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三章 北来二人(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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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着群雄并起,洛阳作为帝都的王气尽失,凝聚力越来越差。原本这里聚集着无数来自五湖四海的从政的、经商的、做工的、求学的、游的、为奴的,这些外来的寄居者,来洛阳的目的是享受繁华、追求名利的,可不是想共患难的。匈奴迅速扩张,谁知道朝廷能抵御多久?各番邦使节都已归番,其他各类游食者也都想着逃离。

    汝阴城北的一片大营内,不时传出嘹亮的号角和激进的战鼓声,以及随之而来的整齐划一的铿锵的呐喊。练兵备战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舒晏巡视了一圈练兵,从大营内出来,来到路旁离大营不远处的一片柳林内,将谢公公所传的治疗不孕不育的药方誊写了一份交给了比玉。

    比玉正与左、冯二公子清谈,见舒晏递给自己一张纸,以为是什么公务,便皱皱眉道:“清谈不谈公务。能有什么要紧事,不可以回署衙再吗?”

    对于这种态度,舒晏见怪不怪,冷冷道:“是贱内要我转交给长公主的,劳烦你带回去。”因有其他人在,舒晏不好出具体缘由。

    比玉心领神会,亦不相问,转手交给了阿吉。见舒晏要走,突然将他叫住道:“且慢走。”

    舒晏转回身:“什么事?”

    “哦,没别的事,我只是想嘱咐嘱咐你们,练兵的事要抓紧些。”

    什么,今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这位粉面太守怎么居然主动关心起正经事来了。舒晏莫名其妙地感到一丝欣慰。

    左公子也觉得莫名其妙,在舒晏走后,对比玉道:“这个练兵场已经有些时日了,从不见比玉兄关心,今是怎么了?”

    冯公子对左公子叹道:“比玉兄毕竟是身在仕途,与我二人终究不同啊。”随后又转对比玉道:“比玉兄作为一郡之长,在此非常时刻,关注练兵乃是正经必要。不如我们二人陪你亲到现场去观摩一下。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嘛。凡事只有亲自看一看才能更放心。”

    比玉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到现场就不必了。一群莽夫的聚集场,有什么可看的!”

    “既然比玉兄不关心,为何还要催他们抓紧些?”

    “抓紧成军,早日得到朝廷的认可——你不见包括你们汝南太守在内,周围的其他郡守都加了将军衔吗?”

    哦,这下二位公子明白了,原来比玉是想要讨个将军的封号。

    “比玉兄做了太守,已然年轻有为,却还想着要锦上添花,真是令我二人汗颜!”

    冯、左二人认为比玉此举有背于名士们洒脱的真性情,所以此话明显带有明扬暗讽之意。

    比玉当然听得出来,略微有些尴尬道:“二位兄台一定以为我庸俗,其实我也是迫不得已。家父为此事早就着了急,只等我这边的军队大体有了模样,就为我向朝廷讨封将军呢。”

    冯、左二人也都明白,当今地方州郡,无不自备武装。郡守皆加将军号,州牧则加个‘大’字,进为大将军。如果郡守没有将军衔,则引以为耻,在郡守圈中会被人看不起。他们知道比玉在仕途上是不肯上心的,只是碍于时势,也没有办法。

    三位公子继续探讨虚无缥缈的玄理。今探讨的话题是诡辩术。诡辩术有点儿脱离老庄的正统玄理,却是庄子与惠子的强项。惠子与庄子既是好友,又是老对手,还是一对流传千古的、也是当时最顶级的辩士。两个人经常进行一些高难点的辩论,比如最着名的“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等命题。《庄子》一书中大量提到了惠子以及惠子的思想。可以,要想研究《庄子》,就不可能绕开惠子以及他们两个擅长的诡辩术。他们所在的战国时代,诡辩水平已经达到了令人惊叹的高度,辩论的内容也极其丰富。低段位的内容比如:大山与沼泽一样平;鸡有三足;马会生蛋;火不热;龟长于蛇;白狗黑色;一尺之木,日取其半,万世不竭。这些还算通俗,至少是有形的。但到了高段位,就太过抽象了。比如:万物方生方死;今日适越而昔来;南方有穷又无穷;下的中央地处燕国之北、越国之南......

