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四十九章 函夏考文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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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乔治·伊士曼虽然定了在上海开店的想法,不过他本人肯定不能留下来,准备回到纽约后另派一名管理人员常驻上海。而他之前运过来的相机胶卷啥的则暂时存放在李谕的豫园中。

    消息已经有人知道,张元济这天便带着人来找李谕先行购买。

    乔治·伊士曼给第一批照相机定的价格很低,一台十五元,基本就是成本价。当然这里面满满都是商业策略:柯达毕竟是卖胶卷为主,只要消费者爱上摄影,疯狂拍照买胶卷,他们必能大赚特赚。

    李谕以为张元济他们也是想买照相机,没想到张元济指着一人说:“这位小兄弟叫做郑正秋,最近刚刚成立了新民影戏公司,想要拍摄一部电影,特地找疏才兄弟买胶卷。”

    目前胶卷全靠进口,供应确实相对紧张。

    郑正秋被称为“中国电影之父”,编剧并参与执导了中国第一部故事片。

    现在这位电影之父只有24岁,他拱手尊敬道:“久仰先生大名!”

    “不必客气,”李谕说,“胶卷我也不懂,库房里有不少,你自己看看哪些能用上。”

    郑正秋道:“多谢。”

    他今年刚开始组建新民影戏公司承接亚细亚影戏公司的编剧、拍摄业务。

    亚细亚影戏公司是一家洋人投资的企业,老板为俄裔美国人布拉斯基,他是第一个被允许进入紫禁城拍摄纪录片的洋人。

    这个老外很会经商,在国内电影界首创洋人投资、国人办事的操作模式,十分超前。

    如此做的好处很多,本土影视从业者必然更懂国人口味,而且可以积累拍摄经验;他们投资商赚的钱只会更多。

    类似的模式在后世更常见。

    郑正秋很快就找到了需要的胶片,看了看后说:“我们也是第一次使用美国胶卷,迫不及待想试试效果如何。”

    李谕问道:“之前用的胶卷是哪国产?”

    郑正秋回道:“一般是德国产。”

    李谕心想,难怪一战时期他们的影戏公司几乎停业,原来是因为买不到德国出口的胶卷。

    李谕好人做到底,把之前从美国拷贝回来的传奇摄影师迈布里奇的《奔跑的马》借给他观看,同时提供了那时买回的电影放映机。

    郑正秋必然晓得迈布里奇的大名,就像后世所有人都知道雷德利、卡梅隆一样。

    郑正秋眼珠子都快掉出来:“院士先生竟然有如此珍贵的东西!”

    李谕笑道:“好东西就应该拿出来让懂行的人发挥出更大价值。”

    “感激之心情难以言表!”郑正秋高兴道,“幸亏今日造访先生府邸,受益匪浅!”

    “受益匪浅也是从前人影片中受益,我不过赠人玫瑰,手有余香,”李谕轻松道,然后又问,“阁下准备拍摄什么类型的影片?”

    郑正秋说:“我一直认为影戏应作为改革社会,教化群众的工具。当下民国新立,我想拍摄一部讽刺婚姻包办制度的影片。”

    李谕说:“好创意,希望先生拍摄工作一切顺利,成功上映。”

    国内电影拍摄起于晚清时北京的丰泰照相馆,即谭鑫培出演的《定军山》。不过四年前丰泰照相馆突然遭遇大火,就此一蹶不振,上海顺势接过了电影中心的地位。

    民国前十年,国内拍摄的电影大都质量一般,只能算是学习摸索阶段。要等一批优秀的电影人以及演员出现,民国电影业才会绽放辉煌。

    好在即便现在拍摄水平和影片质量都比较初级,但电影作为新事物,基本上拍什么出来都有人看。电影公司要是能够正常运转起来就不至于亏损,还能越做越大。

    ——

    去武昌见了黎元洪、然后在京城见过袁世凯的章太炎转了一大圈,回到了上海,同行的多了一人——创办复旦大学的马相伯。

    他们两人现在都是袁世凯总统府的高级顾问。

    章太炎先找孙黄两人聊了聊,结果不用多说,自然谈崩了。

    现在南方革命派已经铁了心要二次革命,就连此前持有保留意见的黄兴都坚定地站在了孙先生一边。

    让他们如此团结的原因就是善后大借款被彻底敲定。

    国会真心气炸了,不仅没有通过国会审批,袁世凯擅作主张搞的这项借款条约简直就像不平等条约!根本不能忍。

    孙黄等人认为这是袁世凯想要扩充军力,借机消灭新生的国党,只能反了!

