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一章 比讶渔阳结怨恨
江闻将青铜古剑收回了漆木剑鞘之中，随即后退两步，给足了安全距离表达和谈诚意。</p>
“你们的红莲圣母失踪了？”</p>
六丁神女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人抖开白纱冷然以对。</p>
“不然呢？若非我教群龙无首，你这贼人又怎么能如此嚣张！”</p>
江闻也寸步不让地回答道：“那反过来讲，如果不是我隐居静修，福威镖局如今群龙无首，你们几个又怎么能把我徒儿掠走？”</p>
对方几人眉目微皱，却被江闻抢先打断，“如今计较这些毫无意义，我只是好奇你们为什么会盯上我的徒弟？该不会事到如今，你们还以为这是巧合吧？”</p>
两个疑问一经抛出，顿时说得对方哑口无言。</p>
“事情是这样的。今夜有人放出消息，诱使我们几人前去福威镖局打探，这才撞见了高徒，误以为是分舵的圣女……”</p>
见到江闻若有所思的表情，较为年长的六丁神女也沉默了下来。</p>
事到如今，她们也早就发现了事情蹊跷，只不过双方刚才打出了火气，又被江闻方才釜底抽薪的方法给惹急了，才有些较劲地不管不顾。</p>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终究是自己抓走了对方的徒弟肇衅在先，对方要杀人也不过是一念之间，已经没有必要争口舌之利了。</p>
“先前我教红阳护法杳无音讯，三日前红莲圣母菩萨又失踪了，我们姐妹在城中上下遍寻不见，这才误认阁下高徒为……”</p>
六丁神女中的一人主动说道，把她们当前的窘境和盘托出。</p>
“如果你们的圣母之前不见了，那前几日我还和一个鬼面人在幽冥巷中交过手……”</p>
“有趣的是，那人也用过这些几乎透明的丝线！”</p>
江闻大感愕然，那天红莲圣母说过自己在找幽冥巷，而自己也在幽冥巷碰见了个嗓音雌雄难辨的鬼面人。故而对方虽然没有明言，却几乎把白莲教三个字写在了脸上，如今看来居然是故布疑阵？</p>
六丁神女听到后也连忙追问：“那人什么模样？”</p>
江闻仔细描述道：“戴着一张五官颠倒、形容可怖的面具，轻功绝尘高超，所用武学也别出机杼，与我几次比拼，对方一身内力高深难以撼动……”</p>
六丁神女瞬间发现了破绽。</p>
“外貌类似，可此等内力绝非红莲圣母菩萨！如果对方手中还有天蚕丝线，那这个人……”</p>
话音减弱，几位白纱女子面面相觑，显然猜出了对方的身份，却不乐意透露给江闻知道，只是叽叽喳喳地暗自讨论着。</p>
下一秒，江闻手中归鞘的长剑再一次挥出，划破了所有的纷扰喧嚣。</p>
“赶紧告诉我，你们都知道些什么？还有你们是听到了什么消息，才会如此冒险地跑到福威镖局？”</p>
被利剑直指的六丁神女视死如归，丝毫不在意江闻话语里的威胁。</p>
“我察觉到有人在背后操纵，让诸方势力汇聚于福威镖局，试图坐山观虎斗。”</p>
可江闻不耐烦地挥了挥手。</p>
“如今福州城中多方势力汇聚，不管落在谁手里，你们的红莲圣母菩萨都是危在旦夕，若你们肯告诉我内情，我不介意顺手把她救回来。”</p>
六丁神女瞬间变色，她们对于江闻的人品不作评价，却对他的武功相当敬服，一个能凭借招式之妙就从天蚕丝雨中破局而出的高手，绝非寻常之辈，完全有说这话的底气。</p>
“可是我们凭什么相信你？”</p>
年纪最小的六丁神女还是忍不住反呛道。</p>
很多时候，掌握信息就代表着掌握了主动权，江闻先前潜入过庵堂偷听过白莲教的对话，此时立刻派上了大用场。</p>
“你们能肯定对方并非红莲圣母，我猜是武功上有所破绽。修炼如我这般至刚至阳的内力，正所谓至刚易折、孤阳不生，轻易动用极易导致内气泄体、烈阳焚烧，我说的没错吧？”</p>
暂且不说金庸原著里未大成的九阳神功，就有内气澎湃外泄无法控制，导致觉远大师丧命的隐患，单说明清江湖这里内气的修炼蓄养尤为不易，把这些定时炸弹般的内力藏在身体里，必然会出现种种隐患。</p>
见对方的表情剧变，江闻淡淡地接着说道：“出玄入牝，固蒂根深。任督二脉，一阴一阳。任脉为阴血之母，督脉为阳气之父。至于阳气不散，而死从何来……你们圣火功的口诀，不外乎是这样吧？”</p>
六丁神女纷纷目瞪口呆。</p>
六丁神女原本也是白莲教各地分坛的圣女，自然曾经练过几日粗浅的圣火功，只是碍于天资改修的玉女反闭大法，与六甲神将的六甲孤虚阵，同为护教的重要武功。</p>
因此，逐渐冷静下来的六丁神女们也讨论起来。</p>
“送信的人难道是故意的……”</p>
“不可能。本教圣火功高深无比，寻常人绝不可能知晓……”</p>
“你们莫非怀疑的是……”</p>
所有的证据已经抛出来了，江闻很肯定对方会告诉自己，或者说这在这种局势下，她们只能选择相信自己，再给她们一点时间，相信会有收获的。</p>
此时的江闻救回了傅凝蝶，看到小姑娘还在呼呼大睡，干脆就溜溜达达地四处观望，打量起这座颇具历史的湖心水榭。</p>
水榭亭台上方有藻井，中刻团鹤，周饰蝙蝠，暇日里泉水涌动碧波泛起，自有一段雨打风吹不去的富贵风流。有趣的是，水榭两旁的栏杆石雕精美细腻，遍布有错落相间分布的花瓣纹、球纹、缠枝纹，各色花纹古拙刚健、刀法精美。</p>
