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石桥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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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抵达晋水的正是陈冲率领的汉匈白波联军。

    得到刘备的承诺后,再无后顾之忧的联军便离开美稷,南入上郡,一路经白土、龟兹,至肤施之时兵分两路,一路经略奢延,一路招降高奴、定阳乃至雕阴。与盘踞在漆垣的凉州羌胡进行最后的交涉之后,整座上郡不战而降。

    并非上郡胡人不敢战,相反,上郡放牧的匈奴恰是作战最为勇猛的屠各胡以及铁弗胡,但匈奴响应朝廷征兵之后,上郡青壮为之一空,剩下的不是妇孺便是老幼,掀不起任何波澜。加之陈冲刻意劝谏,于夫罗一展新单于胸襟,全程除去征粮外,不妄杀不劫掠,匈奴平民自然也不会横生事端。

    达成目标的联军再合兵东渡河水,知晓王邑后再借道河东渡过汾水,随即沿着吕梁山北上,再度收复泽东五县,待到联军在晋水西岸发现叛军主力,此时距陈冲与刘备约定之时,已过去三十二日。

    联军的队伍绵延数里之长,远望竟与叛军的规模毫不逊色,等到联军走得近了,参与叛乱的匈奴人匆匆整队前往晋水河畔,与联军隔河相望,正可望见联军中军中高挂的匈奴王旗,白鹰展翅,赤爪蓝翼,右垂有弓弦缚日的左日逐王旗,左垂有苍鹰踏日的左贤王旗。

    在王旗的前方又竖有两面白旗,不识字的胡人只知各有四个汉字,识字如呼延卜安则认出其上分别书写有“于赫有命”“始兹革新”八字。但无论是谁,他们都明白,关乎并州与匈奴命运的真正决战,此时终于要开始了。

    单于得知消息,留下万人继续围困龙山,其余所有士卒一同随联军北上,两军之间唯有一水之隔,可谁也不敢渡河进军,这般大规模的决战任何因素都会产生连锁反应,单于不敢冒险。

    但陈冲却是毋须冒险,他身骑青隗安然自若,信手召来张辽,又从郭大处借来徐晃,让韩暹带领五百精骑加速北行,要他们飞速占领晋水石桥:“只要占住此桥,并州胡乱便由此平歇。”

    韩暹这些时日早已对陈冲膺服,对此信以为真,当下便策马加速,五百骑一口气跑出三十里,当他们占领石桥之时,西岸的叛军还尾随着联军亦步亦趋。

    收到韩暹占据石桥的消息后,陈冲长吁一口,对随他远行的学生们说道:“人心易乱,乱则难安。此战我迫不得已,以诡道取此火中栗,实非正途,你们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学我此计。”

    单于随即也得知石桥失守的消息,经过上次会议后,他已习惯问大且渠的意见,此次也是如此。且渠智牙斯斟酌后分析道:“如今于扶罗从美稷远道而来,隔岸望去,将士面容困乏,神气不足,想必是星夜救援的缘故。士卒既然精神萎靡,作战必然无力,于夫罗因此抢占石桥,防止我渡河死战。”

    “我军已在龙山之下休整半月有余,养精蓄锐二十日,所为的便是一鼓作气,与于夫罗分辨,谁才是草原的太阳!如今于夫罗大起麾盖,正是唯恐他人不知谁是匈奴正统,而单于为民心所推举,只需夺取他的王旗,摧毁他的威风,无论是陈冲还是郭大,都只能徒劳兴叹,任由我等斫刀宰割。”

    单于欣然允诺,当下征调人选:呼厨泉常年抵御鲜卑,作战勇猛,又为于夫罗所不容,正适合作先锋厮杀,而呼延卜安熟知战阵,精通汉学,又有晋阳守城的经历,正可率部掠阵在后。

    韩暹先派张辽徐晃等手持大刀,掩藏在桥下,待铁弗骑兵踏马而来,他远远望见身影,便在桥前十丈来回布撒铁蒺藜。骑兵之强贵在神速,但如此情形,呼厨泉也不能强自冲锋,只能在桥前一边与韩暹相互对射,一边派人扫除桥前铁蒺藜。

    待到匈奴前军清扫殆尽,匈奴其实牵缰乘马正欲再战,不料张辽徐晃忽而又率兵从桥下两侧杀出,低伏身躯又手持巨刀,不与胡人交战,专砍人腿马腿。匈奴人对此毫无准备,骤然遭此突袭,前阵一片人仰马翻,断肢横飞,后阵的骑兵也因不知情形而惊惶失措。

