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炎汉真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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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初七的清晨,天气还是略显清冷,但关中的山头全然卸去了春雪,露出了青黄的颜色,与近处田野的麦秧一般。春忙最忙的时候过去了,农人们又闲了下来,于是便相互约好时间,准备好猎弓刀剑,打算进山去采捕些野物。于是道路两旁,四处可见正在编织竹篓的妇人。在他们头上,北归的候鸟也已筑好了新巢,沿路满是它们欢喜的鸣乐,这令踏马其中的陈冲也感到欣慰。

    这四年来他入主中枢,征战诸事都交给刘备,既然不必领军作战,那自然也无骑马纵横的必要。但陈冲仍然不时策马出城,一是暗示自己时刻准备战斗,不敢稍有放松,二是久坐府中逼仄,长生郁郁之气,只有策马奔驰于风中,才能得畅快。

    只是如今他位极人臣,已不能像年轻时孤身一人远行了。光此刻与他随行的幕僚,就有田昭、吴昱、李义、杨修等人,护卫的兵士也有十余人。从道路上策马而过,不少行人都主动避让,即使缓步慢行,周遭百姓也没有敢上前的,这让陈冲微感落寞,心中暗想:身侧看似有多人陪伴,自己却仿佛是孤身一人。

    但这种感伤仅有一瞬,刹那间便为他抛之脑后。陈冲清晰地知晓自己在干些什么,也知晓自己有哪些同伴,更知晓自己所作所为的后果。经验告诉他,用来后悔的时间是最无意义的,只有不断地往前走,才能走得更远。

    他们一路走到昆明池,到的时候已是卯时三刻,朝阳在云层中只有隐隐的轮廓,但天色已然分明,能见云白风清水绿,叫人心旷不已。陈冲沿东岸柳林稍走,得见两褐色石像,便在此稍驻。

    杨修虽善文才,却不善骑马,此时下得马来已上气不接下气,两股战战不能直立,直向陈冲问道:“明公,往日虽也有出游,但出城不过两刻,今日何故竟走了大半时辰?”

    陈冲看了他一眼,笑道:“德祖年方二十,正是血气奔涌的年纪,现在就叫苦了?我还指望再过几载,尔等镇守一方,而后横行漠北,勒石燕然啊!”

    杨修叹着气说道:“那明公找错人了。”

    “德祖是说我高看了?”

    杨修说:“修乃将将之才,明公赐修鞍马,那自然是错看了。”

    杨修的自翻自吹自擂令众人都笑起来,待陈冲笑罢,才转头打量眼前的昆明池,解释此行的目的:“去年年初,府中于渭水北岸修高德渠,再过两月,恐怕便要修完了,修渠顺遂,省下不少余财,我在想如何处置,所以到此处来看看。”

    众人闻言,顿有所感。昆明池乃孝武帝时所建,时西南有昆明国挑衅,须以水师过滇池,孝武帝便一以洼地为本,开凿四水灌之,以成三百顷之大池,用之操练水师,并命名为昆明池。

    只是昆明池本人工造作,非是天然形成,明章之后,四水渠道已有不通,输水不及,继而缩水近半,远未有当时烟波浩渺,天汉无涯的景象。司隶校尉此时提起重修昆明池,恐怕是打算大造水师?只是南方多未有事端,也没有什么必要吧。

    李义忽而想起一事,对陈冲斟酌说:“明公,年初的时候,陛下不是派赵议郎谈过,说宫中年久失修,多有危墙,想稍取款项重修宫室,明公以关东用度紧张为由推拖过去了。但如今既有余财,还是先修缮宫室吧,不然陛下恐怕会有所怀忿。”

    陈冲摆手笑道:“你无须担心此事,我早已与陛下说过了,宫室不必着急。国家早定,朝中才多有赋税,若重修昆明池,一可编练水师,二可沃灌田野,待战事平息,还可在此修建行宫避暑,实是一举多得之事,陛下也没有意见。”

    既如此说,众人也都无言,跟陈冲环绕池水打量地势。几十年退潮之下,昆明池周边已长满芦苇,不时能看见野鸭野兔在其中出入,但它们仍是怕人,一听到马蹄声,便在芦苇里来回钻动,引得青纱帐来回摇曳。

    一根青色的鸭羽飘到陈冲脸上,这令他忽而想起涿县桃阳里的岁月。一时兴起下,陈冲转首问随从们,想不想打猎?随行的兵士带有箭矢和猎弓,当然都说好。但如杨修一般的幕僚们则多愁眉苦脸,他们这些三辅子弟会骑马就已然不易,还谈什么射箭打猎?