“藻井我能理解，可加上周边这一圈冥雕，认真看来这分明修的是个墓啊……哪个大户人家会玩这种阴间艺术？”</p>
江闻定睛观望着四周，这座水榭的布置有势无形、难以聚气，似乎有些蹊跷，随即脚踩在湖台的边缘略微发力，就闯入了那间门户訇开的密室之中。</p>
六丁神女还在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忽然发现江闻身影消失，立马神色慌张地追了过去，前后相继地闯入了暗室之中。</p>
“不许擅闯禁地！”</p>
可这话为时已晚，江闻已经信步走入了密室之中，一眼览尽石床、石椅的简朴摆设，还有那停设在墙边的青石外椁，密不透风地砌建着一处死者的归所。</p>
油灯受风微微摆动，江闻眼见棺椁毫不意外，却对这处寂然无声的幽邃密室惊异非凡。</p>
密室之内冷风阵阵，烛火竭尽全力地摇曳着，也始终照亮不了这方寸之间。眼前巨幅的壁画中的白衣武士有的握杵，有的配剑，有的执鞭，姿态威严神武、古朴苍劲，此时恍如衣袂飘飘地将要活过来。</p>
六丁神女大惊失色地想要让江闻离开密室，他却紧盯着图画中独特的一个人物。</p>
此人外表奇异怪诞、姿势荒唐可笑，正拿着一把刀割开面皮，鲜血淋漓间摆出鬼脸，面对着僧人滑稽难看地笑着。</p>
自古在绘制墓中壁画的风气蔚然，然而多是期盼往生极乐、遥拜诸天神佛的礼敬之作，又或者追忆墓主人生前遮奢冶游场面，极少有人会绘制无关紧要的东西。</p>
可此时在江闻的面前，他看到了一幅纵贯密室四面墙壁，头尾相互衔接的壁画长卷，边角似乎是从哪里开凿下来的。</p>
画面内容却庞杂无比，不遗余力地绘下高山流水、青峰绿树，背景有无数山峦叠嶂连绵不绝，其中最为明显的是一座五连险峰。</p>
画中人隐隐分为两部分，相互对峙站立着。一侧是衲衣芒鞋的僧众全无慈悲善目，一侧为白衣红巾之师刀枪如林，双方正汇聚于空谷之中，画中人等尽皆闭口不语，表现得含蓄流畅，线条劲健有力。</p>
江闻紧盯着画面正中央的那人，两眼满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就连六丁神女进来阻拦的声音，都被他自然而然地抛在了脑后。</p>
即便历经风化，这巨幅绘画的题跋年份依稀可见，却写着个十分陌生的年号——龙凤。</p>
“你们来的刚好。据我所知以龙凤为年号，千百年来唯有元末亳州称帝的韩林儿。这座水榭规矩森严，宛然陵墓，难不成青石椁里葬者的人，就是小明王韩林儿？”</p>
江闻转过身，眼神中透露着浓到化不开的迷惑，“可为什么这幅画的背景，会是在嵩山五乳峰下？！”</p>
六丁神女面带惊讶之色，其中的一人压下了其他几人的异议，尽量和气地对着江闻低声说道。</p>
“正如你所说，这就是本教小明王的棺椁墓穴。还请你速速离去！”</p>
江闻补充道：“果然如此。画上写的龙凤元年，应该正是红巾军部将刘福通，迎接了十五岁的韩林儿。因明王出世、弥勒下降的说法，遂号称小明王，建都亳州，改元龙凤。”</p>
六丁神女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正是如此。我教刘福通护法自睦州覆船山迎接了小明王为教主，韩教主在山上得明尊教赤天圣母天书，武功已穷究天人、法术可召神役鬼，故而小小年纪便折服教中众人。”</p>
江闻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但仍压下了心里的疑惑，继续听对方说着。</p>
慢慢地，六丁神女几人叽叽喳喳地说起了小明王的事迹，都是什么升仙山受仙法、演授奇门遁甲、化解中原武林群雄恩怨、大战并驱逐元庭北僧，乃至于用计击杀汝南颍川王察罕帖木儿，言语中满是崇拜之意。</p>
江闻举起油灯，凑近紧盯着壁画之中的一个白衣少年，寥寥几笔也勾勒出了不尽的意气风发。如此万众簇拥中，很难将他和历史上被沉江而死的庸碌傀儡联系在一起。</p>
江闻是一个很多心的人，不论国史家谱，历来修史的惯例除了喜欢诬蔑政敌、搞微言大义，还有美化君王、为尊者隐的习俗……</p>
看着六丁神女对壁画中人崇拜不已的目光，那一刻江闻想了很多，甚至开始猜测他今天是不是误钻入了某个过气几百年，元代古董级偶像练习生的饭圈团伙了？</p>
“而这新教主上任后用兵连战连捷，直至龙凤三年，更是分兵三路北伐兵锋直指大都。这密室中的壁画所说之事，就是在北伐前，韩教主带着红阳教一干文武等，前去拜会嵩山古刹少林寺，化解前代方腊教主所结下的仇怨……”</p>
听到这里，江闻实在是忍不住了。原本他听说的韩林儿只是一个拥立的傀儡，碌碌无为直到至正二十六年，被朱元璋部将廖永忠沉溺于瓜洲江中。</p>
可六丁神女口中的，被这是哪个世界线的英明神武韩林儿啊，分明拿的是张无忌的剧本了吧？</p>
“这跟书上写的好像不太一样……”</p>
然而江闻话还没说完，就被六丁神女抢先一步。</p>
“哼，那些都是朱重八那个叛徒的故意抹黑，修元史时还以‘妖人’侮蔑本教，着实不知廉耻！”</p>