    章太炎好心劝了一句:“袁大总统多少有些专制,不过当今时局需要一个强人,诸位能忍则忍;而且退一步讲,你们现在拿什么跟他打?”

    孙是个乐观派:“我要亲自号召各省都督,心中有公理的绝对站在我们这边!”

    章太炎叹了口气:“言尽于此,听不听是你们的事。”

    ——

    章太炎告别孙黄,与马相伯一起邀请李谕在汇中饭店见面,他们还有一个附加小任务。

    “疏才兄弟你看,”章太炎拿出一份文件摆在桌上,“大总统有意效仿法国科学院,设立中国科学院,这种事肯定要问你,所以让我们来听听你的意见。”

    李谕虽然心知北洋政府根本搞不成科学院,但这时不方便点明,只能接过那份文件,但只看题目就愣住了,诧异道:“函夏考文苑是什么?”

    章太炎说:“这是我们给中国科学院取的名字。”

    李谕疑惑道:“直接叫中国科学院不好吗?为什么要起一个这样的名字?莫非有什么出处?”

    章太炎作为国学大师,解释道:“‘函夏’一词出自《汉书·扬雄传上》,‘以函夏之大汉兮,彼曾何足与比功?’唐代训诂学家颜师古释义为,函夏,函诸夏也。此后便以‘函夏’代指全中国。”

    李谕算是领略了一把什么叫做考据,但他连《汉书》都没看过,所以听得迷迷糊糊,只通过最后一句知道了大概。

    李谕接着问道:“考文苑又怎么解释?”

    马相伯说:“这个词汇没有典故,是我根据academy一词进行的雅译,指代最高层次学术组织。”

    “原来是这么回事!”李谕恍然,“可总感觉哪里怪怪的。”

    章太炎问道:“什么地方奇怪?”

    “我也说不上来。”李谕道。

    “办起来就不奇怪了,”章太炎说,“我们选取法国模式,也是考虑到法国科学院包含文学院,有科学指导一切的意思,这样能彰显我们改革的决心。”

    李谕有点肃然起敬,章太炎作为民国初年国学顶级大师,甘心把科学放在如此高的地位,格调方面不能再广了。

    李谕说:“我又仔细想了想,函夏考文苑的名字还是挺好的。”

    章太炎说:“除了定下名字,我与相伯在北京时,找来几道(严复字)、卓如(梁启超字)一同组成四人小组,大体拟定了初选名单,放在第一位的便是疏才兄弟。”

    李谕笑道:“太抬举在下了。”

    章太炎继续说:“既然是采取法国模式,所以同时包含了国学名流。”

    李谕问道:“太炎先生就是国学一系领袖吧?”

    章太炎却说:“我并没有加入。”

    李谕问道:“这是为什么?您可是最有资格的。”

    章太炎说:“我们规定,在政府中担任其他高官者,不再接纳。”

    马相伯同时说:“官员已经如此腐败,我们不希望让学术也变得腐败。”

    李谕赞道:“考虑深远!学术一旦腐败,就不再是学术。”

    几人聊天间,突然一行人大张旗鼓走进来,并且大声吵吵着:“快把横幅挂起来!”

    李谕瞄了一眼横幅,赫然是康有为回国了。

    康有为带着弟子陈焕章迈着大步走进来,正好看见了李谕一桌。

    陈焕章指着李谕对康有为说:“师傅,这个人三番两次诋毁我们孔教会,其心可诛!”

    “呵!”康有为鼻子里出了一口气,“没想到我刚回国,就看到了李谕小儿,实在倒胃口。”

    李谕微笑着回道:“那您一定很少照镜子吧,不然也不会出国十来年,胖了这么一大圈。”

    康有为胡子一翘:“黄毛小儿!这是哪里你知道吗,敢这么对我说话?”

