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千里行（10）
第516章千里行</p>
“大哥，这事我去处置，偷偷的杀……时局混乱，城内魏文达旧部极多，不能把消息传出去。”十一骑中一人艰难拱手。“不然军心动摇，想做事就难了。”</p>
罗术盯住自己这位兄弟良久，嗤笑一声：“小田，我想出一口恶气就这般难吗？”</p>
这年轻军官僵立当场。</p>
又一人起身，却是剩余十一骑中最年长的一位，其人拱手相对：“大哥，我只说一件事，若是少夫人已经有身孕呢？”</p>
罗术依旧冷笑：“林六，你是不是傻了？我儿去河间数月，哪来的身孕？”</p>
那年长者面露诧异：“大哥，上个月底公子从河间来家住过两日的，你……”</p>
罗术终于迟疑。</p>
老林赶紧来言：“大哥，公子是独子，这种事，便是万一也要忍耐的……”</p>
听到这里，罗术再度发怒看向门外：“你还站着干什么？滚回去将那大脚丫头塞进厢房里锁着，不要断了食水！”</p>
那家人狼狈而走。</p>
家人既走，剩下十一骑与罗术继续商议最终一搏，商议到傍晚，方才散开。</p>
出得门来，十一骑便去全城各处去整饬军马，晚间还免不了去往城墙上去巡视，而到了三更之前，其中四五人则顺理成章的城西南角的角楼上汇集起来。</p>
这几人并不是存心要搞什么阴谋团伙，而是身为十八骑中修为和其他能力都更差点的那一批，平日在军营、城墙、驿站，乃至于罗术住处时，都要在晚间巡视，结束后一起喝完热汤说说话，再散去休息的。</p>
算是惯例。</p>
而且平日这种场景，也是几人最放松最舒坦的时候。</p>
但今日嘛……</p>
“幸亏六哥还记得上月底公子回来的事情，否则今日不知道如何收场……我都没敢让小田过来。”闷坐了片刻，其中一名年轻的喟然开口。“白大哥、老张他们一个个要么走要么死了，还得六哥多拿主意。”</p>
白日出言解了大困厄的林姓年长军官沉默片刻，然后闷闷回应：“能记得什么事情？什么月底回来的事情全是我瞎编出来的。”</p>
几人愕然一时。</p>
“如此说来……”其中一名骑士满头大汗。“如此说来，这要是有人再提醒，那魏家的姑娘是不是还要一死？林六哥也要被牵累？”</p>
“我死无所谓，但不能任他滥杀无辜！”林姓军官严肃道。“不过你们也不必太过忧心，今日那罗二管事在门外没开口揭穿我，回去自然也会敷衍。”</p>
“那以后……”</p>
“什么以后，过了后日晚间再说吧。”</p>
“后日晚间真能得手？得手便能解困？只怕便是胜了也只会这般煎熬下去，到时候更加丧心病狂！”</p>
“说的不错，我只怕后日一出兵，就会学薛常雄那里自溃……玩弄人心可是黜龙帮那位的擅长手段。”</p>
“那又该如何？”</p>
“我意，大家现在回去收了家小，直接从西面城墙上跳下去得了……寻了老张哥，总有个立足之地。”</p>
“这么做自然简单，但多少年义气，真能扔下他不管吗？”</p>
“真要是管他，我的意思怕你们几个听了惊讶……咱们一起动手，明晚上杀了他吧，省的坏了他多少年豪杰名头，这样，恶名头咱们做兄弟的担，他还最起码能落得个薛常雄那般在军中不留恶名。”</p>
“这到底是咱们大哥和主上，这叫弑！”</p>
“那怎么办？”</p>
区区几个兄弟，居然念头各不一样，但无疑所有人都对罗术失望透顶了。</p>
说来说去，最后几人还是看向了今日解救了魏文达大脚女儿的人……后者开了个口之后就一直坐在岗楼靠窗户的位置，挨着油灯旁的墙面来靠，不知道在想什么。</p>
此时看到众人来看自己，这位姓林的军官晓得躲不过去，无奈开口：“诸位，说句公道话，咱们这位大哥，当日做郎将的时候，还是顶好的人……替本地军官出头，照顾乡土豪杰，虽说不上什么扬善，但抵恶还是有的，大家也都敬佩，不然咱们如何能聚起来？”</p>
“六哥说这些有什么用？今日是往日吗？！”</p>
“不错，要是他能做一辈子将军，不要说将军，做了总管也好，但不起争天下的志向，只与黜龙帮做个龙头，咱们下面做个头领帮衬着，照样是个英雄样子！可他竟起了争天下的梦，之前整日信那逃走的李枢胡扯，这次出征前还叮嘱我，回来后替他打扫临桑宫……这是他能想的吗？黜龙帮都晓得让所有头领住进去！”</p>
“我刚刚就想说这个了……现在来看，咱们这位大哥不算是什么大英雄，只是个寻常豪杰，若在之前的豪杰局面里，怎么都能应付过去，但做了总管不算，还想着争天下，这就是所谓下士有志，反而不如碌碌庸人，自家坏了局面。”</p>
“诸位兄弟，你们说的都对。”林姓军官赶紧打断这些人。“所以，咱们既要记住他当年的好，也要明白他如今不可救药……”</p>
“六哥说怎么做吧！”又有人不耐起来。“我们听你的。”</p>
“那好……我的意思是，后日晚上那一仗，咱们豁出命来替他打，算是偿了旧恩。”林姓军官严肃以对。“可打完这一仗，咱们也算是仁至义尽了，那不拘胜败，也不拘回城的还有几个人，就带着所有人家眷走……先走再说，出去后与他再无干系，再商议联络去哪里。”</p>
几人沉默了下来，好几次眼神交流，却都没有说出口。</p>
最终，大约是意识到大家都不得不同意这个方案后，有人打破了沉默：“其余几个兄弟呢？”</p>
“都是兄弟，当然要一起走，马上我就去找他们说清楚……你们不要动，今晚明日，我一个一个找机会说，若是真有人泄露了，只会揪在我一人头上。”</p>
“那魏家的女儿呢？”又有人来问。</p>
“那不光是魏家的女儿，也是咱们大哥的儿媳妇，他自己不认，我们却要认，不光认，还要救……到时候我直接去救人，带着人直接出城……后面的事情交给你们。”话到这里，这林六复又颤抖着喘了口气。“要是到时候闹出什么动静，你们都不要理会，要是我跟魏家女儿都没出来，你们也都不要理会，只替我照顾好我家里就行……除非是我后日那一场之后没回来，老冯替我去做便是。”</p>
其中一人赶紧应了一声，而剩下几人面面相觑，有心来言，却被这林六摆手制止，然后直接定下了逃跑路线，和汇集家眷的地点，包括计划的执行人与候补执行人。</p>
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是三更时分，便各自散去，林六也走出了岗楼，却又望着头顶的连钩双月，一时陷入茫然……今天白天救人的是他，刚刚定了决策要跑也是他，而无论怎么说，他们这个行为其实就是密谋反叛了，而他林六正是这个反叛的头子。</p>
唯独虽然做了反叛头子，可十数年经历，哪里又是那么轻易视为无物的？</p>
人生于世，有几个十数年？还是人一辈子最好的十数年！</p>
事情走到如今这个地步，怎么可能不痛心？</p>
而且一想到白显规与张公慎彼时又是何等痛心，眼下便更痛心了。</p>
停了许久，其人方才艰难挪动脚步，去来寻人，顺着城墙又找到两个离得远的兄弟，说清楚原委，得到应许入伙，本想就此暂歇，却忽然想到一人，便不顾天黑疲惫，专门再来寻找白天尝试出头却失败的小田来。</p>
小田是十八骑中比较年轻的，浪荡性子，还没有成家，父亲又死在二征时，故只与老娘共住在一个小院内，林六到了地方，也不叫门，直接点起弱水真气，便轻轻翻入墙内。</p>
小田果然也没睡，见到来人，与其说是惊讶，倒不如说是欣喜。</p>
二人在后院马槽旁坐定，林六便要说话，却被小田抢了先：“六哥，我回来后一直后怕，连城上都不敢去，怕招嫌……”</p>
“这有什么不敢去的？”林六赶紧安慰。“与城里其余那些溃兵比，他能用的就是我们了，我们本就是他的耳目、臂膀、根基……什么都不要怕，什么都可以大胆做。”</p>
“六哥，我还是心慌。”小田明显没听出来对方的暗示，只抿着嘴道。“我回来后越想越不对劲，总觉得大哥这次太……太人了。”</p>
“他自然是丧心病狂，魏文达力战三宗师，不胜而屈，魏家的女儿自然无过，何况还是他的儿媳，算是他在世上少有的亲眷，本该更疼惜才对，居然要杀了……”林六无奈，又把之前与几个人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p>
“不止是这个。”小田低头道。“六哥，若只是想起独子没了，亲家却降了，一怒之下要杀人倒也罢了……我坐着想了一阵子，最怕他是故意的。”</p>
“故意的？什么意思？”</p>
“他后日不是要带我们突袭一搏吗？”</p>
“是。”</p>
“他自己领兵的人，难道不晓得幽州城虽然极大，可到时候真正能用的只有他做第二中郎将时拢住的几千人和我们几个替他聚拢的几千人，而其余都是听不得风吹草动的溃兵与民夫？”</p>
“哪里是听不得风吹草动，没有风吹草动，这几日也不停有人去投降……”</p>
“所以，他既晓得杀了魏文达女儿，会让魏文达旧部离心离德，甚至说叛逃是必然的……为什么还要杀呢？”小田艰难问道。</p>
林六刚要说丧心病狂四个字，却忽然一滞，然后原本就冰冷的心更加冰冷下来……隔了片刻，其人才缓缓开口：“小田，你是觉得，他杀了魏家女儿，就是为了让魏文达旧部叛逃，然后借此麻痹黜龙军，方便他后日忽然突袭？”</p>
“是……”小田艰难应道。“六哥，若是这般，我只觉得咱们这些大哥更吓人了。”</p>
林六沉默了片刻，然后忽然笑吟吟来言：“或许吧，但无所谓了，都一样的……小田，我找你是有个说法，后日战后，咱们就趁机逃了吧，带上你老娘便是。”</p>
小田一惊，然后直接点头：“好，要是这样，确实无所谓了。”</p>
当夜不说，翌日，不知为何，总管囚禁了魏文达女儿、自己儿媳，甚至想直接杀掉却被拦住的事情还是传了出去，当日城内明显震荡。</p>
甚至发生了魏文达旧部溃军尝试组织起来夺取西侧那段城墙却于街道上遭遇埋伏的戏码，至于百姓壮丁借城墙巡视机会趁机逃窜，就更不用说了。</p>
这还只是下层动乱，中高层同样动荡，因为昨天晚上渔阳太守阳圭投降的消息也传来了，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危险信号……实际上，从这一日下午开始，张首席那里就络绎不绝了。</p>
不过，主要是之前逃亡的将领和本地世族、豪强，掌握的部队、人口、产业，全都有限，而那些依然控制城池和成建制军队的太守、将军，以及有名的世族，却只有一个阳圭到来。</p>
而这种情况在隔了一日，也就是三月廿四日凌晨时发生了改变。</p>
“这个时候喊我？”张行被喊起来以后似乎有些起床气。“罗术打出来了？”</p>
“没有。”王雄诞小心道。“是有人来降……”</p>
“来降就来来降，让他们歇着，等天明就是。”张行还是有些不解。</p>
“是一堆人络绎不绝来降，半个时辰里，断断续续有四个将军，三个太守，而且应该都是西面的居多……所以来问问首席。”王雄诞稍作解释。</p>
“有意思。”说着，张行站起身来，便要去看看。</p>
然而，晚春时节，夜间已经显得闷热了，张行睡的汗津津，起来后也有些燥热，衣服到了身上，居然有些黏糊糊的……可总不能光着膀子去见人，便干脆施展了寒冰真气，结果寒气一出来，又觉得皮肤紧了起来，便皱眉来问王雄诞：</p>
“城里没动静？”</p>
“没有。”</p>
“那就不见了，把他们安置到偏殿里，吃喝睡都供给上，我先睡一觉，明日再说。”张行说着，直接解开衣服便躺了下去。</p>
王雄诞没有半点惊讶和迟疑，直接应声离开……没办法，作为可能是最熟悉这位首席做事风格的人，他可是再晓得对方脾气不过，说要睡觉，那就要睡觉，说要吃饼，就要吃饼，至尊神仙都拦不住。</p>
实际上，王雄诞见得多也晓得多一些，这位张三爷，有些时候睡觉、吃饼是有道理的，但有些时候就是变相的立规矩，而且越是其他人觉得了不得的事情，越是贵重的人物，他越拧巴。</p>