江闻想了一下好像也是，明代修史为了自尊正朔，极力摒除朱元璋与龙凤政权的上下级关系，幸好明代高岱的、何乔远的等私人著述中留下一些记录，他们不约而同地盛赞：“林儿焚上都、据辽左、陷晋冀、扰关陇，使元兵疲于奔命。”</p>try{ggauto();} catch(ex){}
但事实上，在朱元璋扫清中原决定北伐之前，对元朝打击最为沉重的，绝然忽视不了韩山童、刘福通、彭莹玉、徐寿辉、张士诚这些各地义军。</p>
譬如刚才所说小明王的三路北伐大军。其中东路北伐军距离元大都最近的时候，不过一百二十里的路程，中路军更是打到了高丽，西路军在陕西一带一直坚持到了至正二十一年。</p>
虽然该政权政治上一事无成，但仍然给了元朝统治者以重大打击，为最终覆灭元朝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而实际上大明王朝在某种意义上也是由龙凤政权发展而来。</p>
“好好好，我吃你们的安利就是了，韩教主果然英明神武，在下的钦佩之情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p>
随着六丁神女们打开了某个奇怪开关，对方的态度倒是热情了很多，可江闻的头就一个顶两个大，只想赶紧结束闲话，于是索性敷衍一下来转移话题，“要不先给我介绍一下壁画里，这个拜会少林寺吧？你们为什么特意画下这个事情？”</p>
六丁神女果然上当，立马带着着崇拜之色对江闻说道：“这幅壁画并非本教所绘，而是当初俞大猷横扫少林寺时，在初祖庵大殿东侧山墙内壁里偶然见到……”</p>
“等一下！”</p>
江闻又忍不住出声了，“这事还跟俞大猷少林寺观武有关系吗？莫非俞大猷也是你们白莲教中人？这真的合理吗？”</p>
六丁神女中最年幼的一人不忿的说道：“俞将军出身泉郡，与我教关系自然匪浅。然而壁画之事，乃是我教当时的红阳护法唐顺之一同观武所见，随后从少林寺求取回来，放入墓中……”</p>
江闻又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与俞大猷同为抗倭名将，文武双全的荆川先生唐顺之，居然还是白莲教的护法？她们是打算给自己构建出一个白莲宇宙吗？</p>
“少林当时抓走了刘福通护法，韩教主与他情同父子，便以武功讨人。教主以武功折服诸僧，又畅谈佛法义谛想要化解干戈，最终引出了少林寺后山的闭关高僧。双方相约于嵩山塔林论道，你看画中的山岩洞窟里，是不是有三道人影浮现？”</p>
江闻仔细观察，就在山寺初祖庵背后，五乳峰中峰顶下十余米处正有一个天然的石洞，上书“达摩洞”三字。其中用宿墨勾勒，确实能分辨出些枯苔苍茫的身影，然而形状庞然黢黑、怪诞缥缈，根本不像是图画里的衲衣僧人。</p>
“嗯，如果我充分发挥想象力，看上去确实有点像人！”</p>
六丁神女微微颔首：“画中这一场比斗极为凶险，三位少林神僧据说闭关百年，佛学修为已经堪破了人我四相、武功更是无形无相、出手如电，以当时人才济济的明尊教中，竟无人能搠其锋芒。”</p>
纱衣女子挥臂指向壁画，场中另外有两人。正和白衣俊秀的韩林儿一同出列，遥对着诡谲阴森的达摩洞。</p>
“这场赌斗之凶险，几乎耗尽了本教百年的气运。韩教主以一人独战三名神僧，以九重圣火功在武学上压阵，烈阳熊熊照耀。两名护法则别出心裁，猜出天眼缘色，天耳缘声，故此以身演法，才险胜一筹。”</p>
“画中左侧破衣烂衫之人，乃是我教陆地散人周颠。他当时以刀割开面皮、酾洒污血，做出种种恐怖怪诞之状，乃是以身演说佛门无常之意，颠倒之间大恐怖，随后以刀剜心血流而死，这才使两人微微蹙眉，双目意动，破了三名神僧禅定天眼。”</p>
“画中右侧道士打扮之人，乃是我教铁冠道人张中。他擅长太乙神数，当场观云望气，推衍前后百年祸福，随口所作歌谣直通命数，说出了的谶言。随后在诸僧惊怖中口吐鲜血而死，破了五蕴皆空的天耳。”</p>
“眼见两名护法殒命，小明王在痛心之下武功眼见是烈阳过炽，已经濒临走火入魔。然而他天资过人，绝境中再臻境地，圣火功由至刚生出至柔，忽然使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诡异武功，随着新创武功中的精微处尽数发挥，魔心渐受感应，突然间仰天三笑，声音中竟充满了邪恶奸诈之意。”</p>
六丁神女语调转渐沉重，“三名神僧见状罢手，一齐念动金刚经试图消解戾气，最后吩咐少林罢了刀兵，释放刘福通护法。临行前还赠予韩教主一样宝物，并写下谒语‘苦海渡厄，摩尼宝珠’一句……”</p>
竟然是摩尼宝珠！</p>
江闻悚然而惊，先前听闻的消息也在脑中浮现。</p>
此时密室之内冷风飕飕，壁画上的人也栩栩如生，宛然能见到当年的雄姿英发，偏偏画面一转，在物是人非的当下，当年人恐怕连棺中骨殖都已经化为齑粉。</p>
“小明王后来如何了？”</p>
江闻也是心有戚戚，若当年的韩林儿真有如此伟绩，与现今的自己也几乎一致，莫非自己空怀一身通天的武功，最后也只能颓然败给了悠悠岁月？</p>
纱衣女子漠然地说道：“小明王后来就疯了。他说教中的血佛像肚子里掏出的不是肠子，而是无数的蠕蠕触须，还说所拜的神祇艰深难测，无异于恒河沙数中求一缕慈悲。韩教主昼夜抱着少林神僧所赠宝物，不管朝政，即便龙凤九年的危急时刻，也只肯传下一则杀身起伤之法。”</p>
