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3章 狮子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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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得知此事时,陈滢极讶然。

    其后她便知,这是元嘉帝亲下的令。

    事实上,就在冯荔认出臻娘当日,陈滢便从病历上查到了臻娘的住处,她并未私自行动,而是飞快转告裴恕,次日一早,元嘉帝便亦得知此事。

    至此,一切尚属正常。

    可让陈滢吃惊的是,再次日,裴恕便领一支禁军,直奔四柳胡同,把臻娘给押送进了宫中。

    纵使此案涉及兴济伯府这半个皇亲,亦不过是一宗再普通不过的刑事案件,不想元嘉帝却竟予陈滢一道密旨,着她五日后进宫,当场审结此案。

    陈滢于是骇异。

    这案子,到底牵动了哪一方利益,何以元嘉帝郑重若斯,甚至把臻娘押进宫,就连审案亦要亲临?

    “陛下是不放心么?”踏着满地积雪,陈滢与裴恕并行于狮子桥上,轻声问。

    厚厚的白雪,直没过靴面儿,踩下去,便有“格吱格吱”的声音。一棵腊梅孤零零立在桥头,开细小的黄花,有几朵开得久了,半透明地焦黄,寒风里香气清寂。桥下碎冰随水相击,波缓缓,映一剪梅影。

    桥上行人零星,俱拢手缩头,呵着热气走过,行路时两眼只注意足下,以免踩到早结的薄冰。

    大雪过后,天气寒冷,京中人又多娇贵,凡无营生在手的,便皆不出门儿,桥下街市上,幡子根本未张几个,好些店铺关门歇业。

    于是,满街寥落。

    苍青的天空下,渠水汤汤,浮冰四聚。待再冷些,水面怕便要冻结实了。

    也只有孩童不畏寒,偶尔一两声清脆的笑,隔院墙抛来,又夹着大人的喝骂声。

    桥头街尾人虽不见,家家户户的烟囱却冒着烟,一柱又一柱灰白的烟气,曲折攀升,上接碧落、下及厚土,正是人间温暖。

    “此案与朝堂有些关联,陛下怕出变故,所以才要御审。”裴恕回道,面色沉肃。

    陈滢转首望他。

    他今日穿绛色暗银纹梅鹤同春宽袍,环四指阔银灰革带,束出一把劲腰,裁鬓如墨,漆发半披,勒玄色素缎额带,眉眼俱斜飞上去,平添英气。

    “我能不能多问一句,这案子涉及的朝堂之事,是否与兴济伯府有关?”陈滢思索片刻,问道。

    裴恕想也未想,只答一字,曰“是”。

    陈滢点点头,不复相询。

    元嘉帝御审此案,或许是为了拯救他的亲戚一家。毕竟,此案最大的嫌疑人,就是兴济伯府的主子们。

    “此事勿须声张。”裴恕又叮嘱一句。

    纵使无此必要,但是,终究关乎他此后余生,幸或不幸,在此一审,他不敢轻忽。

    陈滢应他:“自然,这是杀人案,所有与案件相关的内容都需保密,我不会外传的。”

    说完了,看他一眼,微觉怪异。

    裴恕正切切地望着她,那神情,几乎诚惶诚恐,生怕她不应似地。

    “那什么……我就随便说说。”察觉到她的视线,裴恕抓抓头,咧嘴一笑。

    被那样一双澄澈干净的眸子望住,他有点不自在。

    他转首望着桥下,寒水浸石,冷气扑面,一阵阵地往桥上涌。

    “阿滢冷不冷?”他问,回头盯着她瞧。

    她披着白狐斗篷,里头的绿衣上绣大朵梅花,黛蓝的裙角上,亦绣着一枝绿萼,淡绿的花朵绽放着;乌发上别两枚小小金梳,通身上下,也只有这一样饰物,却不显寡淡,清冷中又有几分灿烂。

    陈滢自然是不冷的,半倚桥栏,手指在积雪上随意划着:“这还没到最冷的时候呢,往年都是十一月河里才上冻,如今不算什么。”

    裴恕向她发上盯了半晌,咳嗽两声:“那个……那什么……我上次赠你的那个……”

    “哦,你说那件证物啊。”陈滢面无异色,似是不经意地回身,看了看不远处的两个丫鬟。

    寻真知实皆穿大红斗篷,侍立在侧,知实面色如常,寻真却是鼓腮瞪眼,恨不能冲过来一般。

    裴恕便低笑,拨弦般的声线,向人耳中缭绕:“对,就是那个证物,阿滢瞧过了么?”

    “瞧过了,是件很好的证物。”陈滢笑答,眉眼弯下去,唇角翘上来,“谢谢你费心,把这么一件重要的证物交予我。”

    她望着他,不闪不避,干净的眼瞳,像天光照映的秋水:“我会一直好生保存着的。”

    裴恕咧嘴乐。

    值了。

    小时候在山里拣来这枚琥珀时,只作玩物,天天跟两个兄长显摆。

    兄长们瞧不得他那张狂样儿,合起来按脑袋扒拉手向他硬讨,他宁死不予,兄长们不怒反喜,夸他“是我裴家男儿,顶天立地”。

    “这东西金贵得很,好生收着,等长大了,将这琥珀打了金钗,赠给心上人。”

    有人曾这般道。

    裴恕的表情,缓缓凝住。

    这到底是大哥的玩笑,还是二哥谑语,他已经不大记得清了。

    记忆中,这声音重合了两个兄长的声气,时而是大哥的沉稳,时而,又是二哥的跳脱。

    一刹时,记忆如潮水般涌上来。

    裴恕用力捏紧拳头。

    似有粗糙大手,摩挲幼时他的头顶,拿胳膊肘夹他脖子,拿木棍敲他的腿,纠正他站桩的姿势,带他滚成泥猴儿,然后,被父亲提着棍子追打。

    那是男孩子的情谊,兄弟之间,粗鲁大落,没那么多腻味人的东西。

    可是,每每思及,却又叫人觉得暖,恨不能化在那记忆里。

    裴恕面上的神情,渐渐温软。

    夏天时,骑着大哥的脖子去看赛龙舟,河上风大,龙舟划得飞快,如离弦的箭;春天放风筝,大大的雁翅风筝落在桃树上,二哥便挽弓搭箭。初初长成的少年,眉清目朗,新生的小树一般。

    “瞧二哥的,二哥替你把风筝射下来。”

    清越的少年声音,渡过光阴的河,飘向耳畔。

    桃花开得那样好,阳光洒下来,金色的细屑,落进他眼睛里。

    裴恕忽尔闭住眼,似被漫天碎金灼痛。

    “……小侯爷,小侯爷,你怎么了?”

    干净如水的语声,一点点漫过眼前幻像。

    碎金、桃花、春天的大风、河面被阳光劈碎成千万点、龙舟在鼓声中划出去……

    都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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