就是要明明白白告诉这些人，你们这些人、这些事还比不上吃饼睡觉来的重要。</p>
不过，王雄诞本人没有半点意见，因为他很清楚，这位的傲慢只是对传统意义上的达官显贵、世族强人，对下面反而能摆的开，而作为一名出身盗匪、少年时饿肚子流浪的人，这些拧巴任性的行为其实反而让他心里暗暗有些舒坦……可是有些时候，王雄诞也会思考，到底是自己念头本来与本地排头兵出身的首席做法相合，还是跟首席久了，被反过来影响到了呢？</p>
当然，种种小心思，已经算独立起来的王雄诞也不可能表露出来的，全程其人都面色如常，从接待那些降人到入内喊起张首席，再到出去重新安排这些人住处。</p>
半夜无言，天亮后，张行起身，被告知城内昨夜并无异动，又被告知来降者整个凌晨络绎不绝，而且原因现在已经对上了，正是李定在上谷郡与幽州直辖的广宁郡交界处打了一场大胜仗……而很显然，那几个最先到的降人居然跑的比黜龙军的军报都快。</p>
听得原委，张三爷却如何不晓得，局势反而更加稳妥了呢？</p>
于是乎，其人便端起河北之主的架子来，又是洗脸又是洗头，吃了粥还要吃炸面团，然后上了厕所回来，又换上一身新的红色制式戎装。</p>
一切打理整齐，刚刚决定召见那些人，却又有元宝存亲自赶到，兴奋告知，幽州卢氏当家人卢思道弃了清修马上亲自到了，张行竟又重新坐在了大殿前晒起了太阳，同时听马围、封常、许敬祖继续汇报情报，以作等待。</p>
也就是这个时候，张行才知道李定这一仗是怎么打。</p>
“内应？谁？”张首席诧异来问。</p>
“邓龙，前幽州大营中郎将，当年李龙头还没有入帮的时候攻略襄国、赵郡，阵上打败了此人，并做降。”许敬祖赶紧汇报。“后来在武安呆了不过半年，就又逃出去了，据说不敢回幽州，李定又苛待他，便去投奔了代郡二高，做了将领……”</p>
“哈！”张行没忍住冷笑一声。</p>
李四这叫皇图霸业一场梦，之前是真想着扫荡河北，然后自己当皇帝呢。</p>
许敬祖等张首席哈完，继续汇报：“这一战其实很简单，代郡二高与恒山王臣廓，还有幽州部分军将联合，幽州军将负责诱敌深入，二高与王臣廓设伏在巨马水上游对岸某处山谷，结果李龙头全军压上，却以齐泽、高士省两位暂署头领做幌子佯作渡河，主力则提前在下游先渡河，然后绕到埋伏山谷的后方，二高与王臣廓忧心后路被断，就想逃回，结果邓龙趁机易帜，贼人几乎全军覆没……具体战果，过两日应该就要到了。”</p>
“没有后顾之忧的李四郎，隐约有军神之态了。”张行幽幽来言。</p>
“这都是首席慧眼识英雄。”封常例行拍马。“而且经此一事，河北是真的要平定了。”</p>
“李四郎可不是会被埋没的那种人才。”张行幽幽叹道。“时逢乱世，生出他这种人，简直是天意感化了。”</p>
倒是没提什么河北一统。</p>
几人还要说些什么，便看到元宝存两脚生风一般快速走来……这几日，他走的可勤快了。</p>
而来到跟前，元宝存一拱手，便来询问：“首席，卢公到了，要不要单独见一见卢公？”</p>
“他有什么要害军情吗？”张行诧异一时。</p>
“自然没有。”元宝存一噎，赶紧解释。“但卢公算是幽州人望所在，而且历经三朝，尽得兴衰之要，首席跟他聊聊，或许有所得。”</p>
“无妨，既然是兴衰之要，大家都来听听就是。”说着，张行摆手示意，终结了这次情报汇总。“请卢公过来，摆条凳子，也喊那些降人来吧！”</p>
几人旋即肃然，王雄诞立即多调来了一整队甲士，须臾，秦宝也带着一众准备将入内，绕到张行身后的大殿两侧，而牛河就更不用说了，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出现的，忽然一瞟眼就看到了他。</p>
而元宝存更是亲自选了一条最宽的条凳，仔细研究了一下位置，将之摆在了张首席坐着的大殿台阶左侧往下三个台阶的位置上，甚至稍微斜了一下。</p>
准备妥当，他便去亲自请人，而马围也于此时驱赶着昨夜到今日为止多出来的降人们来到了临桑宫中央大殿前的广场上，而大殿台阶往前到“黜”字旗为止的空地上，则摆好了一堆条凳。</p>
这些人见得有座位，先松了一口气，想要见礼，又被王雄诞提醒，不必行礼直接入座，也只好去做……可虽然是来投降，却也有次序的，你推我，我推你，既有人主动往后躲，还有人主动往前面凑的，折腾了好一阵子，刚刚坐下，那边元宝存领着一身道士打扮的卢思道进来，却又慌忙起身，也不敢行礼，只是束手立着，目送对方上前。</p>
张行见到对方须发皆斑，委实年长，倒没有继续摆架子，终于也起身主动拱手行礼，口称卢公，然后一手握着对方，一手捞起摆在台阶上的条凳，随手放到正中间，然后一起坐下。</p>
倒是让元宝存白白摆了半日。</p>
见到此景，下面投降的人方才松了口气，也都纷纷坐下。</p>
上面，张行与卢思道聊了几句闲话，问了对方年龄，知道对方这身道士服装只是代表离家避俗之意，并不真的侍奉哪位至尊，晓得对方也的确有个侄孙在下面坐着，便无话可说，就看向了下面的降人。</p>
说实话，张行既晓得李定打赢了一仗，造成了震动，也知道幽州这里罗术眼瞅着穷途末路，愈发失控，据说昨日儿媳妇都差点杀了，那幽州上下自然大幅动摇，但也没想到这小半夜凑了这么多人。</p>
从上面往下望去，竟乌泱泱坐了一大片。</p>
“诸位可报姓名、年龄、籍贯、职务，以及个人少许经历，按照座位顺序，自左往右，自前向后，依次起身来言。”开口的是封常。</p>
虽然刚来的时候摸黑填了表格，但降人们此时并不敢怠慢，立即依照顺序站起了第一个人：</p>
“降人田行，年五十六，幽州北平郡海阳人，原为幽州直属大宁郡太守。”</p>
话到这里，此人明显言语酸涩：“降人在大宁，靠近苦海，地方偏狭，不晓得首席德行与黜龙帮威势，闻得罗术兵败，还想聚众抵抗，结果昨日举众欲与李龙头一战，尚未到阵前，便闻得前方已经兵败如山倒，晓得大势已去，天命在黜龙帮，乃以残部退桥山，我与本郡的韩都尉并身来降……若首席宽宏，不敢言尽犬马之劳，只求能平安归乡读书修行。”</p>
“既未交战，又是在城破、进军之前来降，自然是来去自如……若想归乡，自然可行，想留下，也必然有任用。”张行倒是大度，也算是重申了之前的条件。</p>
按规矩来就行。</p>
“谢过首席。”</p>
有第一个人打样子，后面自然也顺利起来。</p>
而细细究来，大部分都是在幽州西半部任职或者盘桓的，大部分人也都是幽州本地出身，正是张行等待许久的坐地虎……姓氏不外乎三类，一则田、高、阳、卢为主，这是幽州南麓精华所在的世族；二则以双姓为主，这是苦海过来的巫族-北地混血部落特征，跟着大周起势的；三则黑白红黄北地荡魔卫特色的简姓。</p>
不过，待几十个人说完，张首席的注意力却例行偏了：“卢公，我晓得幽州许多郡，但如何这般多，而且许多我都对不上号，有什么说法吗？”</p>
“不瞒首席，幽州确实多郡，道理也很简单。”卢思道笑道。“就是大周、东齐、大魏，三处叠的……大周起势于晋北，所以在幽州西侧，多设了几个郡，上谷、代郡之外，还有大宁、广宁、偏城；东齐立身河北，却不能安定北地，便在燕山北麓、掷刀岭内外，设了几个军务上的边郡，安乐、辽西、北平、广阳、密云，都属于其中……甚至，如今的白狼卫、铁山卫、落钵城、柳城，都一度设郡；而等到大魏来了，一来是当时还要进取北地，二来本地军务上的世族也确实多，便干脆全取燕山内外，以范阳、渔阳、燕郡三个幽州核心大郡为腹心，一起合为一个总管州，却又保留了下面的许多小郡，这才成了眼下的局面。”</p>
张行恍然：“可算是有人给我说清楚了，这几日我对着地图都凑不起来。”</p>
“这当然容易混，许多地方名字都改了，这个郡名给了那个城，那个城又换了地方，也就是本地人才晓得原委。”卢思道笑了笑，复又来问。“不过，不是有传闻说张首席是在铁山卫长大吗？怎么也不晓得其中渊源？”</p>
张行苦笑：“我自北地出来，往邺城应募排头兵的时候，连《郦月传》都没读过，哪里能关心这些？”</p>
卢思道终于讶然：“如此说来，张首席反而是天纵奇才了？这才几年……我可是听人转述过首席在红山上与大宗师、宗师的辩论，那俨然是早就心中不惑，有了自己的道了……这难道也是读《郦月传》读的？”</p>
张行自然是没法解释，又不想拿什么黑帝点选来遮掩，便有些尴尬，只是干笑一声。</p>
另一边，卢思道自然不晓得对方尴尬，便是晓得也无妨，因为他既然这把年纪还被抬过来，肯定是要替幽州人做个说法的，所以其人迟疑了片刻，便自行说了下去：</p>
“说到不惑有道，我就差了张首席许多。</p>
“少年时，因为出身卢氏，又早早进学、修行，自诩天才，谁都看不起，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趁着春光明媚踏青出游，借着真气爬高上低。大约十六岁那年，到了掷刀岭，看见一个明显是荡魔卫的人扛着一个大石碑自北面来，说是要替换道中被山洪掩埋不知去向的古碑，因为见他一人扛碑如负无物，且那碑竟是一无字青石碑，便好奇跟上。</p>
“结果到了地方，那人放下石碑，塞入基座，然后拿出锥子，运转真气，简直就像是写上去一般轻易刻完了字，刻完之后，还来问我：‘少年认的这些古字吗？’我本就惊异对方修为如此高深却行事这般简朴，此时再去看，果然许多字都稀里糊涂，连在一起更不知道什么意思，不由惭愧，当时就掩面而去，闭门重新修读起来。</p>
“这一修，大周就变成东西两立了，我也已经快三十岁，就出来做官。这一次虽然对上乱世，可官却做的极为顺当，造反了也有人赦免，等到东齐建制，我更是与当时的恒山王要好，他做那几年皇帝的时候，我自然是锦上添花，几乎算是半个南衙相公的局面，修为也早早凝丹，开始观想外物……人生之种种精彩，多在那些年。</p>
“只不过，东齐皇室自相残杀，又惯用佞幸，几年之后便是急转直下，我几次入狱，几乎身死，后来虽逃出性命来，腿脚却因被多次打断落下病症，修为也卡住不前，再加上失势之后常常被人刻意羞辱，就重新归乡读书，顺便教育乡里。</p>
“再后来，大魏来了，我也已经五旬过半，只是看到天下有一统之象，又有了一些志气，便不顾廉耻，主动上书求官。本以为家门、名望、经验都在这里，而且在西都陛见大魏开国那位时列写诗文，我也是当时入朝文士第一，想着总能给个入朝为官重用的格局，却只是让我去做武阳太守……</p>
“我当时就晓得，大魏果然是如传闻般关陇为本，是不可能真正用我的，便在做了两年太守后，弃官归家，穿了道袍，只在乡野中一座小黑帝观中研磨古代碑刻。”</p>
话到这里，靠着武阳郡割据，然后混到眼下局面的前大周皇室后裔元宝存差点没掌住……好嘛，自己心心念念的宝物、根基，是人家弃之如遗的玩意，是不被重用，是被不公平对待的明证。</p>
卢思道可不管元宝存怎么想，其人一气说完，便来询问张行：“张首席，你说我这一辈子活了七十多岁，历经三朝，少年时无知倒也罢了，怎么大半辈子都不顺心呢，以至于白发苍苍、十指如干姜，都不知道自己道在何方呢？”</p>
张行笑了一下，下面许多降人也都盯住了这位首席。</p>
很显然，卢思道这番话既是自叙，又是埋怨，还是询问，是代整个幽州的文武世族们来自叙、埋怨与询问，是想知道张首席治下，他们会是个什么情况？</p>
有什么政治前途？</p>
难道还要受欺负？</p>
当然，或许也有点示威的意思，毕竟，三朝尽去，幽州似乎还是幽州人的幽州。</p>
不过，这番话好就好在，卢思道没有说一丁点谎言，他所陈述的都是他个人的真实经历，没有任何添油加醋，而且虽然问的隐晦，却又让人避无可避。</p>
这个时候逃避这个问题，你们黜龙帮想干什么？</p>