龙凤九年二月，张士诚遣其将吕珍攻安丰，韩林儿与刘福通在安丰城中被围日久，“城中人相食，有尸埋于地而腐者，亦掘而食之。或以井底泥为丸，用人油炸而食之者”。</p>
如六丁神女所说，即便到了如此程度，韩林儿依旧闭门不出。随后被朱元璋派人捆住，连带着那宝物的秘密一同溺死在了瓜洲的滚滚江水中。</p>
“但是红阳教中相信，韩教主并没有这么轻易死去，而是靠着假死脱身，精研起那枚宝珠之中的奥秘。因为早在安丰围城之时，教中许多人就亲见刘福通护法被吕珍所斩，肝脑涂地几无人形，然而第二天就又出现在小明王帐中，直到三年后才被朱重八派人一同溺死。”</p>
这是个很吊诡的传闻，但是江闻想起有明一代修史，确实对刘福通的死亡年份含糊不明，持有有两种说法：</p>
一种是至正二十三年安丰围城之际被吕珍所杀，等史料持此说；另一种是至正二十六年朱元璋接小明王韩林儿渡江时与小明王一起溺死，等史料持此说。</p>
两个描述都有据可考，对于时间地点的记载也清晰无误，但众所周时一个人不可能死两次，当时亲历者甚至都还可能活在世上，怎么会对于相隔不远的一个豪强人物，记录下两个截然不同的死亡信息呢？难不成这个刘福通，真的曾经死而复生过？</p>
“我觉得问题出现在摩尼宝珠上。这枚珠子如今在哪里，你们有头绪吗？”</p>
江闻直接抛出了观点。</p>
纱衣女子也表示同意：“韩教主应该是把它藏起来了。朱重八曾觊觎摩尼宝珠的下落，故而派江夏侯周德兴来福、泉两府到处搜寻，以至于在民间流传斩断风水之说，实则为寻找摩尼宝珠。”</p>
另一个六丁神女说道，“姐姐你记漏了，更早的时候，因为听说少林高僧的摩尼宝珠得自理宗宋陵，朱重八就曾经授名士王冕以谘议参军，一路找到了会稽兰亭的天章寺之中，却暴毙而亡。”</p>
这件事史书也有所记载，中记载：“皇帝取婺州，将攻越，物色得冕，置幕府，授以咨议参军。一夕，以病死。”黄护法死前的狂呼也说起过这人，只是不知道他口中天章寺还魂又是什么意思。</p>
江闻叹息道：“城中纷纷扰扰皆为此物，没想到我在这里都能听闻消息。你们白莲教如今过来，就是为了这个宝物？”</p>
六丁神女面面相觑，可能是觉得反正都说了这么多，还不如相信再对方一把。</p>
“我们红阳教自小明王死后，历代圣女都遭受火起焚身之难，屡屡死于非命，以至于声势日渐式微。红阳圣童猜测与你相近，都是孤阳不生导致，寻常武功根本无法调和，故而红莲圣母本次前来夺取一门纯阴武学。”</p>
江闻面容古怪地看着她们。</p>
“幽冥巷里的纯阴武学如此神奇？我怎么越听越耳熟呢？”</p>
由于今天一直被各种震惊、说破，纱衣女子早已经麻木，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你果然也知道这门武学的消息。”</p>
江闻沉默不语，没敢告诉她们其实自己知道的，都是靠偷听她们墙角得来的。</p>
“本教其实早就试图搜寻，可这门武功与本教也有一些难以言状的干系，若不是红莲圣母的圣火功已经濒临火起，也不会作此设想的。”</p>
“嗯？这又是怎么说？”江闻问道。</p>
一位六丁神女低声说道：“这件事还是要说回前面。明尊教前宋教主方腊之所以结仇武林，就是因为他行事酷烈，杀伐过重，动辄夷灭满门。于江南起兵反宋之时，更是杀尽福州知府阖家，然而对方死而复生，才创出了一门纯阴极柔的武学，用以针对克制本教武学……”</p>
死而还阳？髑髅太守？</p>
江闻刚响起这个最近听来的典故，立马又想起了一个更加熟悉的人物。</p>
“你说的这个福州太守是不是姓黄名裳，曾于徽宗皇帝政和年间任编修官，遍搜普天下道家之书，雕版印行，一共有五千四百八十一卷，称为？”</p>
江闻一拍大腿，难怪这故事听着这么耳熟，分明就是黄裳编写的故事嘛！</p>
不过这门武功自己也会，九阴真经虽然能调和阴阳、锻骨疗伤，却不见得就能和类似九阳神功的武学相融合，消弭火起焚身的后患。对方会不会是哪里搞错了？</p>
六丁神女继续大惊失色，她们简直难以想象世上还有此等博闻广识之人，不管她们说起什么教中艰深晦涩的传闻记载，对方都能一脸了然地把故事补充得八九不离十。</p>
如果不是确定对方是个男的，她们一定怀疑是哪个分舵的圣女，故意乔装打扮来和她们开玩笑。</p>
因为六丁神女们总感觉，面前的这个道士也太过热衷于聊八卦了，表情语态都自然而然，以至于她们不知不觉地就把知道的东西分享了出来。</p>
鉴于一同分享八卦的情谊，江闻心满意足地拍了拍衣服，对六丁神女们说道：“今天相逢即是有缘，你们圣母既然是在幽冥巷失踪的，我今晚就顺道过去找找聊表感谢吧。主要是我今天没带名片，否则一定请你们到门派兼职前台……”</p>
年纪最小的六丁神女意犹未尽地看着江闻，忽然倒吸了一口冷气，仿佛猛然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继而手指着江闻花容失色。</p>
“我知道了！难道、难道你也是为了，那部幽冥版刻的而来？！”</p>
江闻准备起身离开的一口气没喘上来，差点掀翻了面前的石凳。</p>