    三位公子自然都对诡辩术精通一二,各自展开唇枪舌剑,见招拆眨比玉不愧是在洛阳城见过大场面的,再加上他颇有这方面的资,逐渐占了上风。辩论场跟比武场和诗文场一样,也必要分出高下,如果高下显明,胜者便会赢得尊重,甚至被追捧。辩论进入尾声,比玉以胜者的姿态洋洋得意,左、冯二位公子则是甘拜下风。

    正在这时,忽见施府内的一个下人领来一个蓬头垢面、浑身血污之人。左、冯二公子一见,纷纷惊愕。比玉瞥了一眼,皱一皱眉,十分厌恶地怪罪道:“什么人也带到这里来!”

    仆人慌忙回禀:“事关紧急,实在是不得不打搅公子的雅兴。此人乃是洛阳老家主派来的。”

    比玉原本并没有将这个又脏又臭还带着瘆人血污的人多看上一眼,听仆人如此,便将那人仔细打量一眼,认得出来,果然是父亲身边的亲随黄三,不禁惊问:“你怎么落得这般境地?”

    黄三失声大哭,“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道:“公子,人万死啊!”

    “到底什么事?”比玉不免也有些慌了。

    “十八箱珠宝,全被贼人抢夺去了,还杀了我们的人。”

    比玉听得莫名其妙:“哪来的什么珠宝,又杀了谁?你慢慢,清楚。”

    那人稳了稳情绪,方将事情一五一十地清楚了。

    原来,施惠早看出了如今的态势,下已然大乱,各地造反势力风起云涌。朝廷恐怕难以力挽狂澜。不管是匈奴造反还是华人造反,最大的目标一定是直指晋室朝廷。其他地方或许可以偏安一时,但洛阳必定首当其冲遭受劫难。虽然看出了危机,但施惠作为朝廷巨卿,不管是出于官身的责任还是出于为施家子孙做开拓奠基打算,于国于家他都不能选择退官保命。

    施惠在洛阳谋取大半生,官爵俸禄、贪弊受贿、工商田产,积累了巨额财富。以现如今的形势,这些巨额财富存放在洛阳存在很大风险。舍命不舍财,人虽不能跑,财却不能丢。他将所有钱帛之物,全部换成了值钱的金珠宝物,装了满满十八箱,要送回汝阴老家去保管。如今有永安长公主掌握汝阴的家计,他非常放心送到那里。

    这么多的珠宝,路上马虎不得,必须要稳妥护送。他吩咐将珠宝装进数辆大车,上面掩盖了生丝布匹,又从数百仆从之中选派了数十名勇健之人,暗藏刀剑,由心腹黄三带领,装扮成贩丝布的商人,晓行夜宿向汝阴进发。

    在施惠看来,这样的防护措施可谓万无一失。上路之初,的确遇到了几伙毛贼,可全都被这些健仆杀退。若全都是单纯拦路抢劫的毛贼当然不足为惧,可如今下大乱,除了无数的毛贼之外,聚众起义的也是风起云涌。这些起义势力需要大量的军饷,却没有赋税做支撑,只得是黑白两道想方设法筹钱,打劫富商大户便是门路之一。黄三一行人在走到颍川地界的时候,就遇到了这样一伙人。既然是揭竿而起的反贼,其武装力量当然就与单纯打家截道的毛贼不是一个层次。施家众仆从不能抵挡,大多被杀死,财宝也全被掠去,只有黄三等三五个人挣脱了一条性命。

    黄三又惊又怕,本应该回去向家主汇报,但这里距离洛阳较远,距离汝阴却要近一些,且自家的少主乃是汝阴太守,如果借助官家的势力夺回这些财宝或许还有一线希望,于是就先赶奔汝阴而来。

    谁知比玉听完黄三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悲愤哭诉,却打消了刚才那么紧张的情绪,十分地平静道:“好了,好了。我以为什么事呢,你先回府中,请医看看伤势,好好休息去吧。”

    黄三以为比玉是为了安慰体恤自己才出这样的话,心头一热道:“人微贱之躯无关紧要,公子应该尽快想办法缉拿贼寇,早日夺回家产为是。”

    没想到比玉却丝毫不以为意:“阿堵物也,身外物也,丢与不丢,什么相干!”