张行笑完之后，果然也没有继续拖延，而是直接开口，却又语出惊人：“我觉得卢公的经历，实属寻常，皆是时势使然。”</p>
卢思道眉毛一跳，却知道对方言语未尽，且本身修养足够，所以没有打断。</p>
“我其实也有与卢公类似的经历，但不是什么仕途经济，而是心境浮沉。”张行继续缓缓言道，笑意不减。“我年轻时遇到不平事，总觉得自己若能持其强盛取而代之，必能做的好；后来在东都厮混了几年，看到了中枢最腌的一面，便怒气盈天，恨不能扫荡天下清，再立一番新天地；只不过，这不是自己真来造反了吗？便又晓得，凡事皆有初，一初叠一初，世事浮沉，皆是自古以来一件件事一个个人叠起来的，人居于其中，想要有所作为，一来要尊重过往，顺势而为，二来要理清头绪，弄清楚脉络，才能对症下药，增添一些好的脉络出来……”</p>
“这是不是首席红山上关于‘努力行事’的道理？”卢思道脱口道。“只要不停做好事、新事，使人间繁盛的事，那世道虽有周折，但一定会变好。”</p>
“正是这个，卢公果然是真曾听过我的话。”张行笑的更开心了。</p>
“那敢问，首席所言时势使然，又是哪一个脉络使然，首席又准备如何在这条脉络里加新东西呢？”卢思道追问了起来。</p>
“很简单，卢公三朝之不顺，在我看来，其实就是‘政出于何处’导致的错位问题。”坐在条凳上的张行稍微严肃了一下。</p>
卢思道肯定是对自己的人生仔细思考回味过许多次的，而且很明显是专门研究过张首席的思想理论的，所以随着对方这句话说出来，虽然称不上虎躯一震什么的，但也瞬间有些恍惚之态。</p>
至于下面的这些幽州降人，就反应不一了……肯定有人能反应过来这是在说什么，但肯定也有人糊涂，而且肯定有人懂装不糊涂，有人糊涂装懂。</p>
再加上在场的黜龙军精英们大多需要板着脸，倒是更加显得气氛古怪了。</p>
“三辉四御……白帝爷之前的历史脉络只有大概，咱们就不说了，只从四御归位之后来讲。”张行娓娓道来。“先是白帝爷一统之业未竟，天下分崩，列国封疆，到了《郦月传》的时候，祖帝与双骄并争，虽掷刀成岭，大业崩塌，但到底是取了天下大廓，就有了唐皇继业……到此为止，天下政令，其实一直是在从封建地方转移到中央的，从贵族人治转移到文法吏的文书治天下的。</p>
“而又因为自古以来都是家天下，所以，实际上可以说，政出于皇帝。”</p>
“说的好！”卢思道拊掌认可。</p>
“但是，政出于皇帝，皇帝也只是一人，一人之善，天下大善，一人之恶……这个就不举例子了，曹彻尸骨还未寒呢……再加上文法吏、文修、武修，本就天然有力，有力之士逢皇帝作恶，就造成了前唐的政治大溃，然后地方割据，衣冠南渡，而从前唐后期渐衰，一直到大周出现，这个时候天下的走向是‘政出于家门’。”话到这里，张行看了看身侧的卢思道，语调提高了不少。“卢公以为如何？”</p>
“是有道理的。”卢思道想了一想，点点头。“政出于皇帝闹得天下大乱，便归于有力的文修、武修、文法吏，而他们又没有自己的朝廷，便以家门宗族为限，借着朝廷的壳，以作政令……正是前唐衰亡以及后面乱局中的走向。”</p>
“正是如此，只不过乱了两百年，天下人终于意识到，政出于家门，竟然比政出于皇帝还要差劲。”张行喟然道。“政出于皇帝，或许十个里还能遇到一两个好皇帝，政出于家门，四处都是一般黑；</p>
“政出于皇帝，只要供奉一人便可，政出于家门，便要供奉所有世族门阀；</p>
“政出于皇帝，平民百姓还有些许机会能逢君之恶，政出于家门，连寒门都不能登堂入室；</p>
“更要命的是，昔日之所以能成政出于皇帝这个局面，不是人们拼了命的要把这个政塞给皇帝，而是列国纷争，无地不战，无日不战，战争本身就是天下最大的恶政，必须要用一体之政来避免这种各处纷争，而现在政出于家门，天下人竟是用两百年的凋敝、万里的僵尸来重新认识到统一的必要，于是自大周以来，天下就开始从政出于家门，渐渐转回来政出于皇帝。</p>
“卢公，大周、东齐、大魏，你自家想一想，便是中间多少离奇故事，多少豪杰英雄，是不是就是这个转变的趋势？”</p>try{ggauto();} catch(ex){}
卢思道沉默良久，方才缓缓来言：“是……确实是这个趋势，世族一日日无力，皇帝一日日权重，便是有关陇诸族，也不知道换了多少茬，也还是皇帝一日日权重；就连东齐这里，也是晋地军族、河北世族一起渐渐让位于皇帝之权……总体上就是这个趋势，张首席，你果然是个天纵之才，我一辈子没窥破的东西，到了你这里却一语道破。”</p>
张行不置可否，只宽慰道：“卢公只是身在局中罢了……你出生前，两百年的走势都是政出于家门，何况本就是天下一等一的世族出身，自然以此为金科玉律，然后从出仕开始，却恰好遇到了天下大势的更易，走了下坡路，而这个下坡路对我这种小子来说自然是大势所趋，可于你本人而言竟是生死荣辱……哪里能轻易摆脱？”</p>
“我后半生常常想，为什么东齐那些贵人要一次次刻意羞辱我？为什么宁可用奸佞，也不用我？这竟然是合乎天道的吗？”卢思道言语艰难起来。“是我活该受辱？”</p>
“卢公这就想多了，掌权者羞辱世族以作打压，固然是寻常手段，但无故辱人总是不对的。”张行笑道。“大势是大势，现实是现实……但无论如何，时代变了，总是对的。”</p>
卢思道低头好久才缓过来，然后一声叹气：“说的好，是我身在局中，走火入魔了。”</p>
张行没有吭声。</p>
“张首席。”卢思道叹气之后，言语清朗了许多。“若是这般我还有个问题。”</p>
“卢公请讲。”</p>
“无他，张首席既然心中看破了大势，可为什么并没有按照你所言大势去做皇帝呢？而且我听说张首席此番北讨，专门起了一面规制极大的大旗，唤作‘替天行道’，那敢问，张首席要行的到底是什么道？”</p>
“很简单，我想行自己的道，废‘政出于皇帝’中不好的地方，取好的地方，来个‘政出于帮’。”张行言简意赅。</p>
“怎么讲？废什么，取什么？张首席不做皇帝了吗？”</p>
“废皇帝擅天下之利于一人这一条，取集天下为一体的中央集权，同时继续顺应天命，压制家门之政，同天下之利。”张行张口就来，没办法，都快背熟了。“至于皇帝，可以做，可以不做……如果事业有了挫折，不做皇帝不能聚集力量，我就做；而如果一切顺利，做不做都无所谓，反正我的志向不在此世间，而且这个皇帝也不是之前那般样子。”</p>
卢思道深呼吸了几口气，望了望清朗的天空。</p>
“而具体到幽州……”张行终于再度看向了那些降人。“一则，谁也不许与我做家门之政，无论文武，尚有幻想者，现在就可以走，我绝不扣押，咱们刀枪见过再说其他，省的将来再闹事，对咱们都不好，不要怀疑我之前族诛之言语，那就是对着幽州掌握军政的家门而言的；</p>
“二则，只要摒弃家门之政，从黜龙帮之政，就不用担心被人羞辱、打压，我视河北为根本，视天下为一体，以才德取士，不敢说绝不偏颇，但也会尽量公平。”</p>
下方有些骚动，却无人敢言。</p>
卢思道回过神来，主动替这些人来问：“可是张首席，要是你的道错了怎么办？”</p>
他没有问诸如什么“后来人改了你的道怎么办”之类的，因为他早就从其他人那里听到过这位首席的许多言语和对应回答……人家不在乎，人家问心无愧，人家就是冲着超脱此世间走的。</p>
所以，他只问了这一句。</p>
“错了，也要行我的道，”张行坐在条凳上，如同辩论一样用极快的速度回答了这句话。“不然阶下诸位，为何至此呀？”</p>
卢思道没有吭声。</p>
下方降人也都无声。</p>
周围军士、准备将、文书、参军也都沉默。</p>
整个大殿前的空地上全都鸦雀无声。</p>
秦宝抱着怀在后方大殿侧门前看着这一幕，心中毫无波澜……这就是他张三哥的行事方式，你要辩，他乐意辩，甚至喜欢辩，但从不指望着言语能够压服对方，也从不会动摇自己的路线与行动。</p>
当然，从幽州人的角度来说也算是做到极致了。</p>
秦宝甚至怀疑，即便是李定那边败了一阵，这些幽州人也会来降的，因为他们本来就没得选，只是基于幽州民风，总想着打一拳再来下拜。</p>
打一拳胳膊折了，没奈何下过来投降，都不忘请来一位文修老者来做个软垫。</p>
够可以的了。</p>
想到这里，秦宝忍不住又看向了东面城墙方向……他很好奇，自己那位姨夫到底还能不能出拳？</p>
不过很快，秦宝的遐思就被打断了。</p>
只见上午的阳光下，那须发皆斑的卢思道从条凳上起身，走到了台阶最下面，然后转过身来，背对那些降人，面朝张行恭敬行了一礼。</p>
身后降人们不敢怠慢，纷纷起身。</p>
而此时，卢思道已经转过身来面朝这些幽州乡党，言辞恳切：“诸位乡里，你们请我来，我便来了，现在也可以告诉你们，黜龙帮非是一般雄图强梁，张首席更不是什么北地军汉，其人深谋大略，我平生历经三朝十余帝，见过的豪杰、英雄数不胜数，真没有如张首席这般通晓大势的，仅此一项，其人便足以立足河北，何况今日是人家兵临城下，对我们网开一面……我老了，不能再入世求新，但你们应该珍惜这个机会，听我一言，就此一拜，甘为马前卒，必胜过我早年蹉跎。”</p>
此言一出，下方稍作耸动，随即有人直接下拜，接着惶惶然拜倒了一大片。</p>
但也有几人没有下拜，而是束手转到一旁，低头不语。</p>
很显然，这些人只为保命而来。</p>
倒也无妨。</p>
就在张首席起身还礼后，所有人都以为这个戏码就此结束时，那卢思道忽然又开口：“张首席，既然他们已经行礼，愿效犬马之劳，我有一个不情之请……既有益于张首席攻略幽州，也算是这些人为首席做下的第一份效诚，当然，也是我一点私心，想救一救人。”</p>
张行听到最后，便大约醒悟，便来笑问：“卢公想让他们替我劝降谁？”</p>
“罗术不可救药，值得劝降的，自然是幽州东部诸郡与藏在那里的溃军首领，东面不是只降了一个渔阳郡太守阳圭吗？”卢思道继续拱手道。“张首席，给我们一个机会……若是明日天亮之前我们能把东面剩余四郡太守全都带来，就请把这些人也按照是今日投降来计算，省的平白送了脑袋……当然，这是我的私心，毕竟谁也不知道这幽州城何时就自溃了。”</p>
“既然卢公有言，如何不许？”张行笑道。“一言为定，若明日天亮前东部四郡太守全都来此，那你们带回来的降人全都算是现在降服的。”</p>
就这样，中午之前，卢思道就带着人走了。</p>
而不知道是不是卢思道的乌鸦嘴，下午时分，幽州城内也开始喧哗起来。</p>
这么近的距离，还不断有逃人趁机翻墙出来，驻扎在城西北临桑宫的黜龙军很快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偌大的幽州城内，幽州军在尝试换防与集结。</p>
很显然，所有人都预料到的事情发生了――重压之下的罗术要做最后挣扎。</p>
只是这挣扎的有些吃力，只是集合可靠兵力，就在自己的大本营中引发骚乱，不免让人对他此番挣扎的成果产生怀疑。</p>
“首席。”从高台上爬下来后，明显有些心慌的封常走到正在披挂起来的张行跟前，小心询问。“若是罗术只是虚晃一枪呢？他不是来攻击我们，只是假借攻击我们，趁机逃窜又如何呢？”</p>
张行没有及时开口，他正在套肩甲。</p>
也就是这时，一旁协助张行披挂的许敬祖忽然开口接道：“那就让他走嘛，他走了，幽州人心留给咱们了！这不正是首席等在这里的缘故吗？”</p>
封常愣愣看着身前这位河北乡土后辈兼江都行在后辈兼黜龙帮文书后辈，一时失语。</p>
他失语的不光是对方越来越具有攻击性，丝毫不顾前后顺序就要踩着自己上位的架势，更是失语于对方刚一说完，他就意识到，对方说的好像是对的。</p>
这首席肯定就是这般想的，连着上午的那番言语，明显就是这个意思，而自己居然没有这个年轻人反应的快。</p>