    李谕镇定自若:“怎么,难道南海先生在国外十几年,没忘了在上海投资地产,这片地都是你买的?”

    “放肆!”康有为提高嗓门道,“我康某人都回来了,孔教定为国教指日可待,你个只懂洋人奇淫技巧的卖艺人,该被打回原形了!”

    李谕扑哧笑出声:“南海先生该不会忘了现在已经是民国了吧?大清都和皇帝都没了,您还这么傲娇哪?”

    “皇帝还在!”康有为反驳道,“至于我大清,虽不在了,但精神不会消亡,忘记大清者皆为忘恩负义之徒!”

    李谕根本不让他,直接回怼:“南海先生,我没忘。再说了,怎么会忘?”

    康有为冷哼道:“你当真没忘?”

    李谕正色道:“我没忘!没忘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没忘因言获罪满门抄斩的文字狱;没忘不计其数割地赔款丧权辱国的条约!”

    康有为被怼得张了半天嘴都没说出话,陈焕章推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大声道:“污蔑!说这种话要杀头!”

    李谕好整以暇道:“我倒要看看您拿什么法条砍我的头。”

    “你……”康有为被气得喘了几口大气。

    李谕又说:“南海先生,我送您一句话,忘记大清自然没可能;但想要回到大清,就是纯粹的傻子。”

    李谕搬出后世的话,压得康有为更无法反驳。

    一旁的章太炎哈哈大笑:“疏才兄弟,没想到你在辩论一事上如此有天赋。”

    康有为突然怒斥道:“你这个入我康门都不够资格的东西,有什么资格笑?”

    李谕心中暗笑,他可是惹错人了。

    早在戊戌变法之前,章太炎曾慕名来到上海梁启超所办的《时务报》工作,结果发现这帮人除了梁启超有点笔力,其他人只会阿谀奉承。

    章太炎甚为不屑,与他们起了冲突,甚至动手打过梁启超一巴掌,但反过来就被康门子弟胖揍一顿,赶了出去。

    此时康有为旧事重提,明显要羞辱一下他。

    章太炎收起笑容,淡淡说:“南海先生,我章太炎就是做条狗,也不会做你康门的狗,因为你那满屋子里都是腐臭味道,驱虫才愿意久待。”

    康有为说:“少装模作样!你那两下子,不过是我们万木草堂玩剩下的,拾人牙慧。”

    “南海先生,我只不过看在当年戊戌的面子上才这么叫你,真要论学问,您在我面前提鞋都不配,”章太炎不客气地说,“至于您说我拾人牙慧,呵呵,我在你那儿拾起来的可不是骨头,而是大狗腿,一丝肉都没咬下来,你们的牙口可太差了!”

    章太炎骂人的水平太高了,康有为想和章太炎掰扯两句,完全是自讨没趣。章太炎身为民国第一“疯子”,要是放开了,能把他骂得精神恍惚。

    陈焕章见自己的师傅被这么骂,看不下去了,反击道:“你们就是这么对待至圣先师的?难怪都说革命人一根筋!”

    “还轮不到你说话,”章太炎冷冷道,然后根本不再搭理他,拿起桌子上的文件对康有为说,“最近大总统要效法法兰西国之科学院,成立函夏考文苑,我们拟定了名单,对了,没有南海先生哦。”

    康有为理顺气息,耻笑道:“我康某人能看得上你们搞的东西?不日之后,孔教定为国教,还科学院?笑死人!”

    “好臭,好臭!”李谕捂着鼻子站起身,对章太炎和马相伯说,“两位,我们还是赶紧走吧。”

    章太炎也伸手在鼻子前不住扇动,“臭不可闻!”

    三人走出汇中饭店,李谕无语道:“没想到好好一顿饭被搅了兴致。”

    章太炎说:“虽然康南海的说法相当荒谬,不过我却有点担心,说不定真被他搞成了。”

    “您是说总统府真的会把孔教定成国教?”李谕问道,“但他们的孔教压根不是过往的儒家呀!”

    章太炎正色道:“越是旁门左道,越容易蛊惑人心,不可不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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