“你这个逻辑是怎么跳跃过来的？而且看书一定要看正版啊！”</p></div>
“你们的红莲圣母失踪了？”</p>
六丁神女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人抖开白纱冷然以对。</p>
“不然呢？若非我教群龙无首，你这贼人又怎么能如此嚣张！”</p>
江闻也寸步不让地回答道：“那反过来讲，如果不是我隐居静修，福威镖局如今群龙无首，你们几个又怎么能把我徒儿掠走？”</p>
对方几人眉目微皱，却被江闻抢先打断，“如今计较这些毫无意义，我只是好奇你们为什么会盯上我的徒弟？该不会事到如今，你们还以为这是巧合吧？”</p>
两个疑问一经抛出，顿时说得对方哑口无言。</p>
“事情是这样的。今夜有人放出消息，诱使我们几人前去福威镖局打探，这才撞见了高徒，误以为是分舵的圣女……”</p>
见到江闻若有所思的表情，较为年长的六丁神女也沉默了下来。</p>
事到如今，她们也早就发现了事情蹊跷，只不过双方刚才打出了火气，又被江闻方才釜底抽薪的方法给惹急了，才有些较劲地不管不顾。</p>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终究是自己抓走了对方的徒弟肇衅在先，对方要杀人也不过是一念之间，已经没有必要争口舌之利了。</p>
“先前我教红阳护法杳无音讯，三日前红莲圣母菩萨又失踪了，我们姐妹在城中上下遍寻不见，这才误认阁下高徒为……”</p>
六丁神女中的一人主动说道，把她们当前的窘境和盘托出。</p>
“如果你们的圣母之前不见了，那前几日我还和一个鬼面人在幽冥巷中交过手……”</p>
“有趣的是，那人也用过这些几乎透明的丝线！”</p>
江闻大感愕然，那天红莲圣母说过自己在找幽冥巷，而自己也在幽冥巷碰见了个嗓音雌雄难辨的鬼面人。故而对方虽然没有明言，却几乎把白莲教三个字写在了脸上，如今看来居然是故布疑阵？</p>
六丁神女听到后也连忙追问：“那人什么模样？”</p>
江闻仔细描述道：“戴着一张五官颠倒、形容可怖的面具，轻功绝尘高超，所用武学也别出机杼，与我几次比拼，对方一身内力高深难以撼动……”</p>
六丁神女瞬间发现了破绽。</p>
“外貌类似，可此等内力绝非红莲圣母菩萨！如果对方手中还有天蚕丝线，那这个人……”</p>
话音减弱，几位白纱女子面面相觑，显然猜出了对方的身份，却不乐意透露给江闻知道，只是叽叽喳喳地暗自讨论着。</p>
下一秒，江闻手中归鞘的长剑再一次挥出，划破了所有的纷扰喧嚣。</p>
“赶紧告诉我，你们都知道些什么？还有你们是听到了什么消息，才会如此冒险地跑到福威镖局？”</p>
被利剑直指的六丁神女视死如归，丝毫不在意江闻话语里的威胁。</p>
“我察觉到有人在背后操纵，让诸方势力汇聚于福威镖局，试图坐山观虎斗。”</p>
可江闻不耐烦地挥了挥手。</p>
“如今福州城中多方势力汇聚，不管落在谁手里，你们的红莲圣母菩萨都是危在旦夕，若你们肯告诉我内情，我不介意顺手把她救回来。”</p>
六丁神女瞬间变色，她们对于江闻的人品不作评价，却对他的武功相当敬服，一个能凭借招式之妙就从天蚕丝雨中破局而出的高手，绝非寻常之辈，完全有说这话的底气。</p>
“可是我们凭什么相信你？”</p>
年纪最小的六丁神女还是忍不住反呛道。</p>
很多时候，掌握信息就代表着掌握了主动权，江闻先前潜入过庵堂偷听过白莲教的对话，此时立刻派上了大用场。</p>
“你们能肯定对方并非红莲圣母，我猜是武功上有所破绽。修炼如我这般至刚至阳的内力，正所谓至刚易折、孤阳不生，轻易动用极易导致内气泄体、烈阳焚烧，我说的没错吧？”</p>
暂且不说金庸原著里未大成的九阳神功，就有内气澎湃外泄无法控制，导致觉远大师丧命的隐患，单说明清江湖这里内气的修炼蓄养尤为不易，把这些定时炸弹般的内力藏在身体里，必然会出现种种隐患。</p>
见对方的表情剧变，江闻淡淡地接着说道：“出玄入牝，固蒂根深。任督二脉，一阴一阳。任脉为阴血之母，督脉为阳气之父。至于阳气不散，而死从何来……你们圣火功的口诀，不外乎是这样吧？”</p>
六丁神女纷纷目瞪口呆。</p>
六丁神女原本也是白莲教各地分坛的圣女，自然曾经练过几日粗浅的圣火功，只是碍于天资改修的玉女反闭大法，与六甲神将的六甲孤虚阵，同为护教的重要武功。</p>
因此，逐渐冷静下来的六丁神女们也讨论起来。</p>
“送信的人难道是故意的……”</p>
“不可能。本教圣火功高深无比，寻常人绝不可能知晓……”</p>
“你们莫非怀疑的是……”</p>
所有的证据已经抛出来了，江闻很肯定对方会告诉自己，或者说这在这种局势下，她们只能选择相信自己，再给她们一点时间，相信会有收获的。</p>
此时的江闻救回了傅凝蝶，看到小姑娘还在呼呼大睡，干脆就溜溜达达地四处观望，打量起这座颇具历史的湖心水榭。</p>
水榭亭台上方有藻井，中刻团鹤，周饰蝙蝠，暇日里泉水涌动碧波泛起，自有一段雨打风吹不去的富贵风流。有趣的是，水榭两旁的栏杆石雕精美细腻，遍布有错落相间分布的花瓣纹、球纹、缠枝纹，各色花纹古拙刚健、刀法精美。</p>
“藻井我能理解，可加上周边这一圈冥雕，认真看来这分明修的是个墓啊……哪个大户人家会玩这种阴间艺术？”</p>