换言之，眼前这个小子，不仅有上位的野心，居然还有这个能力。</p>
这还了得？！</p>
混乱持续了一个下午，城池几乎失序了一小半，但是张行这里始终按兵不动，因为按照马围所言，幽州城太大了，就黜龙帮摆在行宫这里的四个营，一旦进入，反而会迅速丧失战斗力，这就显得危险了……毕竟，动乱的同时，罗术居然真的在城东的仓城内外组织起了一支大约四五千人的骑兵。</p>
其中两千余人来自于城内，剩下两千多人是从城池东面各处集结而来的，一股一股的，分成了七八股抵达。</p>
这么一支部队，兵力只是半月前幽州军气势汹汹南下时的十分之一，如今却反过来让人惊异于它的存在了。</p>
“罗术还能拢得起这么多人？”军中实际主帅王叔勇有些诧异。</p>
“他自己常年担任幽州大营第二中郎将，而且还有燕云十八骑做爪牙，升任总管后大都放了出去领兵，如今兵败，还有十来个尚存，也必然能带来些人……便是每人只能带来两队人，凑一起也差不多了。”马围稍作解释。</p>
“其实无所谓。”王叔勇想了一下，倒也坦然。“四五千骑，任他来攻，只是徒劳而已。”</p>
“怕只怕不往此出来。”徐师仁插了句嘴。“咱们这里兵强，何必明晃晃往我们这边来碰的头破血流？去笼火城不好吗？”</p>
“这就对了。”王叔勇冷笑道。“那个桥……天气温暖，他们从城东浮马渡河，然后直扑笼火城，我们摸黑从幽州桥上走，根本没法支援得力。”</p>
话到这里，王五郎似乎有些困惑，认真来问身侧马围：“马分管……为何我们在这里好几日，竟然没想到在河上架几座浮桥呢？莫非是我们昏了头？”</p>
“当然不是。”马围无奈解释道。“五郎，莫忘了，咱们的后勤线是从上游卢思渡过来的，那里不但有浮桥，还有船只。”</p>
王五郎点点头，可想了一想，还是不解：“可便是如此，为何不在这里搭几座浮桥以备万一呢？”</p>
马围这次没说话，直接看向了一声不吭在那里张行。</p>
后者原本在出神思索着什么，此时闻言，倒是干脆做答：“是我故意让马分管留的破绽……总不能一直耗着吧？”</p>
王叔勇登时释然，却又拱手来问：“首席，那现在该如何？”</p>
“我不知道。”张行管杀不管埋。“你们看着商量就是。”</p>
王五郎晓得对方脾气，也不再废话，元宝存随那些人去做招降，例行不在，便直接与徐师仁、秦宝、王雄诞、马围，加上封常、许敬祖几人往殿中找参谋们商议。</p>
不过，一则对方兵力有限，二则己方兵力分布也就是那个情况，三则如今的局面是幽州已经要瓜熟蒂落，没必要激进行事，却很快定下了几个保守的预备方案。</p>
随即，徐师仁部自西面撤离，现在就在行宫与幽州城的掩护下往上游渡河，走大路行一个五十里的急行军路程，去笼火城做支援。</p>
笼火城在内，桑干水南侧四个据点自然也有言语过去。</p>
春末时节，已经明显昼长夜短了，所以看着是傍晚，却折腾了好大一阵子天才黑了下来，而天黑之后，幽州军果然开始在上游渡河……这个时候的王五郎明显有了一些焦躁之态，他是很想从幽州城北绕过去捅这支军队屁股的，却又晓得幽州城太大了，那些人又都是本地人，绕过去后什么都来不及，不然人家也不会从容渡河了。</p>
但是明白归明白，也不耽误他躁动。</p>
其实，这些天看着张首席在这里钓鱼吃饼摆条凳，他心里本就大概猜到些什么，马围也主动给他讲明白了，晓得是有安排，甚至对自己来说算是照顾……不说别的，今日这些幽州降人，将来在帮里成了气候，哪个会在自己面前梗脖子？</p>
甚至这几天文书们中间就有说法了，说徐水之战后不是进军，而是论功行赏……白总管和窦龙头吃河间，单龙头和李龙头吃西北三郡，而幽州这个席面分成两边，一边是雄天王与徐副指挥在那边吃，一边正是张首席带着王五郎亲自过来吃。</p>
所以才有元宝存上蹿下跳。</p>
可没办法王叔勇就是觉得无聊，他就是不喜欢这种事情。</p>
实际上他自己可能都没发觉，自从徐世英开始入职大行台后他就渐渐丧失了与对方对抗的心态，少年时修为上对抗、年轻时黑道生意上对抗、从军后军功上对抗，到现在已经渐渐没了那种劲头。</p>
不是被生活磨平了棱角，或是说觉得追不上了，认输了。</p>
而是压根没想过要在那个领域与对方竞争，而且，现在黜龙帮里面的豪杰太多了，即便是自己跟徐大郎都还是要紧人物，却也不足以眼里只有对方了。</p>
要知道，不管是不是边郡，是不是小郡，可幽州郡多，以至于河北全境加一块有近三十郡，东境跟淮北又有十五个大郡，若是登州拆成原本三郡，这就是快五十个郡了，还不算名义上臣服的晋北、淮南。</p>
之前还都紧张于张首席按兵不动，觉得他是在硬拖，如今却觉得有些快的吓人。</p>
想到这里，焦躁起来的王五郎莫名又安定了下来，甚至有些心虚……黜龙帮这种局面，跟东齐有什么区别？而按照自己在帮里的地位排序，岂不是要比得上那些在老家口口相传的东齐名将了？</p>
自己一个当坐地虎搞私盐的，也算是名将吗？</p>
心中翻腾不止，面上却不觉，须臾，王五郎更是全副披挂，背着弓，扶着刀，随张首席一起立到了南面宫墙上去，来看波光粼粼的桑干水。</p>
端是一副名将姿态。</p>
又过了一阵子，桑干河波光粼粼的河段就不只是临桑宫南面这一段了，远远望去，下游远处对岸的地方，火把连成一片，而那一段的桑干河更是宛若火海，更壮军势。</p>
很显然，那边已经渡河成功，正在整军。</p>
“首席，要我走一趟吗？”牛河忽然出言。“他们没有高手，一击之下，足以挫动士气，或许有奇效也说不定。”</p>
“不是不行，但没必要。”张行想了想摇头道。“此时还跟着罗术的，总是心里有口气的，累他们一夜，让他们使尽能耐，最后都不能成，散了这口气，才好收拢。”</p>
牛河不再言语，其余人也都不言语，只是来看。</p>
随即，眼瞅着那支整备好的骑兵往南面去了，就更是让本部军士就地歇息起来。</p>
另一边，幽州军渡河，多是骑兵，此时机动起来，虽只四五千骑，却宛若一条火龙一般势不可当……二十余里外的笼火城，在骑兵战术机动下，哪怕是夜间，也只是小半个时辰而已。</p>
这似乎正是罗术此次夜袭一搏的指望所在。</p>
黜龙军到底缺马，夜间机动只会更加逊色于幽州军骑兵，这种情况下他们分散在后勤线上屯驻兵很容易会被相对数量较多骑兵给突袭到。</p>
然而，走了不过一刻钟，本地人的林六忽然察觉到路线不对，本就在中军的他立即打马追上前头罗术：“总管，这不是去笼火城的路！”</p>
“我知道。”罗术睥睨来答。“笼火城距离幽州城不过二十五里，必然早就有所准备，支援也肯定早在路上……打了必败！”</p>
“那我们去何处？”林六打马不停，努力让自己跟上。</p>
“去固安！去我们老家！去找我们的老兄弟张公慎来算账！”罗术咬牙切齿，说到最后，已经是在嘶吼了。</p>
林六在后面，依旧努力打马跟上，却已经有些恍惚了……他部分认可这个行为，从军事角度来说，既然要发挥骑兵优势，打最远的固安当然没问题，只是张公慎在那里，果然免不了手足相残吗？</p>
而且，固安是黜龙军在幽州最南边的据点，一百里的距离已经很极限了，一旦不成，还能退回来吗？</p>
更重要的是，即便是退回来，要是天也已经亮了又如何，还能从容带着家眷逃出去吗？甚至更直接一点，家眷们应该会在四更天开始往城头汇集，要是自己这些人一直回不去，他们会如何行事？</p>
黜龙军知道幽州军最后一支兵马奔袭百里之外，会不会直接入城？</p>
心慌如麻，大军却如龙似火，一路向南，中间在官道上汇集后速度更快，裹在其中的林六根本没有半点作为空间，而一个时辰后，一口气奔出五十里的他们开始就地稍作安歇。</p>
这个时候林六也下马歇息，却不免紧张不安。</p>
罗术看到这一幕，忽然失笑：“老六，你是在担忧家眷？”</p>
林六一惊，赶紧低头承认：“是，咱们都走了……若是去笼火城这么近，黜龙军肯定来救，顾不上城池，可若是他们发觉我们去了固安，趁机攻城如何？”</p>
“他们不会入城的。”罗术坐在那里冷笑一声道。“幽州城这么大，夜间入城必然生乱，而关键是自张行来到临桑宫我便知道，他根本没有把我放在眼里，更是早就视幽州城为囊中之物，所以根本不会在意一时……他只会明日白天再入城！”</p>
“可是，既入城……”</p>
“你放心，我来时准备好了。”罗术叹了口气。“三更的时候就会有人去汇集咱们兄弟的家眷……若是四更天我们还没有回去，他们就会逃出城去，往东面暂避，乃至直接出海去北地……老六，做好准备，若是这一击不能成，不能逼迫张行撤军的话，咱们也要弃军而走，去北地再说。”</p>
“去北地跟那个李枢再见面吗？”林六苦笑，同时心中乱跳。</p>
“虽然尴尬，也只能如此。”</p>
“可为什么不直接走呢？还能带些兵马过去？”</p>
罗术沉默片刻，缓缓来言：“不打黜龙贼一拳，我怕日后都无勇气与黜龙贼再做相对，那杀子之仇岂不是就要藏在心里一辈子了？”</p>
林六心中一叹，旋即想到什么，便来正色提醒：“大哥，魏家闺女到底是你儿媳……这一次，不管是能回去，还是等咱们上了船，都放她走吧！”</p>
罗术当即作色：“若是有孙子，也是我的孙子！如何能放手？”</p>
林六叹了口气，似乎是觉得尴尬，就势起身：“我去看看有多少人掉队。”</p>
罗术晓得气氛尴尬，便任由对方去了。</p>
而林六既借着对方作色离开中军，毫不犹豫，立即去混乱的军势中去找自己约好的兄弟。</p>
他第一个遇到的，赫然是小田。</p>
“六哥。”满头大汗的小田也明显惊吓。“这是要去哪里？不光是我，军中上下都疑惑。”</p>
“去固安。”林六小声来对，就趁着周围士卒喧嚷之际将罗术安排家眷事宜直接告知，然后下令。“小田，我在中军，没法乱走，给你两个任务，第一，尽量寻到所有兄弟，待会上路，让他们陆续走，分开走掉头回去，按照计划行事；第二，传完话后，你马上走，偷偷走，带着十几骑先回去……回到城内，先顶着总管的命令去找家眷，包括魏家女儿，不要让他们被带走，等兄弟们汇合了，就赶紧走，一起走。”</p>
小田喘了口气，来不及多想，立即转身去寻人。</p>
林六望着对方背影消失在战马之后，愣了片刻，方才回转。</p>
过了一刻钟，部队重新开始整备……但这一次，明显缓慢了许多，部队很久没有整备妥当，甚至已经军士自发来问要去何处了。</p>
也就是这个时候，意外发生了。</p>
“小田呢？”重新上马的罗术面色铁青。“让小田来，带两队人巡视下去，执行军法！”</p>
自然有哨骑去寻罗术的心腹、燕云十八剩余十一骑之一的小田副将。</p>
但是，他们没找到。</p>
“没找到什么意思？”罗术忍不住眯起了眼睛。</p>
“大哥！”林六在侧，忽然低声提醒。“找不到就算了，不要张扬。”</p>
罗术叹了口气，在马上狞笑了片刻，看看南，看看北，只能抿嘴。</p>
部队好不容易成行。</p>
行了又不过一刻钟，有哨骑忽然来报，说是两支部队卡在了身后路口，导致部队脱节，不能跟上。</p>
“是谁的兵？”罗术这个时候已经心慌了，他直接勒马到了道旁停下。</p>
“是孙副将与赵司马的。”哨骑立即作答。</p>
孙副将和赵司马，自然也都是十八骑出身。</p>
罗术眼皮跳了一跳，正色来问：“小孙和老赵人呢？怎么不做约束？”</p>
“那些人就是说小孙将军忽然就带着十几骑转头从路边田野里回去了，他们也想掉头追上去，却没跟上，反而跟后面的部队撞上了。”哨骑也紧张了起来。</p>
罗术如遭雷击……这一次，怎么都骗不过自己了，的确是有人叛逃了。</p>
可是问题在于，就好像刚才装糊涂不去找小田一样，现在又能如何应对呢？自己的爪牙、心腹，不就是这些人吗？用谁去抓？谁还能信？</p>
自己去？自己去岂不是相当于把整个部队放弃了吗？</p>