    于是场面一度非常混乱。时至今日,陈冲的箭术仍然说不上好,也就能常开半石弓,远不如刘备关羽,但在这群人中竟然算上乘的,只有田昭、吴昱是并州农家子弟出身,常年习弓,才能十射八中,半个时辰下来,二十人左右的队伍,竟只得了三十余只兔,十来只野鸭,其中大半都是田、吴二人所得。

    众人一直走到昆明池西岸,此时已将近巳时了,众人便停下来歇息。田昭不尽兴,便把射中的兔肉切成一条一条的,扔给吴昱说:“阿昱,找根木杆削尖了,把肉穿在上面。让你看看我怎么射秃鹫。”众人听罢都很吃惊,陈冲解释说,并州的青少年常常如此嬉戏。

    吴昱把削尖的木杆穿上了肉,举在高处,吸引秃鹫。没想到过了一会,真的看见天空中出现了几个黑色的阴影,绕着他们一圈一圈地盘旋着。此时田昭引弓搭箭,等秃鹫负重下来夺食的时候,就放箭社区。田昭连发三箭,而后接连响起坠物之声。众人定睛看去,原来他真射中了两只,有一只秃鹫翅膀中了箭,在地上扑腾挣扎,打得尘土飞扬,掉下来的羽毛随风舞动,可就是飞不起来,田昭见状哈哈大笑,问陈冲他箭法如何。

    等他们行至昆明池南岸,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忽然就云层密布,下起如油的春雨。陈冲说:“我看得差不多了,回去吧。”一行人便收起弓箭,促马快行,正走到一处浅坡,突然从旁边的芦苇中跳出一个白色的影子,向前跑去。

    “是只白色的鹿,纯白色的!”杨修兴奋道,随即用鞭子猛打坐骑,策马狂追而去。众人跟在后面,一起跑了一个户型,绕过几个山坡,眼见白晃晃的影子向着芦苇荡里奔去了。好像又回到了昆明池左右,到处都是水洼,但却不见了那只所谓的白鹿。

    春雨虽不大,但淋得久了,也不免觉得湿冷,不知是谁暗骂了一句,话音刚落,一阵狂哮从旁边芦苇丛中传来,几只个头高大、相貌凶恶的大狗扑了出来。吴昱吃了一惊,左手勒住缰绳,右手就已抽出弓,等马蹄站稳,他就准备射箭出去。

    “等等!”陈冲冲着吴昱喊了一声,他注意道芦苇又开始动了起来,很快,从狗身后的芦苇丛中又钻出一个人来。“嘿”,那人刚出来就对狗群喝了一声,刚才还穷凶极恶的大狗,顿时安静了下来,他们跑回到那人的身边,对他摇头晃尾起来。

    那人用拐杖驻地,喝令狗们趴下,又训斥说:“尔等无礼,没看见真龙在此!”狗们似乎听懂了主人的话,趴在地上呜咽着求饶。

    那人呵呵一笑,拄着拐杖,走上前来对众人施礼。陈冲见他年纪好像很大,眯缝着小眼睛,天色已黑,看不真切相貌。但他的头发胡须都是灰白色的,而身体矮小消瘦,穿一件灰色麻布长袍,露出的双脚穿着一双草鞋。

    老人说:“小犬平时难见生人,见识浅陋,还望诸君恕罪。”吴昱收弓,冲他摆了摆手。

    “小可的草舍就在附近,大人们若不嫌弃,可到舍下躲雨,也能喝杯酒暖暖身子。”

    众人面面相觑,陈冲说:“也好啊,叨扰老人家了。”他们下了马,牵着马跟着老人钻进芦苇里。几条狗现在很乖了,蹦蹦跳跳地跑在前面。等出了芦苇,前面真的有一座茅屋。搭在一个三面环水的空旷地带。这才发现,方才的芦苇丛是唯一的入口。