江闻定睛观望着四周，这座水榭的布置有势无形、难以聚气，似乎有些蹊跷，随即脚踩在湖台的边缘略微发力，就闯入了那间门户訇开的密室之中。</p>
六丁神女还在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忽然发现江闻身影消失，立马神色慌张地追了过去，前后相继地闯入了暗室之中。</p>
“不许擅闯禁地！”</p>
可这话为时已晚，江闻已经信步走入了密室之中，一眼览尽石床、石椅的简朴摆设，还有那停设在墙边的青石外椁，密不透风地砌建着一处死者的归所。</p>
油灯受风微微摆动，江闻眼见棺椁毫不意外，却对这处寂然无声的幽邃密室惊异非凡。</p>
密室之内冷风阵阵，烛火竭尽全力地摇曳着，也始终照亮不了这方寸之间。眼前巨幅的壁画中的白衣武士有的握杵，有的配剑，有的执鞭，姿态威严神武、古朴苍劲，此时恍如衣袂飘飘地将要活过来。</p>
六丁神女大惊失色地想要让江闻离开密室，他却紧盯着图画中独特的一个人物。</p>
此人外表奇异怪诞、姿势荒唐可笑，正拿着一把刀割开面皮，鲜血淋漓间摆出鬼脸，面对着僧人滑稽难看地笑着。</p>
自古在绘制墓中壁画的风气蔚然，然而多是期盼往生极乐、遥拜诸天神佛的礼敬之作，又或者追忆墓主人生前遮奢冶游场面，极少有人会绘制无关紧要的东西。</p>
可此时在江闻的面前，他看到了一幅纵贯密室四面墙壁，头尾相互衔接的壁画长卷，边角似乎是从哪里开凿下来的。</p>
画面内容却庞杂无比，不遗余力地绘下高山流水、青峰绿树，背景有无数山峦叠嶂连绵不绝，其中最为明显的是一座五连险峰。</p>
画中人隐隐分为两部分，相互对峙站立着。一侧是衲衣芒鞋的僧众全无慈悲善目，一侧为白衣红巾之师刀枪如林，双方正汇聚于空谷之中，画中人等尽皆闭口不语，表现得含蓄流畅，线条劲健有力。</p>
江闻紧盯着画面正中央的那人，两眼满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就连六丁神女进来阻拦的声音，都被他自然而然地抛在了脑后。</p>
即便历经风化，这巨幅绘画的题跋年份依稀可见，却写着个十分陌生的年号——龙凤。</p>
“你们来的刚好。据我所知以龙凤为年号，千百年来唯有元末亳州称帝的韩林儿。这座水榭规矩森严，宛然陵墓，难不成青石椁里葬者的人，就是小明王韩林儿？”</p>
江闻转过身，眼神中透露着浓到化不开的迷惑，“可为什么这幅画的背景，会是在嵩山五乳峰下？！”</p>
六丁神女面带惊讶之色，其中的一人压下了其他几人的异议，尽量和气地对着江闻低声说道。</p>
“正如你所说，这就是本教小明王的棺椁墓穴。还请你速速离去！”</p>
江闻补充道：“果然如此。画上写的龙凤元年，应该正是红巾军部将刘福通，迎接了十五岁的韩林儿。因明王出世、弥勒下降的说法，遂号称小明王，建都亳州，改元龙凤。”</p>
六丁神女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正是如此。我教刘福通护法自睦州覆船山迎接了小明王为教主，韩教主在山上得明尊教赤天圣母天书，武功已穷究天人、法术可召神役鬼，故而小小年纪便折服教中众人。”</p>
江闻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但仍压下了心里的疑惑，继续听对方说着。</p>
慢慢地，六丁神女几人叽叽喳喳地说起了小明王的事迹，都是什么升仙山受仙法、演授奇门遁甲、化解中原武林群雄恩怨、大战并驱逐元庭北僧，乃至于用计击杀汝南颍川王察罕帖木儿，言语中满是崇拜之意。</p>
江闻举起油灯，凑近紧盯着壁画之中的一个白衣少年，寥寥几笔也勾勒出了不尽的意气风发。如此万众簇拥中，很难将他和历史上被沉江而死的庸碌傀儡联系在一起。</p>
江闻是一个很多心的人，不论国史家谱，历来修史的惯例除了喜欢诬蔑政敌、搞微言大义，还有美化君王、为尊者隐的习俗……</p>
看着六丁神女对壁画中人崇拜不已的目光，那一刻江闻想了很多，甚至开始猜测他今天是不是误钻入了某个过气几百年，元代古董级偶像练习生的饭圈团伙了？</p>
“而这新教主上任后用兵连战连捷，直至龙凤三年，更是分兵三路北伐兵锋直指大都。这密室中的壁画所说之事，就是在北伐前，韩教主带着红阳教一干文武等，前去拜会嵩山古刹少林寺，化解前代方腊教主所结下的仇怨……”</p>
听到这里，江闻实在是忍不住了。原本他听说的韩林儿只是一个拥立的傀儡，碌碌无为直到至正二十六年，被朱元璋部将廖永忠沉溺于瓜洲江中。</p>
可六丁神女口中的，被这是哪个世界线的英明神武韩林儿啊，分明拿的是张无忌的剧本了吧？</p>
“这跟书上写的好像不太一样……”</p>
然而江闻话还没说完，就被六丁神女抢先一步。</p>
“哼，那些都是朱重八那个叛徒的故意抹黑，修元史时还以‘妖人’侮蔑本教，着实不知廉耻！”</p>
江闻想了一下好像也是，明代修史为了自尊正朔，极力摒除朱元璋与龙凤政权的上下级关系，幸好明代高岱的、何乔远的等私人著述中留下一些记录，他们不约而同地盛赞：“林儿焚上都、据辽左、陷晋冀、扰关陇，使元兵疲于奔命。”</p>try{ggauto();} catch(ex){}