    黄三没有听太懂,又重复道:“还请公子发文给颍川郡守,请他协助发兵剿灭匪徒,早日夺回财物。”

    “那颍川太守庸俗至极,非我同道中人,我岂可因那十八箱身外物而向他躬身相求!”

    黄三这回听明白了比玉的意思,又急又气:“那可是你阿翁数十年的心血,施家的半数家当,你就这么无动于衷、这么甘心眼睁睁地弃之不顾吗?”

    面对黄三的逼迫,比玉将头一歪,转对阿吉道:“我对钱没有兴趣。他难道不知?”

    对于比玉这般荒唐的行为,阿吉也毫无办法。只能对黄三报以无可奈何的一笑,然后请他暂回府中休息,调养伤势。可黄三此时被比玉气得半死,哪里还有心思休息,一气之下扭头就奔回洛阳去了。

    比玉似乎若无其事,照旧跟左、冯二人畅谈虚无。左、冯二人知道比玉豁达,但没想到已然豁达至此,也大感意外,当然更加钦敬。

    不觉日已西斜,忽见大路上走来了一位胡僧,光头赤脚,深目大眼,皮肤黝黑,身穿百衲短衣,袖不遮臂,裈不及踝。胡僧在洛阳那样的大都市是司空见惯的,但在汝阴这样的地方却不多见。这位胡僧的到来,便是一道奇异的风景,引来了路人纷纷侧目。就连左、冯二位公子都觉得新鲜。

    “快看,来了一位胡僧。”

    比玉在洛阳见惯了胡僧,为了显示自己见多识广,从而笑他二人少见多怪,故意连眼皮都不挑一下:“胡僧而已,有什么大惊怪的。”

    那胡僧别看赤着脚,却健步如飞,比正常穿了鞋的人走路都快。须臾走到柳林边,有意无意地向这边一瞥,立刻停住脚步,朗声叫道:“施公子,果然是你吗?”

    比玉听见唤自己,十分诧异,抬头向路边一望,不由地大惊道:“迦摩笃?”

    迦摩笃确认了是比玉,犹如大海中迷失的渔船见到疗塔,大喜过望,立刻奔过来:“施公子,别来无恙否?”

    “无恙,无恙。”比玉见迦摩笃抛弃了在洛阳时的体面装束,又恢复了原本的苦修僧样子,有些诧异地问道,“大师一向久居洛阳,怎么跑到我汝阴来了?”

    迦摩笃之所以离开洛阳,一是洛阳乃是子所在,是匈奴饶首要进攻目标,觉得处境危险,不宜久留;二是在洛阳的本教僧众过多,自己似乎无足轻重。佛法本就应该广泛传播的,既然留在此处没什么大作为,还不如去到另一个地方开辟新地。然而洛阳在本教先人多年的努力开拓下,颇有根基,其他地方却很可能需要从零开始,在没有根基、不被认可的情况下传播佛法谈何容易?因在洛阳时与比玉很谈得来,又知道比玉回到汝阴做了郡守,且对佛法有些兴致,若能依靠比玉,便有了大根基,于是便到汝阴投奔比玉而来。他来洛阳日久,受到中华世俗文明礼仪的熏陶感染,有段时间也曾讲究了仪容仪表,不再是初来中原时的粗野样子。可一出了洛阳城,少了文明礼仪的束缚,千里行路,本性使然,索性自己又变回原来的样子,觉得更舒服、更自在些。虽然就是专门投奔比玉而来的,但他当然不会全部实话实,而是哈哈一笑,故作姿态道:“贫僧旅居洛阳已然二十年矣,即便再繁华,也觉得腻了。中华地域广阔,大好河山无数。如果不领略一下其他地方人文风貌,岂不白来朝走一遭?所以便想出来云游;再者,朝虽然被下视为圣邦,人口也庶多,却都苦于尘世之奔波,熙熙攘攘为利来往,茫茫而痴痴,不知所来由,所以我有责任将我无上功德的佛法普及开来,为苍生指点迷途,以解众生之苦厄。”

    这一席话,前一半犹可,后一半就显得有点儿做作,格调太高。比玉面色淡然,左、冯二公子更不知如何言语。

    左公子没接触过佛法,他只奇怪比玉为什么能跟这么样衣着破烂的一个胡僧这么熟络,怪问道:“见二位相见甚欢,想必一定是洛阳旧相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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