    如此良机,韩暹自不会放过,他果断上马喝道:“随我杀敌!”身后骑士高呼回应,当即冲入敌阵,驱赶着后阵的匈奴骑士,逼得他们转头后退,呼延卜安刚刚率兵赶至,便见前方的铁弗勇士转为溃兵拥入阵中,士气随即陷入低谷,还未有任何作为便被韩暹往后逐出一里之远。连呼厨泉和呼延卜安的王旗都散失在途中。

    除去汾阳之战外,匈奴与汉军野战无不当场脆败,毫无还手之力,如此情形反复几次,对军心士气已大为挫伤。须卜单于纵使胸襟如海,也不禁对诸王怒斥道:“从未听过狼王不能率狼群猎食,苍鹰不能喂养雏鸟,日光不能融化冰棱。各位如不能拼死作战,还能被黄土所埋葬吗?”

    发泄完火气,他随即又劝慰道:“到底是我军远远多于汉军,只要我们尽发弓矢,勠力向前,如何能不胜?只是战前仍需多思量俯察。”

    当下又拉拢陶升于毒白绕三帅,说道:“并州常说:只有英豪才能与英豪为友,而我与三位一见便好似相遇故人,正可谓应了这句话。黑山军与我匈奴相互依存,此战若败,不禁我身死传首,黑山困守也难以得生,还望三位尽力而为!如我得胜,则亦可赠三位以万金!”

    黑山三帅无不凛然应是,只是心中如何想,那就另说了。

    但须卜单于的一切总归是有效果的,诸王的斗志再次迸发,而军中再度唤醒不战则死的意志,他相信有这股意志,无论什么样的敌人也终将化作斫刀下的残肢。

    两军的进军不因石桥的战斗而停止,东岸的联军与西岸的叛军以相同的速度北上,但最终仍要止步于石桥之前。但须卜单于想象中的决战并没有到来,甚至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将会使西岸将士的所有热血都凝固。

    联军在抵达石桥后没有增兵,也没有布防,只是派出一名使者前来说降。

    使者的身份出乎了叛军所有人的预料,正是当日串联诸部,拥立须卜单于的句龙王。须卜单于与他相见,一时间竟无法将他与往日的老王对应。不止因他风尘仆仆,还因句龙王的脊梁佝偻,神态疲敝,眼神里寻觅不出往日的自信与慈爱,徒然有深深的迷惘。

    句龙王依然身着绢制的虎豹围鹿袍,只是袍服多是尘埃土渍,不知他这些日子是如何渡过的。但句龙王也不抱怨,开门见山说道:“车酉,你降了罢!此战你已经输了,如若现在投降,还不至于输尽。”

    须卜单于环顾四周诸王,见他等神色莫不悚然,不由心中焦虑,对句龙王怒斥道:“老王!你如何能如此坏我军心!你是要让我等埋骨于此地吗?”

    句龙王缓缓摇首,怆然说道:“你我军心已经坏尽,绝难再与官军作战。大单于让我说,我一旦入得你帐中两刻,你若不立刻投降,便让你等知晓,何为生不如死。车酉,你现在投降,还来得及。”

    须卜单于怒极,拔出斫刀抵在句龙王满是褶皱的脖颈,喝道:“我头颅在此,身系二十万男儿,如何能不战而降?!于夫罗倘若是武士,便让他自己拿斫刀来取!你再败坏军心,纵使你身为老王,我也要拿你的头颅祭旗!”

    句龙王摇首笑道:“我本就是将死之人,汉人有句话,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不会骗你的,你到桥前去看便是。”

    话尽于此,他便瞑目不发一言,犹如囚犯沉默等待屠夫的刀斧,病人回光返照时等待最后的昏沉,枯叶在摇摇欲坠时等待萧瑟的秋风。如此姿态让不安在所有人中蔓延,单于沉默片刻,终于负手走出了大帐。

    桥前没有臆想中的埋伏,除去驻守的数十来个汉兵外,桥东侧站着八个匈奴武士,左手执斫刀,刀刃在日光下透出细腻的水纹,右手各以绳索执有一人,或为美妇,或为幼童,俱皆俯首系颈跪倒在地,低首颤抖不敢仰面。

    须卜车酉只身僵如冻尸,浑身战栗不能言语。被绳索系缚跪地的,他不止熟识,更是他的至亲之人,因为这都是他的三名妻妾与五名幼子,其中便有他的结发妻子,伴随他已有十六年。孩子年长的刚满十二,还不能骑马,年幼的不过二岁,口齿尚且不清。

    就在须卜车酉惘然之间,一名使者策马而来,下马掏出金刀,对桥边匈奴武士说道:“两刻已过,左贤王有令,斩首!”