“老六，你说，要是我一意南下，不会到了到了固安，就跟薛常雄一样，只剩一个人了？”罗术意识到这一点后，扭头看向身侧地位最高的中军心腹。</p>
“不会。”林六叹了口气。“因为没人会主动断了大哥的桥……大哥，事到如今，我请你不要追究什么了，他们只是不晓得大哥安排，惶恐之下自行逃亡罢了。”</p>
罗术闭嘴不言，嘴角跳动，似乎是愤怒，又似乎是在嘲讽。</p>
“大哥！”林六见状翻身下马，抱住了罗术的大腿。“事不能成，就当兵败，咱们掉头吧！”</p>
“掉头回城？”</p>
“不回去，直接绕城走。”林六道。“这边不能得手，回到城内不过是黜龙军口中的一块肉，咱们直接逃了便是。”</p>
“那岂不是不战而逃？”罗术冷笑道。“不行，我都说了，不拘胜败，若不能打上黜龙贼一拳，比死了都难受！”</p>
“那……”</p>
“不过你说的也对，咱们若不回头，只怕路上人要跑光。”罗术自己倒是一如既往的转弯极快。“那走，掉头回去，从幽州桥上过，去打临桑宫，也算是给家眷们出来做个掩护！”</p>
林六无奈，只能应声。</p>
旋即，部队再度停下，整顿，委任临时将领，只说掉头回城，却是让许多人松了口气，因为大家只当是回城。</p>
就这样，二更时分，幽州军忽然全军折返了，而且举着火把就往幽州桥方向过来。</p>
这让临桑宫上下都看懵了：</p>
“这是要做什么？绕一圈回来了？”</p>
“那谁晓得？闹分崩了，赶紧回城？”</p>
“总不能是想来打临桑宫吧？刚刚是调虎离山，觉得我们派出去了不少兵去支援？”</p>
“这倒是有些道理。”</p>
众人议论纷纷，却无一人提出什么应对措施……因为早在半个时辰前，应对措施就已经布置好了。</p>
罗术来到幽州桥前，前锋军马早已经狼狈撤回，各自逡巡不前，亲自看时，只见桥上绑满了火把，照的如白日，而宽达百余步的石桥另一头，赫然有一黑甲骑士，胯下一匹怪异斑点龙驹，正横在桥中。</p>
桥对岸到城下的空地上，则是两三百骑黜龙军的踏白骑从容列阵。</p>
那骑士看到来人，直接抬枪相对：“姑父，你如今穷途末路，何不早降？我也好与老娘交代。”</p>
意识到是谁后，罗术眼睛一眯，怒从中来，当即怒吼：“小畜生！若非你之前阵上伤了你表弟，他如何会死？”</p>
说着，径直打马上桥。</p>
秦宝见状无奈，也翻开手中大铁枪，二人就在桥上交手。</p>
坦诚说，罗术是老牌成丹不错，甚至算是半个修行天才，但秦二的真气过于克制寻常凝丹、成丹了，大枪翻转，每次兵器相交都让罗术臂膀一麻。</p>
双方倒是难的在桥上斗的你来我往。</p>
这也就足够了。</p>
前面桥上交战不停，后方十一骑剩余的许多人担心自家家眷，纷纷趁机撤离，乃是普遍性冒着夜色从下游弃甲浮马渡河，往明显已经乱糟糟城中而去。</p>
不知不觉，桥后这支幽州军最后的主力就被抽空了骨架，却浑然不知。</p>
而也就是这个时候，笼火城内，徐师仁与贾越商议后，徐师仁来援的兵马守城，贾越却率领自己的北地直刀营直接从城内扑了出来。</p>
战斗忽然就爆发了，而且是乱战。</p>
桑干水两岸，北岸连城墙到临桑宫灯火通明，而南岸则是喊杀声震天。</p>
喊杀声喊起来一刻钟后，有两拨人，一自西北，一自东北，远远望见了这一幕，却反应不一。</p>
西北面来者是一队四五百人的骑兵，远远见到这一幕，为首二人一个惊疑，一个却喜上眉梢。</p>
“老高！你的利市来了！”侯君束大喜过望。“罗术必败，你此番过去，将兵马交付，只与我直趋临桑宫来见首席，一则应了城破之前来降，二则顺势请战立功，岂不就立住脚了？”</p>
“战事不明，不需要观望一二吗？”高副将略显不安。</p>
“观望个屁！”侯君束恨铁不成钢。“你连降服都要落人之后吗？还是觉得罗术有翻盘的机会？”</p>
高副将终于凛然。</p>
另一侧，东北来的一行人并不多，但几乎人人色变生疑，反倒是前面为首二人，一个惊惶，一个大笑。</p>
惊惶者，正是随从去劝降的元宝存，而大笑者，赫然是幽州人望所在的卢思道。</p>
一身道袍的卢思道笑完，勒马回看身后众人：“诸位，你们好运气，遇到这种事情，直接过去拱卫张首席，明日更可协助张首席入幽州城整理城池，顺其自然，岂不妙哉？须知晚一日，真就要被刑罚了，便是躲过了刑罚，也省不过一番降人的尴尬……速去速去。”</p>
元宝存听到这里，赶紧点头：“不错，速去速去。”</p>
众人本在惊疑中，此时被卢思道一推，倒是鼓起勇气，纷纷打马向前，更有几位有修为的，直接腾跃起来，争相而去。</p>
前面先去的不说，后面的人匆匆赶到临桑宫，见到此间并无半点兵戈，更是暗喜自家选对，然后又被召见，随从卢思道与元宝存一起往临桑宫北面墙上而立。</p>
见到张首席，后者全副披挂，只是来招手：“卢公，速来速来，且观小儿辈破敌。”</p>
卢思道心中大定，领着一众降人走上前去，居高临下一看，却也被惊的说不出话来。</p>
只见此时月末，并无月色，唯独晚春临夏，星汉灿烂，下方野地交战火把乱点，桥上流光溢彩，最让人吃惊的是桑干河水，既映星光，又映火光，还映真气霞光，自临桑宫这个视角来看，似乎将整个天地都倒映入其中一般。</p>
端是眼花缭乱。</p>
这一幕没有持续太久，大约又等了一会，笼火城内的徐师仁部休整妥当，毫不犹豫，全营弃城出战……这一出战，桑干河南岸的幽州军最后一支兵马，登时便全军大溃，各自奔命。</p>
罗术心惊肉跳，便也弃了秦宝，努力腾跃起来，试图往城内而去，孰料，刚到空中，一箭裹着断江真气直接射来，将他空中撞落，直接跌入河中。</p>
张行见状，回头来看牛河：“牛公，事到如今，不必再拖延，请你出手了结。”</p>
牛河不慌不忙，认真来问：“首席要死要活。”</p>
“活捉也要杀了悬首示众的。”张行干脆回复。</p>
牛河点点头，腾空而去，脚下长生真气浓郁，联结成条，宛若驾龙而去。</p>
周围降人目瞪口呆，这才意识到传闻不假。</p>
张行到此，终于懒得再看，让人将来降的幽州城内人放回去安抚地方后，就要去卸甲休息了。</p>
而也就是此时，城东某处，一行妇孺之侧，十名壮汉汇集一团，等了一阵子，眼看着河边动静渐小，终于无奈。</p>
一人便也开口：“六哥看来不会来了，他之前就有要为那厮偿命的意思……咱们得先把家眷送走……去哪里？”</p>
其他人神色黯然，却也只能咬牙思索。</p>
而这其中，年纪最小的小田咬咬牙，低头给出了一个建议：“诸位兄长，咱们去固安如何？”</p>
周围九人沉默片刻，然后纷纷颔首认可。</p>
没办法，天下之大，似乎竟只有这一个去处了……那是他们这些人之前十数年居住的老地方，而且那里还有一位很可能是他们唯一一个还在世的结义兄弟可以倚仗。</p>
时不我待，借着星光，十人组织起家眷，便从下游过了一处浮桥，往之前罗术想去而不可达的固安连夜而去。</p>
这个时候，张行卸完了甲，正在擦脸，听着外面各种称颂大胜的动静，其人忽然就想起一事――当日在晋北第一次见罗术，自己跟秦二路上解救的两名妇人去了何处？</p>
可曾活下来了？</p>
这恍惚间已经六七年了吗？</p></div>
“大哥，这事我去处置，偷偷的杀……时局混乱，城内魏文达旧部极多，不能把消息传出去。”十一骑中一人艰难拱手。“不然军心动摇，想做事就难了。”</p>
罗术盯住自己这位兄弟良久，嗤笑一声：“小田，我想出一口恶气就这般难吗？”</p>
这年轻军官僵立当场。</p>
又一人起身，却是剩余十一骑中最年长的一位，其人拱手相对：“大哥，我只说一件事，若是少夫人已经有身孕呢？”</p>
罗术依旧冷笑：“林六，你是不是傻了？我儿去河间数月，哪来的身孕？”</p>
那年长者面露诧异：“大哥，上个月底公子从河间来家住过两日的，你……”</p>
罗术终于迟疑。</p>
老林赶紧来言：“大哥，公子是独子，这种事，便是万一也要忍耐的……”</p>
听到这里，罗术再度发怒看向门外：“你还站着干什么？滚回去将那大脚丫头塞进厢房里锁着，不要断了食水！”</p>
那家人狼狈而走。</p>
家人既走，剩下十一骑与罗术继续商议最终一搏，商议到傍晚，方才散开。</p>
出得门来，十一骑便去全城各处去整饬军马，晚间还免不了去往城墙上去巡视，而到了三更之前，其中四五人则顺理成章的城西南角的角楼上汇集起来。</p>
这几人并不是存心要搞什么阴谋团伙，而是身为十八骑中修为和其他能力都更差点的那一批，平日在军营、城墙、驿站，乃至于罗术住处时，都要在晚间巡视，结束后一起喝完热汤说说话，再散去休息的。</p>
算是惯例。</p>
而且平日这种场景，也是几人最放松最舒坦的时候。</p>
但今日嘛……</p>
“幸亏六哥还记得上月底公子回来的事情，否则今日不知道如何收场……我都没敢让小田过来。”闷坐了片刻，其中一名年轻的喟然开口。“白大哥、老张他们一个个要么走要么死了，还得六哥多拿主意。”</p>
白日出言解了大困厄的林姓年长军官沉默片刻，然后闷闷回应：“能记得什么事情？什么月底回来的事情全是我瞎编出来的。”</p>
几人愕然一时。</p>
“如此说来……”其中一名骑士满头大汗。“如此说来，这要是有人再提醒，那魏家的姑娘是不是还要一死？林六哥也要被牵累？”</p>
“我死无所谓，但不能任他滥杀无辜！”林姓军官严肃道。“不过你们也不必太过忧心，今日那罗二管事在门外没开口揭穿我，回去自然也会敷衍。”</p>
“那以后……”</p>
“什么以后，过了后日晚间再说吧。”</p>
“后日晚间真能得手？得手便能解困？只怕便是胜了也只会这般煎熬下去，到时候更加丧心病狂！”</p>
“说的不错，我只怕后日一出兵，就会学薛常雄那里自溃……玩弄人心可是黜龙帮那位的擅长手段。”</p>
“那又该如何？”</p>
“我意，大家现在回去收了家小，直接从西面城墙上跳下去得了……寻了老张哥，总有个立足之地。”</p>
“这么做自然简单，但多少年义气，真能扔下他不管吗？”</p>
“真要是管他，我的意思怕你们几个听了惊讶……咱们一起动手，明晚上杀了他吧，省的坏了他多少年豪杰名头，这样，恶名头咱们做兄弟的担，他还最起码能落得个薛常雄那般在军中不留恶名。”</p>
“这到底是咱们大哥和主上，这叫弑！”</p>
“那怎么办？”</p>
区区几个兄弟，居然念头各不一样，但无疑所有人都对罗术失望透顶了。</p>
说来说去，最后几人还是看向了今日解救了魏文达大脚女儿的人……后者开了个口之后就一直坐在岗楼靠窗户的位置，挨着油灯旁的墙面来靠，不知道在想什么。</p>
此时看到众人来看自己，这位姓林的军官晓得躲不过去，无奈开口：“诸位，说句公道话，咱们这位大哥，当日做郎将的时候，还是顶好的人……替本地军官出头，照顾乡土豪杰，虽说不上什么扬善，但抵恶还是有的，大家也都敬佩，不然咱们如何能聚起来？”</p>
“六哥说这些有什么用？今日是往日吗？！”</p>
“不错，要是他能做一辈子将军，不要说将军，做了总管也好，但不起争天下的志向，只与黜龙帮做个龙头，咱们下面做个头领帮衬着，照样是个英雄样子！可他竟起了争天下的梦，之前整日信那逃走的李枢胡扯，这次出征前还叮嘱我，回来后替他打扫临桑宫……这是他能想的吗？黜龙帮都晓得让所有头领住进去！”</p>
“我刚刚就想说这个了……现在来看，咱们这位大哥不算是什么大英雄，只是个寻常豪杰，若在之前的豪杰局面里，怎么都能应付过去，但做了总管不算，还想着争天下，这就是所谓下士有志，反而不如碌碌庸人，自家坏了局面。”</p>
“诸位兄弟，你们说的都对。”林姓军官赶紧打断这些人。“所以，咱们既要记住他当年的好，也要明白他如今不可救药……”</p>
