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五十三章 民国囚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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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蒋百里恢复得挺快,他这枪中的位置和宋教仁很像,不过运气好一些,内脏没有大碍,不然以二十世纪初的医学水平,绝对九死一生。

    又住了一个月,李谕和梁启超再去看望时,他已基本痊愈。

    蒋百里出院就拉着李谕去一趟北京城郊的陆军第一预备学校。

    李谕说:“我一个搞数理的人去军校不合适吧?”

    蒋百里道:“陆军预备学校教的都是普通科学科目,就是你研究的数学、物理、化学那些。相比普通中学,无非多了一点军事训练。”

    “似乎和几年前的北洋武备速成学堂有点像。”李谕说。

    “所以说才要让你看看去,”蒋百里说,“疏才兄有大才,你的讲义在保定陆军军官学校非常受欢迎。可惜这所学校被陆军部还有太多部门看在眼里,改革措施已经不好发挥,所以我认为还是要抓一抓中学堂。”

    李谕对蒋百里的说法很赞同:“教育要从娃娃抓起。”

    李谕又问了问地址,在清华园东北边,开车的话不是很远,回来正好在清华讲堂课。

    这所中学性质学校里的学生年龄同样参差不齐,跨度从十四五岁到二十四五岁。

    蒋百里按照此前在保定陆军军官学校的习惯,给每个学生发了一本《中国之武士道》,这本书是梁启超几年前所写。

    “任公先生在本书中一句话我希望各位谨记,”蒋百里高声说,“泰西日本人常言,中国之历史,不武之历史也;中国之民族,不武之民族也。我现在还想说,中华实并不缺此精神,因为日本之武士道,正是师从汉唐。”

    梁启超这本成书于晚清的书很多观点比较简陋,但在军校中培养尚武精神倒没什么大问题。

    伟人说过“欲文明其精神,先野蛮其体魄”,就是源自梁启超的一些文章。

    蒋百里最关心军事领域,二十世纪上半叶,整个国际社会只认实力,而当下最体现实力的恰恰是武力。

    他给学生洋洋洒洒演讲了接近两个小时,把许多自己在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的所见所闻都一并告诉台下学生,让他们长点见识。

    接着是李谕演讲,李谕的名头本来就大,加上之前的飞机表演被报纸不遗余力报道,在军校中也有了更大名声。

    当然了,最关键的是能在洋人面前给中国人长脸的人太少,所以大家非常敬重李谕。

    李谕之前在北洋武备速成学堂讲过课,关于如何面对这帮未来的大头兵或者军阀头子有经验,内容不能讲太深刻,让他们知道怎么回事,然后具备基本的数理化素养就足够。

    李谕说:“百里先生一直谋求强国以及强军之路,最近他在研究欧洲文艺复兴史。这个选择很有道理,文艺复兴简单说就是思想解放,与刚刚脱离帝制的我们很像,思想的禁锢一旦打开,可比没了紧箍咒的孙大圣还厉害很多。”

    前排一个年纪稍大的学生说:“能不能一棒子打死洋人?”

    李谕笑道:“文艺复兴算起来是五百年前,也就是说他们花了五百年才走到了今天。实话说我也想抄起棒子来迎头痛击,不过这是一个过程,就算辛苦学习,也要花上不少时间。”

    那名学生说:“五百年?我又不是孙猴子,五百年后我可能只剩块石头!”

    另一名年轻一点的学生说:“经扶兄,生物课上学的你难道忘了,人类的骨骸不可能变成石头。”

    “还不如变成石头!”年长的学生说。

    李谕心中一闪,“经扶”这个名字总感觉在哪见过,但死活想不起来,于是向年长的学生问道:“这位同学,你叫什么?”

    年轻学生抢答道:“他叫刘峙,我叫傅作义。”

    好嘛,三大战役中淮海战役和平津战役的国军总指挥竟然全在这所小小的预备中学里。

    经扶是刘峙的字,这位此后蒋校长五虎上将之一的“虎将”对少年傅作义说:“你话咋总这么快?”