    西岸诸人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见桥前武士挥刀一一斫去人质头颅。没有惨叫,尸首分离,武士用褐布抹去刀刃的鲜血,将尸身扔进晋水,头颅在桥前堆积成一角,随后又从后方携来十数名人质,令其如此前般跪倒在地。

    那使者转身登上石桥,正对着呆滞的西岸诸王朗声说道:“须卜车酉僭越王位,谋杀单于,反叛天子,实乃罪不可赦,今左贤王得大汉天子允许,代行单于事宜,本意诸王幡然悔悟,仍可赦免罪行。大王仁慈,须卜车酉却无意悔改,大王只能诛灭三族,以儆效尤。”

    话音刚落,身后武士再次挥刀,又是晋水中开出几朵浪花,飘出几缕血色,人头再度堆积在人头上,发丝与血液沾染,头颅的面色苍白如月,须卜部中不少当户俱也心如刀绞。而东岸王帐中,于夫罗看西岸叛军骚乱失措,不觉间精神焕发,面色红润,他不断低声喃喃道:“善!善!”

    不只是在石桥边,便在这两军对峙的漫漫河岸,整座联军军阵间忽而放开间隙,西岸射手本欲引弓射矢,孰料间隙间纷纭涌出毫无战力的平民妇孺,对着西岸的叛军呼唤着熟悉的乡音。

    不少西岸将士本已心存死志,但此刻竟亲眼见母亲妻子在人群中招手,又被人群拥挤着推向前方,浑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一瞬间过往放牧耕种的和平记忆涌上心头,最后只化作浓浓得求生之情,他们忘却了自己身在战场,回应着家人的呼唤。

    这股厌战的情绪如同瘟疫般迅速席卷了晋水两岸,不少人不知自己不知水性,激动之下试图下水与家人团聚,随即又溺水被战友拉上岸,没有找到家人的叛军士卒也左右张望着,心念自己的家属身处对岸何处。

    白绕在后阵远望前军骚乱的情形,松了口气,对于毒陶升说道:“恐怕此战已经了解了。”于毒神色阴晴不定,而陶升则说道:“我军在此也无济于事,当南下远离。”黑山军便在一片混乱中悄然离去。

    于夫罗见西岸情形,当真是意气风发,他踢着脚对新任左日逐王刘宣说道:“小弟,把呼利拔的三族拉上去,我要在此处筑成贼子的京观!明正典刑!”

    此前行动本就是于夫罗一意孤行,刘宣刘豹都对此颇有微词,此时安排更让他难以忍受,刘宣不禁转首以眼神向陈冲求救。

    “够了!”陈冲也忍受不下,回身伸手扶住于夫罗,对左贤王低声说道:“左贤王,诛杀须卜车酉三族,已足够威慑人心,再杀则会引起我军中俘虏骚乱。立威之后,该是立德了!”

    于夫罗将陈冲一把推开,握住腰间斫刀对他怒道:“叛军有何可惜?杀便杀了!”郭大在一旁扫视陈冲一眼,不声不响站在两人中间,再劝于夫罗道:“左贤王,如今我军毕竟兵不过四万,却拥携五万人质至此处,敌军近二十万众,不可冒险,陈太守每计必中,你当重视才是。”

    于夫罗本是郭大支持,方才有如今地位。郭大发声,他不得不重视意见,静心养气片刻,于夫罗又恢复散漫神态,手摸头顶赤鹰金冠,对陈冲笑道:“一切都依太守之意。只是......”他迟疑片刻,终究又厉声道:“只是呼利拔、车酉、孤胡、叶尔依四人我必杀之!”

    陈冲松下一口气,对郭大拱手致谢,又对于夫罗说道:“这本是应有之义,广赦其众,也要诛杀首恶,不然何以正人心?”

    他当即身骑青隗,踏马行至石桥前。西岸胡人的军心俱已崩溃,见他单骑行来,腰配银印三采青绶,也识得这便是大汉的两千石高官,自觉为他让出一条道路,露出阵中正呆若木鸡的须卜车酉以及诸王面前。

    在场的诸王陈冲只认识两人,但他此行本也不是为诸王而来,他只是环顾西岸这漫无边际的人海,对着这万千胡人士卒,肃然说道:“陈冲此来,只为消弭兵灾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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