“六哥说怎么做吧！”又有人不耐起来。“我们听你的。”</p>
“那好……我的意思是，后日晚上那一仗，咱们豁出命来替他打，算是偿了旧恩。”林姓军官严肃以对。“可打完这一仗，咱们也算是仁至义尽了，那不拘胜败，也不拘回城的还有几个人，就带着所有人家眷走……先走再说，出去后与他再无干系，再商议联络去哪里。”</p>
几人沉默了下来，好几次眼神交流，却都没有说出口。</p>
最终，大约是意识到大家都不得不同意这个方案后，有人打破了沉默：“其余几个兄弟呢？”</p>
“都是兄弟，当然要一起走，马上我就去找他们说清楚……你们不要动，今晚明日，我一个一个找机会说，若是真有人泄露了，只会揪在我一人头上。”</p>
“那魏家的女儿呢？”又有人来问。</p>
“那不光是魏家的女儿，也是咱们大哥的儿媳妇，他自己不认，我们却要认，不光认，还要救……到时候我直接去救人，带着人直接出城……后面的事情交给你们。”话到这里，这林六复又颤抖着喘了口气。“要是到时候闹出什么动静，你们都不要理会，要是我跟魏家女儿都没出来，你们也都不要理会，只替我照顾好我家里就行……除非是我后日那一场之后没回来，老冯替我去做便是。”</p>
其中一人赶紧应了一声，而剩下几人面面相觑，有心来言，却被这林六摆手制止，然后直接定下了逃跑路线，和汇集家眷的地点，包括计划的执行人与候补执行人。</p>
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是三更时分，便各自散去，林六也走出了岗楼，却又望着头顶的连钩双月，一时陷入茫然……今天白天救人的是他，刚刚定了决策要跑也是他，而无论怎么说，他们这个行为其实就是密谋反叛了，而他林六正是这个反叛的头子。</p>
唯独虽然做了反叛头子，可十数年经历，哪里又是那么轻易视为无物的？</p>
人生于世，有几个十数年？还是人一辈子最好的十数年！</p>
事情走到如今这个地步，怎么可能不痛心？</p>
而且一想到白显规与张公慎彼时又是何等痛心，眼下便更痛心了。</p>
停了许久，其人方才艰难挪动脚步，去来寻人，顺着城墙又找到两个离得远的兄弟，说清楚原委，得到应许入伙，本想就此暂歇，却忽然想到一人，便不顾天黑疲惫，专门再来寻找白天尝试出头却失败的小田来。</p>
小田是十八骑中比较年轻的，浪荡性子，还没有成家，父亲又死在二征时，故只与老娘共住在一个小院内，林六到了地方，也不叫门，直接点起弱水真气，便轻轻翻入墙内。</p>
小田果然也没睡，见到来人，与其说是惊讶，倒不如说是欣喜。</p>
二人在后院马槽旁坐定，林六便要说话，却被小田抢了先：“六哥，我回来后一直后怕，连城上都不敢去，怕招嫌……”</p>
“这有什么不敢去的？”林六赶紧安慰。“与城里其余那些溃兵比，他能用的就是我们了，我们本就是他的耳目、臂膀、根基……什么都不要怕，什么都可以大胆做。”</p>
“六哥，我还是心慌。”小田明显没听出来对方的暗示，只抿着嘴道。“我回来后越想越不对劲，总觉得大哥这次太……太人了。”</p>
“他自然是丧心病狂，魏文达力战三宗师，不胜而屈，魏家的女儿自然无过，何况还是他的儿媳，算是他在世上少有的亲眷，本该更疼惜才对，居然要杀了……”林六无奈，又把之前与几个人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p>
“不止是这个。”小田低头道。“六哥，若只是想起独子没了，亲家却降了，一怒之下要杀人倒也罢了……我坐着想了一阵子，最怕他是故意的。”</p>
“故意的？什么意思？”</p>
“他后日不是要带我们突袭一搏吗？”</p>
“是。”</p>
“他自己领兵的人，难道不晓得幽州城虽然极大，可到时候真正能用的只有他做第二中郎将时拢住的几千人和我们几个替他聚拢的几千人，而其余都是听不得风吹草动的溃兵与民夫？”</p>
“哪里是听不得风吹草动，没有风吹草动，这几日也不停有人去投降……”</p>
“所以，他既晓得杀了魏文达女儿，会让魏文达旧部离心离德，甚至说叛逃是必然的……为什么还要杀呢？”小田艰难问道。</p>
林六刚要说丧心病狂四个字，却忽然一滞，然后原本就冰冷的心更加冰冷下来……隔了片刻，其人才缓缓开口：“小田，你是觉得，他杀了魏家女儿，就是为了让魏文达旧部叛逃，然后借此麻痹黜龙军，方便他后日忽然突袭？”</p>
“是……”小田艰难应道。“六哥，若是这般，我只觉得咱们这些大哥更吓人了。”</p>
林六沉默了片刻，然后忽然笑吟吟来言：“或许吧，但无所谓了，都一样的……小田，我找你是有个说法，后日战后，咱们就趁机逃了吧，带上你老娘便是。”</p>
小田一惊，然后直接点头：“好，要是这样，确实无所谓了。”</p>
当夜不说，翌日，不知为何，总管囚禁了魏文达女儿、自己儿媳，甚至想直接杀掉却被拦住的事情还是传了出去，当日城内明显震荡。</p>
甚至发生了魏文达旧部溃军尝试组织起来夺取西侧那段城墙却于街道上遭遇埋伏的戏码，至于百姓壮丁借城墙巡视机会趁机逃窜，就更不用说了。</p>
这还只是下层动乱，中高层同样动荡，因为昨天晚上渔阳太守阳圭投降的消息也传来了，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危险信号……实际上，从这一日下午开始，张首席那里就络绎不绝了。</p>
不过，主要是之前逃亡的将领和本地世族、豪强，掌握的部队、人口、产业，全都有限，而那些依然控制城池和成建制军队的太守、将军，以及有名的世族，却只有一个阳圭到来。</p>
而这种情况在隔了一日，也就是三月廿四日凌晨时发生了改变。</p>
“这个时候喊我？”张行被喊起来以后似乎有些起床气。“罗术打出来了？”</p>
“没有。”王雄诞小心道。“是有人来降……”</p>
“来降就来来降，让他们歇着，等天明就是。”张行还是有些不解。</p>
“是一堆人络绎不绝来降，半个时辰里，断断续续有四个将军，三个太守，而且应该都是西面的居多……所以来问问首席。”王雄诞稍作解释。</p>
“有意思。”说着，张行站起身来，便要去看看。</p>
然而，晚春时节，夜间已经显得闷热了，张行睡的汗津津，起来后也有些燥热，衣服到了身上，居然有些黏糊糊的……可总不能光着膀子去见人，便干脆施展了寒冰真气，结果寒气一出来，又觉得皮肤紧了起来，便皱眉来问王雄诞：</p>
“城里没动静？”</p>
“没有。”</p>
“那就不见了，把他们安置到偏殿里，吃喝睡都供给上，我先睡一觉，明日再说。”张行说着，直接解开衣服便躺了下去。</p>
王雄诞没有半点惊讶和迟疑，直接应声离开……没办法，作为可能是最熟悉这位首席做事风格的人，他可是再晓得对方脾气不过，说要睡觉，那就要睡觉，说要吃饼，就要吃饼，至尊神仙都拦不住。</p>
实际上，王雄诞见得多也晓得多一些，这位张三爷，有些时候睡觉、吃饼是有道理的，但有些时候就是变相的立规矩，而且越是其他人觉得了不得的事情，越是贵重的人物，他越拧巴。</p>
就是要明明白白告诉这些人，你们这些人、这些事还比不上吃饼睡觉来的重要。</p>
不过，王雄诞本人没有半点意见，因为他很清楚，这位的傲慢只是对传统意义上的达官显贵、世族强人，对下面反而能摆的开，而作为一名出身盗匪、少年时饿肚子流浪的人，这些拧巴任性的行为其实反而让他心里暗暗有些舒坦……可是有些时候，王雄诞也会思考，到底是自己念头本来与本地排头兵出身的首席做法相合，还是跟首席久了，被反过来影响到了呢？</p>
当然，种种小心思，已经算独立起来的王雄诞也不可能表露出来的，全程其人都面色如常，从接待那些降人到入内喊起张首席，再到出去重新安排这些人住处。</p>
半夜无言，天亮后，张行起身，被告知城内昨夜并无异动，又被告知来降者整个凌晨络绎不绝，而且原因现在已经对上了，正是李定在上谷郡与幽州直辖的广宁郡交界处打了一场大胜仗……而很显然，那几个最先到的降人居然跑的比黜龙军的军报都快。</p>
听得原委，张三爷却如何不晓得，局势反而更加稳妥了呢？</p>
于是乎，其人便端起河北之主的架子来，又是洗脸又是洗头，吃了粥还要吃炸面团，然后上了厕所回来，又换上一身新的红色制式戎装。</p>
一切打理整齐，刚刚决定召见那些人，却又有元宝存亲自赶到，兴奋告知，幽州卢氏当家人卢思道弃了清修马上亲自到了，张行竟又重新坐在了大殿前晒起了太阳，同时听马围、封常、许敬祖继续汇报情报，以作等待。</p>
也就是这个时候，张行才知道李定这一仗是怎么打。</p>
“内应？谁？”张首席诧异来问。</p>
“邓龙，前幽州大营中郎将，当年李龙头还没有入帮的时候攻略襄国、赵郡，阵上打败了此人，并做降。”许敬祖赶紧汇报。“后来在武安呆了不过半年，就又逃出去了，据说不敢回幽州，李定又苛待他，便去投奔了代郡二高，做了将领……”</p>
“哈！”张行没忍住冷笑一声。</p>
李四这叫皇图霸业一场梦，之前是真想着扫荡河北，然后自己当皇帝呢。</p>
许敬祖等张首席哈完，继续汇报：“这一战其实很简单，代郡二高与恒山王臣廓，还有幽州部分军将联合，幽州军将负责诱敌深入，二高与王臣廓设伏在巨马水上游对岸某处山谷，结果李龙头全军压上，却以齐泽、高士省两位暂署头领做幌子佯作渡河，主力则提前在下游先渡河，然后绕到埋伏山谷的后方，二高与王臣廓忧心后路被断，就想逃回，结果邓龙趁机易帜，贼人几乎全军覆没……具体战果，过两日应该就要到了。”</p>
“没有后顾之忧的李四郎，隐约有军神之态了。”张行幽幽来言。</p>
“这都是首席慧眼识英雄。”封常例行拍马。“而且经此一事，河北是真的要平定了。”</p>
“李四郎可不是会被埋没的那种人才。”张行幽幽叹道。“时逢乱世，生出他这种人，简直是天意感化了。”</p>
倒是没提什么河北一统。</p>
几人还要说些什么，便看到元宝存两脚生风一般快速走来……这几日，他走的可勤快了。</p>
而来到跟前，元宝存一拱手，便来询问：“首席，卢公到了，要不要单独见一见卢公？”</p>
“他有什么要害军情吗？”张行诧异一时。</p>
“自然没有。”元宝存一噎，赶紧解释。“但卢公算是幽州人望所在，而且历经三朝，尽得兴衰之要，首席跟他聊聊，或许有所得。”</p>
“无妨，既然是兴衰之要，大家都来听听就是。”说着，张行摆手示意，终结了这次情报汇总。“请卢公过来，摆条凳子，也喊那些降人来吧！”</p>
几人旋即肃然，王雄诞立即多调来了一整队甲士，须臾，秦宝也带着一众准备将入内，绕到张行身后的大殿两侧，而牛河就更不用说了，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出现的，忽然一瞟眼就看到了他。</p>
而元宝存更是亲自选了一条最宽的条凳，仔细研究了一下位置，将之摆在了张首席坐着的大殿台阶左侧往下三个台阶的位置上，甚至稍微斜了一下。</p>
准备妥当，他便去亲自请人，而马围也于此时驱赶着昨夜到今日为止多出来的降人们来到了临桑宫中央大殿前的广场上，而大殿台阶往前到“黜”字旗为止的空地上，则摆好了一堆条凳。</p>
这些人见得有座位，先松了一口气，想要见礼，又被王雄诞提醒，不必行礼直接入座，也只好去做……可虽然是来投降，却也有次序的，你推我，我推你，既有人主动往后躲，还有人主动往前面凑的，折腾了好一阵子，刚刚坐下，那边元宝存领着一身道士打扮的卢思道进来，却又慌忙起身，也不敢行礼，只是束手立着，目送对方上前。</p>
张行见到对方须发皆斑，委实年长，倒没有继续摆架子，终于也起身主动拱手行礼，口称卢公，然后一手握着对方，一手捞起摆在台阶上的条凳，随手放到正中间，然后一起坐下。</p>