但事实上，在朱元璋扫清中原决定北伐之前，对元朝打击最为沉重的，绝然忽视不了韩山童、刘福通、彭莹玉、徐寿辉、张士诚这些各地义军。</p>
譬如刚才所说小明王的三路北伐大军。其中东路北伐军距离元大都最近的时候，不过一百二十里的路程，中路军更是打到了高丽，西路军在陕西一带一直坚持到了至正二十一年。</p>
虽然该政权政治上一事无成，但仍然给了元朝统治者以重大打击，为最终覆灭元朝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而实际上大明王朝在某种意义上也是由龙凤政权发展而来。</p>
“好好好，我吃你们的安利就是了，韩教主果然英明神武，在下的钦佩之情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p>
随着六丁神女们打开了某个奇怪开关，对方的态度倒是热情了很多，可江闻的头就一个顶两个大，只想赶紧结束闲话，于是索性敷衍一下来转移话题，“要不先给我介绍一下壁画里，这个拜会少林寺吧？你们为什么特意画下这个事情？”</p>
六丁神女果然上当，立马带着着崇拜之色对江闻说道：“这幅壁画并非本教所绘，而是当初俞大猷横扫少林寺时，在初祖庵大殿东侧山墙内壁里偶然见到……”</p>
“等一下！”</p>
江闻又忍不住出声了，“这事还跟俞大猷少林寺观武有关系吗？莫非俞大猷也是你们白莲教中人？这真的合理吗？”</p>
六丁神女中最年幼的一人不忿的说道：“俞将军出身泉郡，与我教关系自然匪浅。然而壁画之事，乃是我教当时的红阳护法唐顺之一同观武所见，随后从少林寺求取回来，放入墓中……”</p>
江闻又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与俞大猷同为抗倭名将，文武双全的荆川先生唐顺之，居然还是白莲教的护法？她们是打算给自己构建出一个白莲宇宙吗？</p>
“少林当时抓走了刘福通护法，韩教主与他情同父子，便以武功讨人。教主以武功折服诸僧，又畅谈佛法义谛想要化解干戈，最终引出了少林寺后山的闭关高僧。双方相约于嵩山塔林论道，你看画中的山岩洞窟里，是不是有三道人影浮现？”</p>
江闻仔细观察，就在山寺初祖庵背后，五乳峰中峰顶下十余米处正有一个天然的石洞，上书“达摩洞”三字。其中用宿墨勾勒，确实能分辨出些枯苔苍茫的身影，然而形状庞然黢黑、怪诞缥缈，根本不像是图画里的衲衣僧人。</p>
“嗯，如果我充分发挥想象力，看上去确实有点像人！”</p>
六丁神女微微颔首：“画中这一场比斗极为凶险，三位少林神僧据说闭关百年，佛学修为已经堪破了人我四相、武功更是无形无相、出手如电，以当时人才济济的明尊教中，竟无人能搠其锋芒。”</p>
纱衣女子挥臂指向壁画，场中另外有两人。正和白衣俊秀的韩林儿一同出列，遥对着诡谲阴森的达摩洞。</p>
“这场赌斗之凶险，几乎耗尽了本教百年的气运。韩教主以一人独战三名神僧，以九重圣火功在武学上压阵，烈阳熊熊照耀。两名护法则别出心裁，猜出天眼缘色，天耳缘声，故此以身演法，才险胜一筹。”</p>
“画中左侧破衣烂衫之人，乃是我教陆地散人周颠。他当时以刀割开面皮、酾洒污血，做出种种恐怖怪诞之状，乃是以身演说佛门无常之意，颠倒之间大恐怖，随后以刀剜心血流而死，这才使两人微微蹙眉，双目意动，破了三名神僧禅定天眼。”</p>
“画中右侧道士打扮之人，乃是我教铁冠道人张中。他擅长太乙神数，当场观云望气，推衍前后百年祸福，随口所作歌谣直通命数，说出了的谶言。随后在诸僧惊怖中口吐鲜血而死，破了五蕴皆空的天耳。”</p>
“眼见两名护法殒命，小明王在痛心之下武功眼见是烈阳过炽，已经濒临走火入魔。然而他天资过人，绝境中再臻境地，圣火功由至刚生出至柔，忽然使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诡异武功，随着新创武功中的精微处尽数发挥，魔心渐受感应，突然间仰天三笑，声音中竟充满了邪恶奸诈之意。”</p>
六丁神女语调转渐沉重，“三名神僧见状罢手，一齐念动金刚经试图消解戾气，最后吩咐少林罢了刀兵，释放刘福通护法。临行前还赠予韩教主一样宝物，并写下谒语‘苦海渡厄，摩尼宝珠’一句……”</p>
竟然是摩尼宝珠！</p>
江闻悚然而惊，先前听闻的消息也在脑中浮现。</p>
此时密室之内冷风飕飕，壁画上的人也栩栩如生，宛然能见到当年的雄姿英发，偏偏画面一转，在物是人非的当下，当年人恐怕连棺中骨殖都已经化为齑粉。</p>
“小明王后来如何了？”</p>
江闻也是心有戚戚，若当年的韩林儿真有如此伟绩，与现今的自己也几乎一致，莫非自己空怀一身通天的武功，最后也只能颓然败给了悠悠岁月？</p>
纱衣女子漠然地说道：“小明王后来就疯了。他说教中的血佛像肚子里掏出的不是肠子，而是无数的蠕蠕触须，还说所拜的神祇艰深难测，无异于恒河沙数中求一缕慈悲。韩教主昼夜抱着少林神僧所赠宝物，不管朝政，即便龙凤九年的危急时刻，也只肯传下一则杀身起伤之法。”</p>