    傅作义嬉笑着反问道:“谁叫你说话总是那么慢。”

    “慢有慢的好处,”刘峙说,然后又对李谕说,“院士先生,您在武备学堂讲过书,连段总长都连连称赞,说您学问比天都大。”

    眼前这个被戏称为我军卧底的“虎将”刘峙很年轻,长得很壮硕,李谕回道:“天也没多大,真正大的是宇宙。”

    “那就是真的比天大了?”刘峙说。

    李谕笑道:“我的意思是天外有天。”

    “我记起来了,”刘峙说,“院士先生曾经发现了一颗叫做冥王星的星星,就是名字起得有点晦气,听着像幽冥地府。”

    李谕说:“这颗星星非常遥远,异常寒冷,说它一句幽冥地府也有那么一点合适。”

    “这您都知道?”刘峙惊讶道,“真像孙猴子,能去地府?”

    李谕只好解释道:“通过光谱可以知道星星的大量信息。”

    刘峙怎么听得懂光谱学,摇摇头说:“我还是研究研究怎么把炮弹打准的弹道学就是了。”

    傅作义说:“那你下次抄我笔记时认真一点,这门课绝对能及格。”

    李谕突然对他说:“傅同学,你喜欢物理中的力学课程吗?”

    傅作义挠挠头:“还没学过。”

    李谕道:“你可能会感兴趣,力学是物理的基础。”

    “很难吗?”傅作义问。

    李谕想了想说:“如果有基础数学知识,同时能理解牛顿的力学定律,就可以慢慢学。往深处学还有流体力学、结构力学,都是很有用的学问。”

    傅作义若有所思:“有点意思。”

    刘峙却疑惑道:“为什么不问我?”

    傅作义笑道:“你的数理课程一向半会不会的,还是不要学了。”

    李谕讲完内容走下台后,蒋百里又让他们憧憬了一波保定陆军士官学校,作为平时学习的激励。

    他们在这里忙乎了一整个上午才离开,李谕接着开车来到清华园,又讲了一堂物理课。

    蒋百里则去听了下午课程中更常见的国学课,还找来了梁启超此前在清华的演讲稿仔细研究了研究,蒋百里对梁启超这位老师还是相当尊敬的。

    下午课程结束,两人启程返回北京城,李谕问道:“在清华听课是不是与军校不一样?”

    蒋百里说:“当然不一样,这种学校出来的都是大学问家。但我感觉清华的国学没有听说的那么差,学生们也有十分喜欢国学课程的。”

    李谕说:“之前我与周校长聊过天,让他更加注重学生的趣味,学生喜欢什么就任其发挥,我想用不了多久,清华也能出几个国学大师。”

    蒋百里说:“还有一点出乎意料,原以为洋人办的学校都是教会制,今天我竟然没有在学校中见到一个传教士。”

    李谕笑道:“首先这不是教会学校,其次估计洋人自己都看出来在中国没有传教的可能了。”

    “难怪我见有些学生反而在参加孔教会。”蒋百里说。

    李谕说:“那是学生们的自主行为。”

    有总统府鼎力支持,孔教会的活动非常广泛,似乎真把自己当成与基督教一样的宗教了。

    不过李谕一点都不担心大学中出现孔教会,因为这种学说骗骗没学问的人还行,对大学生而言,把儒家学说强行掰成宗教的做法实在有些令人生厌,根本没人真想加入孔教会。

    ——

    回到家的第二天,章太炎的徒弟黄侃与钱玄同、鲁迅又一同找到李谕。

    “不好了,院士先生,师傅被抓走了!”几人大呼道。

    李谕嘴角莫名一抽,然后凝眉问道:“太炎先生被软禁了?”