倒是让元宝存白白摆了半日。</p>
见到此景，下面投降的人方才松了口气，也都纷纷坐下。</p>
上面，张行与卢思道聊了几句闲话，问了对方年龄，知道对方这身道士服装只是代表离家避俗之意，并不真的侍奉哪位至尊，晓得对方也的确有个侄孙在下面坐着，便无话可说，就看向了下面的降人。</p>
说实话，张行既晓得李定打赢了一仗，造成了震动，也知道幽州这里罗术眼瞅着穷途末路，愈发失控，据说昨日儿媳妇都差点杀了，那幽州上下自然大幅动摇，但也没想到这小半夜凑了这么多人。</p>
从上面往下望去，竟乌泱泱坐了一大片。</p>
“诸位可报姓名、年龄、籍贯、职务，以及个人少许经历，按照座位顺序，自左往右，自前向后，依次起身来言。”开口的是封常。</p>
虽然刚来的时候摸黑填了表格，但降人们此时并不敢怠慢，立即依照顺序站起了第一个人：</p>
“降人田行，年五十六，幽州北平郡海阳人，原为幽州直属大宁郡太守。”</p>
话到这里，此人明显言语酸涩：“降人在大宁，靠近苦海，地方偏狭，不晓得首席德行与黜龙帮威势，闻得罗术兵败，还想聚众抵抗，结果昨日举众欲与李龙头一战，尚未到阵前，便闻得前方已经兵败如山倒，晓得大势已去，天命在黜龙帮，乃以残部退桥山，我与本郡的韩都尉并身来降……若首席宽宏，不敢言尽犬马之劳，只求能平安归乡读书修行。”</p>
“既未交战，又是在城破、进军之前来降，自然是来去自如……若想归乡，自然可行，想留下，也必然有任用。”张行倒是大度，也算是重申了之前的条件。</p>
按规矩来就行。</p>
“谢过首席。”</p>
有第一个人打样子，后面自然也顺利起来。</p>
而细细究来，大部分都是在幽州西半部任职或者盘桓的，大部分人也都是幽州本地出身，正是张行等待许久的坐地虎……姓氏不外乎三类，一则田、高、阳、卢为主，这是幽州南麓精华所在的世族；二则以双姓为主，这是苦海过来的巫族-北地混血部落特征，跟着大周起势的；三则黑白红黄北地荡魔卫特色的简姓。</p>
不过，待几十个人说完，张首席的注意力却例行偏了：“卢公，我晓得幽州许多郡，但如何这般多，而且许多我都对不上号，有什么说法吗？”</p>
“不瞒首席，幽州确实多郡，道理也很简单。”卢思道笑道。“就是大周、东齐、大魏，三处叠的……大周起势于晋北，所以在幽州西侧，多设了几个郡，上谷、代郡之外，还有大宁、广宁、偏城；东齐立身河北，却不能安定北地，便在燕山北麓、掷刀岭内外，设了几个军务上的边郡，安乐、辽西、北平、广阳、密云，都属于其中……甚至，如今的白狼卫、铁山卫、落钵城、柳城，都一度设郡；而等到大魏来了，一来是当时还要进取北地，二来本地军务上的世族也确实多，便干脆全取燕山内外，以范阳、渔阳、燕郡三个幽州核心大郡为腹心，一起合为一个总管州，却又保留了下面的许多小郡，这才成了眼下的局面。”</p>
张行恍然：“可算是有人给我说清楚了，这几日我对着地图都凑不起来。”</p>
“这当然容易混，许多地方名字都改了，这个郡名给了那个城，那个城又换了地方，也就是本地人才晓得原委。”卢思道笑了笑，复又来问。“不过，不是有传闻说张首席是在铁山卫长大吗？怎么也不晓得其中渊源？”</p>
张行苦笑：“我自北地出来，往邺城应募排头兵的时候，连《郦月传》都没读过，哪里能关心这些？”</p>
卢思道终于讶然：“如此说来，张首席反而是天纵奇才了？这才几年……我可是听人转述过首席在红山上与大宗师、宗师的辩论，那俨然是早就心中不惑，有了自己的道了……这难道也是读《郦月传》读的？”</p>
张行自然是没法解释，又不想拿什么黑帝点选来遮掩，便有些尴尬，只是干笑一声。</p>
另一边，卢思道自然不晓得对方尴尬，便是晓得也无妨，因为他既然这把年纪还被抬过来，肯定是要替幽州人做个说法的，所以其人迟疑了片刻，便自行说了下去：</p>
“说到不惑有道，我就差了张首席许多。</p>
“少年时，因为出身卢氏，又早早进学、修行，自诩天才，谁都看不起，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趁着春光明媚踏青出游，借着真气爬高上低。大约十六岁那年，到了掷刀岭，看见一个明显是荡魔卫的人扛着一个大石碑自北面来，说是要替换道中被山洪掩埋不知去向的古碑，因为见他一人扛碑如负无物，且那碑竟是一无字青石碑，便好奇跟上。</p>
“结果到了地方，那人放下石碑，塞入基座，然后拿出锥子，运转真气，简直就像是写上去一般轻易刻完了字，刻完之后，还来问我：‘少年认的这些古字吗？’我本就惊异对方修为如此高深却行事这般简朴，此时再去看，果然许多字都稀里糊涂，连在一起更不知道什么意思，不由惭愧，当时就掩面而去，闭门重新修读起来。</p>
“这一修，大周就变成东西两立了，我也已经快三十岁，就出来做官。这一次虽然对上乱世，可官却做的极为顺当，造反了也有人赦免，等到东齐建制，我更是与当时的恒山王要好，他做那几年皇帝的时候，我自然是锦上添花，几乎算是半个南衙相公的局面，修为也早早凝丹，开始观想外物……人生之种种精彩，多在那些年。</p>
“只不过，东齐皇室自相残杀，又惯用佞幸，几年之后便是急转直下，我几次入狱，几乎身死，后来虽逃出性命来，腿脚却因被多次打断落下病症，修为也卡住不前，再加上失势之后常常被人刻意羞辱，就重新归乡读书，顺便教育乡里。</p>
“再后来，大魏来了，我也已经五旬过半，只是看到天下有一统之象，又有了一些志气，便不顾廉耻，主动上书求官。本以为家门、名望、经验都在这里，而且在西都陛见大魏开国那位时列写诗文，我也是当时入朝文士第一，想着总能给个入朝为官重用的格局，却只是让我去做武阳太守……</p>
“我当时就晓得，大魏果然是如传闻般关陇为本，是不可能真正用我的，便在做了两年太守后，弃官归家，穿了道袍，只在乡野中一座小黑帝观中研磨古代碑刻。”</p>
话到这里，靠着武阳郡割据，然后混到眼下局面的前大周皇室后裔元宝存差点没掌住……好嘛，自己心心念念的宝物、根基，是人家弃之如遗的玩意，是不被重用，是被不公平对待的明证。</p>
卢思道可不管元宝存怎么想，其人一气说完，便来询问张行：“张首席，你说我这一辈子活了七十多岁，历经三朝，少年时无知倒也罢了，怎么大半辈子都不顺心呢，以至于白发苍苍、十指如干姜，都不知道自己道在何方呢？”</p>
张行笑了一下，下面许多降人也都盯住了这位首席。</p>
很显然，卢思道这番话既是自叙，又是埋怨，还是询问，是代整个幽州的文武世族们来自叙、埋怨与询问，是想知道张首席治下，他们会是个什么情况？</p>
有什么政治前途？</p>
难道还要受欺负？</p>
当然，或许也有点示威的意思，毕竟，三朝尽去，幽州似乎还是幽州人的幽州。</p>
不过，这番话好就好在，卢思道没有说一丁点谎言，他所陈述的都是他个人的真实经历，没有任何添油加醋，而且虽然问的隐晦，却又让人避无可避。</p>
这个时候逃避这个问题，你们黜龙帮想干什么？</p>
张行笑完之后，果然也没有继续拖延，而是直接开口，却又语出惊人：“我觉得卢公的经历，实属寻常，皆是时势使然。”</p>
卢思道眉毛一跳，却知道对方言语未尽，且本身修养足够，所以没有打断。</p>
“我其实也有与卢公类似的经历，但不是什么仕途经济，而是心境浮沉。”张行继续缓缓言道，笑意不减。“我年轻时遇到不平事，总觉得自己若能持其强盛取而代之，必能做的好；后来在东都厮混了几年，看到了中枢最腌的一面，便怒气盈天，恨不能扫荡天下清，再立一番新天地；只不过，这不是自己真来造反了吗？便又晓得，凡事皆有初，一初叠一初，世事浮沉，皆是自古以来一件件事一个个人叠起来的，人居于其中，想要有所作为，一来要尊重过往，顺势而为，二来要理清头绪，弄清楚脉络，才能对症下药，增添一些好的脉络出来……”</p>
“这是不是首席红山上关于‘努力行事’的道理？”卢思道脱口道。“只要不停做好事、新事，使人间繁盛的事，那世道虽有周折，但一定会变好。”</p>
“正是这个，卢公果然是真曾听过我的话。”张行笑的更开心了。</p>
“那敢问，首席所言时势使然，又是哪一个脉络使然，首席又准备如何在这条脉络里加新东西呢？”卢思道追问了起来。</p>
“很简单，卢公三朝之不顺，在我看来，其实就是‘政出于何处’导致的错位问题。”坐在条凳上的张行稍微严肃了一下。</p>
卢思道肯定是对自己的人生仔细思考回味过许多次的，而且很明显是专门研究过张首席的思想理论的，所以随着对方这句话说出来，虽然称不上虎躯一震什么的，但也瞬间有些恍惚之态。</p>
至于下面的这些幽州降人，就反应不一了……肯定有人能反应过来这是在说什么，但肯定也有人糊涂，而且肯定有人懂装不糊涂，有人糊涂装懂。</p>
再加上在场的黜龙军精英们大多需要板着脸，倒是更加显得气氛古怪了。</p>
“三辉四御……白帝爷之前的历史脉络只有大概，咱们就不说了，只从四御归位之后来讲。”张行娓娓道来。“先是白帝爷一统之业未竟，天下分崩，列国封疆，到了《郦月传》的时候，祖帝与双骄并争，虽掷刀成岭，大业崩塌，但到底是取了天下大廓，就有了唐皇继业……到此为止，天下政令，其实一直是在从封建地方转移到中央的，从贵族人治转移到文法吏的文书治天下的。</p>
“而又因为自古以来都是家天下，所以，实际上可以说，政出于皇帝。”</p>
“说的好！”卢思道拊掌认可。</p>
“但是，政出于皇帝，皇帝也只是一人，一人之善，天下大善，一人之恶……这个就不举例子了，曹彻尸骨还未寒呢……再加上文法吏、文修、武修，本就天然有力，有力之士逢皇帝作恶，就造成了前唐的政治大溃，然后地方割据，衣冠南渡，而从前唐后期渐衰，一直到大周出现，这个时候天下的走向是‘政出于家门’。”话到这里，张行看了看身侧的卢思道，语调提高了不少。“卢公以为如何？”</p>
“是有道理的。”卢思道想了一想，点点头。“政出于皇帝闹得天下大乱，便归于有力的文修、武修、文法吏，而他们又没有自己的朝廷，便以家门宗族为限，借着朝廷的壳，以作政令……正是前唐衰亡以及后面乱局中的走向。”</p>
“正是如此，只不过乱了两百年，天下人终于意识到，政出于家门，竟然比政出于皇帝还要差劲。”张行喟然道。“政出于皇帝，或许十个里还能遇到一两个好皇帝，政出于家门，四处都是一般黑；</p>
“政出于皇帝，只要供奉一人便可，政出于家门，便要供奉所有世族门阀；</p>
“政出于皇帝，平民百姓还有些许机会能逢君之恶，政出于家门，连寒门都不能登堂入室；</p>
“更要命的是，昔日之所以能成政出于皇帝这个局面，不是人们拼了命的要把这个政塞给皇帝，而是列国纷争，无地不战，无日不战，战争本身就是天下最大的恶政，必须要用一体之政来避免这种各处纷争，而现在政出于家门，天下人竟是用两百年的凋敝、万里的僵尸来重新认识到统一的必要，于是自大周以来，天下就开始从政出于家门，渐渐转回来政出于皇帝。</p>
“卢公，大周、东齐、大魏，你自家想一想，便是中间多少离奇故事，多少豪杰英雄，是不是就是这个转变的趋势？”</p>try{ggauto();} catch(ex){}
卢思道沉默良久，方才缓缓来言：“是……确实是这个趋势，世族一日日无力，皇帝一日日权重，便是有关陇诸族，也不知道换了多少茬，也还是皇帝一日日权重；就连东齐这里，也是晋地军族、河北世族一起渐渐让位于皇帝之权……总体上就是这个趋势，张首席，你果然是个天纵之才，我一辈子没窥破的东西，到了你这里却一语道破。”</p>
张行不置可否，只宽慰道：“卢公只是身在局中罢了……你出生前，两百年的走势都是政出于家门，何况本就是天下一等一的世族出身，自然以此为金科玉律，然后从出仕开始，却恰好遇到了天下大势的更易，走了下坡路，而这个下坡路对我这种小子来说自然是大势所趋，可于你本人而言竟是生死荣辱……哪里能轻易摆脱？”</p>