    屋子周围空地上的草都被清除掉了,旁边种了不少蔬菜。老人把众人引进小屋,然后在中间点燃了一盆火。室内狭小,火盆的碳也不多,老人略带歉意地说:“芦苇太多了,容易燃火,不敢让火太大,还请见谅。”

    而后老人又从床底摸出一个酒坛,又摸出几个陶制的碗。他把碗摆在中间,抱起酒坛倒酒。大家发现他并没有用眼睛看酒碗,酒哗哗地流出来,却没有洒在外面。田昭轻轻起身,用守在老人的眼前晃了晃,老人似乎没有察觉。老人把酒坛放下,然后轻轻说:“不错,我眼睛快下了,但还看得少许,这周遭方圆数里,我比你们看得更清呢!”

    陈冲拍了下田昭,略带责怪地看了他一眼。而后转头对老人说:“老人家是一个人住在这吗?”

    老人呵呵笑着,回说道:“是啊,前些年关中兵荒马乱的,我老伴儿子都死了,便躲避战乱到了此处。”

    “那生活得不容易吧!”

    “怎么会?此处不用交税,周围又全是湿地,地力很肥,我种些小菜,又让这些伙计帮我抓些野味,生活得很好。”

    陈冲闻言,想到自己打算重修昆明池,这里大概会为水淹没,影响这位老人的生计,心中生了几丝愧疚,他低声说:“老人家,那你可愿意到城里去生活?”

    “城里?”老人叹了一口气,说:“诸位是贵人吧,还有兴趣到此处打猎。但小可却是一个平头百姓,眼睛又瞎,有什么能在城中立足的呢?算了吧,算了吧,还是这里清净。若是这里出了变数,我有这些伙计相伴,总也能找到活的地方。”他这么说着,两只大狗跑过来,伸出舌头舔老人的掌心,老人不禁笑了起来。

    “老人家话说得这般通透,真是神仙一样的人物啊。”陈冲闻言也很感慨,他把随从招过来,打算留下一件裘衣作为做客的报答。

    老人笑着接道:“年轻时随人学过看相与些许话术罢了,所以话里装得豁达,实际上也只是宽慰自己,不要后悔才是。”

    杨修听闻他学过看相,忽然来了兴趣,问老人道:“你看不见,如何看相?”老人嘿嘿一笑说:“小可看相,看得是骨相,公子想试试吗?”杨修笑着把双手伸到他面前,老人说了声得罪,就从他的肩头开始,一直摸到了手指头。摸完了,沉吟不语。

    “怎么样?”杨修问。

    老人感叹一声,说道:“公子聪明至极,也有大富大贵,但生死却悬于一线之中,不似长命之相啊!”

    杨修嗤笑了一声,显然并没有当真。剩余几人听他话说得这般怪,倒也都上前让他看相,只有陈冲不动。等众人摸完,大家都得了谶语,都说是有大富大贵,于是也都高兴。

    这一会儿,雨停了,阳光渐渐透出来,陈冲领着众人向老人道了声谢,便准备离开。临行时,杨修忽然转头问说:“老人家,你说你看不见,可见面时却说有真龙在此,是什么意思?”

    一时间,所有人都沉默了下来,打量着陈冲与老人。

    老人良久才说:“我虽瞎了,但眼中还能看见气。”

    “气?”杨修皱眉。

    “五德之气吧。诸位在我眼中只是一片灰雾,但其中分明有一条火龙盘旋,在吞吐日月,大放光芒,令我双目疼痛难耐。”

    “是能为天子的意思吗?”杨修又问道。话一出口,便为陈冲严厉喝止道:“德祖,休得胡言!”

    孰料老人笑了起来,他摆着手说道:“非也非也,五德流转,本乃自然之理,龙是龙,天子是天子,那是不同的。我眼中之火龙,乃是火德之龙,它吞吐日月,以身为薪,是以己身延续火德。十年前,我本见天地火德衰微,新德未生,故在此避难。不料见此真龙,火德竟又复兴了。”

    陈冲闻言,问道:“那老人家以为,火德可长几时?”

    老人说:“逆天改命,终不可取,真龙殒命,火德便复衰了。”说到这里,老人打着酒嗝说:“人老了,又喝了酒,就忽然喜欢说些醉话,望诸位大人不要介意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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