龙凤九年二月，张士诚遣其将吕珍攻安丰，韩林儿与刘福通在安丰城中被围日久，“城中人相食，有尸埋于地而腐者，亦掘而食之。或以井底泥为丸，用人油炸而食之者”。</p>
如六丁神女所说，即便到了如此程度，韩林儿依旧闭门不出。随后被朱元璋派人捆住，连带着那宝物的秘密一同溺死在了瓜洲的滚滚江水中。</p>
“但是红阳教中相信，韩教主并没有这么轻易死去，而是靠着假死脱身，精研起那枚宝珠之中的奥秘。因为早在安丰围城之时，教中许多人就亲见刘福通护法被吕珍所斩，肝脑涂地几无人形，然而第二天就又出现在小明王帐中，直到三年后才被朱重八派人一同溺死。”</p>
这是个很吊诡的传闻，但是江闻想起有明一代修史，确实对刘福通的死亡年份含糊不明，持有有两种说法：</p>
一种是至正二十三年安丰围城之际被吕珍所杀，等史料持此说；另一种是至正二十六年朱元璋接小明王韩林儿渡江时与小明王一起溺死，等史料持此说。</p>
两个描述都有据可考，对于时间地点的记载也清晰无误，但众所周时一个人不可能死两次，当时亲历者甚至都还可能活在世上，怎么会对于相隔不远的一个豪强人物，记录下两个截然不同的死亡信息呢？难不成这个刘福通，真的曾经死而复生过？</p>
“我觉得问题出现在摩尼宝珠上。这枚珠子如今在哪里，你们有头绪吗？”</p>
江闻直接抛出了观点。</p>
纱衣女子也表示同意：“韩教主应该是把它藏起来了。朱重八曾觊觎摩尼宝珠的下落，故而派江夏侯周德兴来福、泉两府到处搜寻，以至于在民间流传斩断风水之说，实则为寻找摩尼宝珠。”</p>
另一个六丁神女说道，“姐姐你记漏了，更早的时候，因为听说少林高僧的摩尼宝珠得自理宗宋陵，朱重八就曾经授名士王冕以谘议参军，一路找到了会稽兰亭的天章寺之中，却暴毙而亡。”</p>
这件事史书也有所记载，中记载：“皇帝取婺州，将攻越，物色得冕，置幕府，授以咨议参军。一夕，以病死。”黄护法死前的狂呼也说起过这人，只是不知道他口中天章寺还魂又是什么意思。</p>
江闻叹息道：“城中纷纷扰扰皆为此物，没想到我在这里都能听闻消息。你们白莲教如今过来，就是为了这个宝物？”</p>
六丁神女面面相觑，可能是觉得反正都说了这么多，还不如相信再对方一把。</p>
“我们红阳教自小明王死后，历代圣女都遭受火起焚身之难，屡屡死于非命，以至于声势日渐式微。红阳圣童猜测与你相近，都是孤阳不生导致，寻常武功根本无法调和，故而红莲圣母本次前来夺取一门纯阴武学。”</p>
江闻面容古怪地看着她们。</p>
“幽冥巷里的纯阴武学如此神奇？我怎么越听越耳熟呢？”</p>
由于今天一直被各种震惊、说破，纱衣女子早已经麻木，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你果然也知道这门武学的消息。”</p>
江闻沉默不语，没敢告诉她们其实自己知道的，都是靠偷听她们墙角得来的。</p>
“本教其实早就试图搜寻，可这门武功与本教也有一些难以言状的干系，若不是红莲圣母的圣火功已经濒临火起，也不会作此设想的。”</p>
“嗯？这又是怎么说？”江闻问道。</p>
一位六丁神女低声说道：“这件事还是要说回前面。明尊教前宋教主方腊之所以结仇武林，就是因为他行事酷烈，杀伐过重，动辄夷灭满门。于江南起兵反宋之时，更是杀尽福州知府阖家，然而对方死而复生，才创出了一门纯阴极柔的武学，用以针对克制本教武学……”</p>
死而还阳？髑髅太守？</p>
江闻刚响起这个最近听来的典故，立马又想起了一个更加熟悉的人物。</p>
“你说的这个福州太守是不是姓黄名裳，曾于徽宗皇帝政和年间任编修官，遍搜普天下道家之书，雕版印行，一共有五千四百八十一卷，称为？”</p>
江闻一拍大腿，难怪这故事听着这么耳熟，分明就是黄裳编写的故事嘛！</p>
不过这门武功自己也会，九阴真经虽然能调和阴阳、锻骨疗伤，却不见得就能和类似九阳神功的武学相融合，消弭火起焚身的后患。对方会不会是哪里搞错了？</p>
六丁神女继续大惊失色，她们简直难以想象世上还有此等博闻广识之人，不管她们说起什么教中艰深晦涩的传闻记载，对方都能一脸了然地把故事补充得八九不离十。</p>
如果不是确定对方是个男的，她们一定怀疑是哪个分舵的圣女，故意乔装打扮来和她们开玩笑。</p>
因为六丁神女们总感觉，面前的这个道士也太过热衷于聊八卦了，表情语态都自然而然，以至于她们不知不觉地就把知道的东西分享了出来。</p>
鉴于一同分享八卦的情谊，江闻心满意足地拍了拍衣服，对六丁神女们说道：“今天相逢即是有缘，你们圣母既然是在幽冥巷失踪的，我今晚就顺道过去找找聊表感谢吧。主要是我今天没带名片，否则一定请你们到门派兼职前台……”</p>
年纪最小的六丁神女意犹未尽地看着江闻，忽然倒吸了一口冷气，仿佛猛然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继而手指着江闻花容失色。</p>
“我知道了！难道、难道你也是为了，那部幽冥版刻的而来？！”</p>
江闻准备起身离开的一口气没喘上来，差点掀翻了面前的石凳。</p>
“你这个逻辑是怎么跳跃过来的？而且看书一定要看正版啊！”</p></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