚益。江某还是去找可能知道这件事的人，仔细聊聊罢。”</p>
－－－－－－题外话－－－－－－</p>
前有本卷临末大事件，敬请见证！</p></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