    “是的!”黄侃说,“我们一直劝他不要来京城,可师傅根本不听,还说‘就算是袁贼诓我,那又有何惧,正好借此大骂袁贼!’结果到了京城没几天就被软禁到了钱粮胡同一处宅院。”

    二次革命刚开始时,章太炎写下了一篇《讨袁檄》声援。

    结果二次革命迅速失败,章太炎也被袁世凯盯上。

    章太炎一开始认为他并不是坚定的孙、黄同盟者,所以相信袁世凯并不会因自己的几个宣言而对他怎么样。

    只不过袁世凯一个手下,——章太炎极端讨厌的“佞臣”之一陈宦献策,让新婚不久的章太炎进京,可用则用,不可用则困之。

    袁世凯接纳了他的建议,然后发现章太炎口无遮拦,立马软禁之。

    他自然不敢对章太炎下手,因为章在学术界名气太大。民国时期,一般情况下军阀都不敢惹学术界名宿,怕被各界攻击,何况章太炎还是目前国学界的扛把子。

    此前找范旭东时,李谕去过钱粮胡同,这次驾轻就熟。

    章太炎被软禁在钱粮胡同19号,就是第一次鸦片战争时签订《南京条约》的耆英曾经的住宅。

    ——对了,晚清民国时期,这里还是北京“四大凶宅”之一。

    袁世凯把章太炎囚禁在此,让他“安心”做学问,每个月给几百大洋,亲友探访也不阻挠,只是不让他出门。

    李谕四人来到门口时,看到章太炎正在和监视他的宪兵理论。

    可无论他说什么,宪兵就是一句话:“不能出去!”

    气得章太炎提起手杖朝着他脑袋就是一棍,宪兵疼得哇哇叫,不敢还手,只能闪到一边。

    章太炎哈哈大笑道:“袁贼走狗让我给逐出去啦!”

    几人看得不是滋味,黄侃跑过去道:“老师,让您受苦了!”

    章太炎大声道:“苦什么苦!我在这自在得要死!”

    明显是说给宪兵听。

    李谕对宪兵道:“我们要进去看望太炎先生。”

    宪兵捂着头说:“快去快去,傍晚之前一定离开!”

    几人进入屋中,看到墙上挂着太炎先生手书的“袁贼”两字,地上还有一些灰烬,应该是他把写着“袁贼”两字的纸烧完留下的。

    鲁迅主动拿起扫把帮忙打扫,章太炎气呼呼道:“扫走了好,把袁贼的骨灰都扔掉!”

    钱玄同说:“老师,您少说两句吧,不然真怕总统府对您不利。”

    章太炎冷声道:“袁贼无道,敢杀钝初(宋教仁),未必敢杀我章炳麟!他要是敢出来,我和他拼个死活,好歹为钝初报仇!”

    章太炎骂人真的狠,左一个“袁贼”右一个“袁贼”,但越是这样,袁世凯反而越不会杀他。

    章太炎确实有点“疯癫”,但内心明亮得很。

    他的真性情这次也救了他。

    李谕叹道:“太炎先生,没想到前清时您被关进监狱,现在又来一次。”

    章太炎也很无语:“没什么两样!”

    鲁迅说:“我在教育部做事时,听说内务部正研究重新修葺天坛的事情。”

    “难不成袁贼想祭天?”章太炎怒道,“那是皇帝干的事!他要是敢有称帝想法,我章炳麟和他势不两立!亏我当初把他视为国之希望,这才多久,竟然到了如此田地!”

    李谕有些感慨,袁世凯要是提前一两年,也就是在1914年就尿毒症发作去世,绝对称得上伟人。可惜了。

    钱玄同道:“现在尚且说不定,我不认为他敢逆势而为。”

    黄侃则收拾起了铺盖卷:“以后我住在这儿陪着老师!”

    章太炎骂道:“开什么玩笑,你真当外面的宪兵是摆设?他们连我吃饭都要监视,怎么可能晚上让你留下。”

    黄侃说:“那我白天来看您。”

    “好吧,”章太炎知道自己一时半会出不去了,又对李谕说,“我的新婚夫人在上海无人照顾,她好舞弄文墨,而贵夫人也是大才女,平时让贵夫人多多照顾,她不会添乱的。”

    历史上章太炎被囚禁的三年,汤国梨过得确实不太好。

    李谕说:“太炎先生放心。”

    章太炎无奈地坐回椅子上,然后想到:“对了,你的无线电报机是不是可以随时与外界联络?”

    李谕点点头:“可以。”

    “能不能借我一台?我也鼓捣鼓捣,不然日子太无聊。”章太炎说。

    李谕说:“小菜一碟,明日我就让人送上门。”

    章太炎悠悠道:“以后我章炳麟就要做个井底之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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