“我后半生常常想，为什么东齐那些贵人要一次次刻意羞辱我？为什么宁可用奸佞，也不用我？这竟然是合乎天道的吗？”卢思道言语艰难起来。“是我活该受辱？”</p>
“卢公这就想多了，掌权者羞辱世族以作打压，固然是寻常手段，但无故辱人总是不对的。”张行笑道。“大势是大势，现实是现实……但无论如何，时代变了，总是对的。”</p>
卢思道低头好久才缓过来，然后一声叹气：“说的好，是我身在局中，走火入魔了。”</p>
张行没有吭声。</p>
“张首席。”卢思道叹气之后，言语清朗了许多。“若是这般我还有个问题。”</p>
“卢公请讲。”</p>
“无他，张首席既然心中看破了大势，可为什么并没有按照你所言大势去做皇帝呢？而且我听说张首席此番北讨，专门起了一面规制极大的大旗，唤作‘替天行道’，那敢问，张首席要行的到底是什么道？”</p>
“很简单，我想行自己的道，废‘政出于皇帝’中不好的地方，取好的地方，来个‘政出于帮’。”张行言简意赅。</p>
“怎么讲？废什么，取什么？张首席不做皇帝了吗？”</p>
“废皇帝擅天下之利于一人这一条，取集天下为一体的中央集权，同时继续顺应天命，压制家门之政，同天下之利。”张行张口就来，没办法，都快背熟了。“至于皇帝，可以做，可以不做……如果事业有了挫折，不做皇帝不能聚集力量，我就做；而如果一切顺利，做不做都无所谓，反正我的志向不在此世间，而且这个皇帝也不是之前那般样子。”</p>
卢思道深呼吸了几口气，望了望清朗的天空。</p>
“而具体到幽州……”张行终于再度看向了那些降人。“一则，谁也不许与我做家门之政，无论文武，尚有幻想者，现在就可以走，我绝不扣押，咱们刀枪见过再说其他，省的将来再闹事，对咱们都不好，不要怀疑我之前族诛之言语，那就是对着幽州掌握军政的家门而言的；</p>
“二则，只要摒弃家门之政，从黜龙帮之政，就不用担心被人羞辱、打压，我视河北为根本，视天下为一体，以才德取士，不敢说绝不偏颇，但也会尽量公平。”</p>
下方有些骚动，却无人敢言。</p>
卢思道回过神来，主动替这些人来问：“可是张首席，要是你的道错了怎么办？”</p>
他没有问诸如什么“后来人改了你的道怎么办”之类的，因为他早就从其他人那里听到过这位首席的许多言语和对应回答……人家不在乎，人家问心无愧，人家就是冲着超脱此世间走的。</p>
所以，他只问了这一句。</p>
“错了，也要行我的道，”张行坐在条凳上，如同辩论一样用极快的速度回答了这句话。“不然阶下诸位，为何至此呀？”</p>
卢思道没有吭声。</p>
下方降人也都无声。</p>
周围军士、准备将、文书、参军也都沉默。</p>
整个大殿前的空地上全都鸦雀无声。</p>
秦宝抱着怀在后方大殿侧门前看着这一幕，心中毫无波澜……这就是他张三哥的行事方式，你要辩，他乐意辩，甚至喜欢辩，但从不指望着言语能够压服对方，也从不会动摇自己的路线与行动。</p>
当然，从幽州人的角度来说也算是做到极致了。</p>
秦宝甚至怀疑，即便是李定那边败了一阵，这些幽州人也会来降的，因为他们本来就没得选，只是基于幽州民风，总想着打一拳再来下拜。</p>
打一拳胳膊折了，没奈何下过来投降，都不忘请来一位文修老者来做个软垫。</p>
够可以的了。</p>
想到这里，秦宝忍不住又看向了东面城墙方向……他很好奇，自己那位姨夫到底还能不能出拳？</p>
不过很快，秦宝的遐思就被打断了。</p>
只见上午的阳光下，那须发皆斑的卢思道从条凳上起身，走到了台阶最下面，然后转过身来，背对那些降人，面朝张行恭敬行了一礼。</p>
身后降人们不敢怠慢，纷纷起身。</p>
而此时，卢思道已经转过身来面朝这些幽州乡党，言辞恳切：“诸位乡里，你们请我来，我便来了，现在也可以告诉你们，黜龙帮非是一般雄图强梁，张首席更不是什么北地军汉，其人深谋大略，我平生历经三朝十余帝，见过的豪杰、英雄数不胜数，真没有如张首席这般通晓大势的，仅此一项，其人便足以立足河北，何况今日是人家兵临城下，对我们网开一面……我老了，不能再入世求新，但你们应该珍惜这个机会，听我一言，就此一拜，甘为马前卒，必胜过我早年蹉跎。”</p>
此言一出，下方稍作耸动，随即有人直接下拜，接着惶惶然拜倒了一大片。</p>
但也有几人没有下拜，而是束手转到一旁，低头不语。</p>
很显然，这些人只为保命而来。</p>
倒也无妨。</p>
就在张首席起身还礼后，所有人都以为这个戏码就此结束时，那卢思道忽然又开口：“张首席，既然他们已经行礼，愿效犬马之劳，我有一个不情之请……既有益于张首席攻略幽州，也算是这些人为首席做下的第一份效诚，当然，也是我一点私心，想救一救人。”</p>
张行听到最后，便大约醒悟，便来笑问：“卢公想让他们替我劝降谁？”</p>
“罗术不可救药，值得劝降的，自然是幽州东部诸郡与藏在那里的溃军首领，东面不是只降了一个渔阳郡太守阳圭吗？”卢思道继续拱手道。“张首席，给我们一个机会……若是明日天亮之前我们能把东面剩余四郡太守全都带来，就请把这些人也按照是今日投降来计算，省的平白送了脑袋……当然，这是我的私心，毕竟谁也不知道这幽州城何时就自溃了。”</p>
“既然卢公有言，如何不许？”张行笑道。“一言为定，若明日天亮前东部四郡太守全都来此，那你们带回来的降人全都算是现在降服的。”</p>
就这样，中午之前，卢思道就带着人走了。</p>
而不知道是不是卢思道的乌鸦嘴，下午时分，幽州城内也开始喧哗起来。</p>
这么近的距离，还不断有逃人趁机翻墙出来，驻扎在城西北临桑宫的黜龙军很快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偌大的幽州城内，幽州军在尝试换防与集结。</p>
很显然，所有人都预料到的事情发生了――重压之下的罗术要做最后挣扎。</p>
只是这挣扎的有些吃力，只是集合可靠兵力，就在自己的大本营中引发骚乱，不免让人对他此番挣扎的成果产生怀疑。</p>
“首席。”从高台上爬下来后，明显有些心慌的封常走到正在披挂起来的张行跟前，小心询问。“若是罗术只是虚晃一枪呢？他不是来攻击我们，只是假借攻击我们，趁机逃窜又如何呢？”</p>
张行没有及时开口，他正在套肩甲。</p>
也就是这时，一旁协助张行披挂的许敬祖忽然开口接道：“那就让他走嘛，他走了，幽州人心留给咱们了！这不正是首席等在这里的缘故吗？”</p>
封常愣愣看着身前这位河北乡土后辈兼江都行在后辈兼黜龙帮文书后辈，一时失语。</p>
他失语的不光是对方越来越具有攻击性，丝毫不顾前后顺序就要踩着自己上位的架势，更是失语于对方刚一说完，他就意识到，对方说的好像是对的。</p>
这首席肯定就是这般想的，连着上午的那番言语，明显就是这个意思，而自己居然没有这个年轻人反应的快。</p>
换言之，眼前这个小子，不仅有上位的野心，居然还有这个能力。</p>
这还了得？！</p>
混乱持续了一个下午，城池几乎失序了一小半，但是张行这里始终按兵不动，因为按照马围所言，幽州城太大了，就黜龙帮摆在行宫这里的四个营，一旦进入，反而会迅速丧失战斗力，这就显得危险了……毕竟，动乱的同时，罗术居然真的在城东的仓城内外组织起了一支大约四五千人的骑兵。</p>
其中两千余人来自于城内，剩下两千多人是从城池东面各处集结而来的，一股一股的，分成了七八股抵达。</p>
这么一支部队，兵力只是半月前幽州军气势汹汹南下时的十分之一，如今却反过来让人惊异于它的存在了。</p>
“罗术还能拢得起这么多人？”军中实际主帅王叔勇有些诧异。</p>
“他自己常年担任幽州大营第二中郎将，而且还有燕云十八骑做爪牙，升任总管后大都放了出去领兵，如今兵败，还有十来个尚存，也必然能带来些人……便是每人只能带来两队人，凑一起也差不多了。”马围稍作解释。</p>
“其实无所谓。”王叔勇想了一下，倒也坦然。“四五千骑，任他来攻，只是徒劳而已。”</p>
“怕只怕不往此出来。”徐师仁插了句嘴。“咱们这里兵强，何必明晃晃往我们这边来碰的头破血流？去笼火城不好吗？”</p>
“这就对了。”王叔勇冷笑道。“那个桥……天气温暖，他们从城东浮马渡河，然后直扑笼火城，我们摸黑从幽州桥上走，根本没法支援得力。”</p>
话到这里，王五郎似乎有些困惑，认真来问身侧马围：“马分管……为何我们在这里好几日，竟然没想到在河上架几座浮桥呢？莫非是我们昏了头？”</p>
“当然不是。”马围无奈解释道。“五郎，莫忘了，咱们的后勤线是从上游卢思渡过来的，那里不但有浮桥，还有船只。”</p>
王五郎点点头，可想了一想，还是不解：“可便是如此，为何不在这里搭几座浮桥以备万一呢？”</p>
马围这次没说话，直接看向了一声不吭在那里张行。</p>
后者原本在出神思索着什么，此时闻言，倒是干脆做答：“是我故意让马分管留的破绽……总不能一直耗着吧？”</p>
王叔勇登时释然，却又拱手来问：“首席，那现在该如何？”</p>
“我不知道。”张行管杀不管埋。“你们看着商量就是。”</p>
王五郎晓得对方脾气，也不再废话，元宝存随那些人去做招降，例行不在，便直接与徐师仁、秦宝、王雄诞、马围，加上封常、许敬祖几人往殿中找参谋们商议。</p>
不过，一则对方兵力有限，二则己方兵力分布也就是那个情况，三则如今的局面是幽州已经要瓜熟蒂落，没必要激进行事，却很快定下了几个保守的预备方案。</p>
随即，徐师仁部自西面撤离，现在就在行宫与幽州城的掩护下往上游渡河，走大路行一个五十里的急行军路程，去笼火城做支援。</p>
笼火城在内，桑干水南侧四个据点自然也有言语过去。</p>
春末时节，已经明显昼长夜短了，所以看着是傍晚，却折腾了好大一阵子天才黑了下来，而天黑之后，幽州军果然开始在上游渡河……这个时候的王五郎明显有了一些焦躁之态，他是很想从幽州城北绕过去捅这支军队屁股的，却又晓得幽州城太大了，那些人又都是本地人，绕过去后什么都来不及，不然人家也不会从容渡河了。</p>
但是明白归明白，也不耽误他躁动。</p>
其实，这些天看着张首席在这里钓鱼吃饼摆条凳，他心里本就大概猜到些什么，马围也主动给他讲明白了，晓得是有安排，甚至对自己来说算是照顾……不说别的，今日这些幽州降人，将来在帮里成了气候，哪个会在自己面前梗脖子？</p>
甚至这几天文书们中间就有说法了，说徐水之战后不是进军，而是论功行赏……白总管和窦龙头吃河间，单龙头和李龙头吃西北三郡，而幽州这个席面分成两边，一边是雄天王与徐副指挥在那边吃，一边正是张首席带着王五郎亲自过来吃。</p>
所以才有元宝存上蹿下跳。</p>
可没办法王叔勇就是觉得无聊，他就是不喜欢这种事情。</p>
实际上他自己可能都没发觉，自从徐世英开始入职大行台后他就渐渐丧失了与对方对抗的心态，少年时修为上对抗、年轻时黑道生意上对抗、从军后军功上对抗，到现在已经渐渐没了那种劲头。</p>
不是被生活磨平了棱角，或是说觉得追不上了，认输了。</p>
而是压根没想过要在那个领域与对方竞争，而且，现在黜龙帮里面的豪杰太多了，即便是自己跟徐大郎都还是要紧人物，却也不足以眼里只有对方了。</p>
要知道，不管是不是边郡，是不是小郡，可幽州郡多，以至于河北全境加一块有近三十郡，东境跟淮北又有十五个大郡，若是登州拆成原本三郡，这就是快五十个郡了，还不算名义上臣服的晋北、淮南。</p>
之前还都紧张于张首席按兵不动，觉得他是在硬拖，如今却觉得有些快的吓人。</p>
想到这里，焦躁起来的王五郎莫名又安定了下来，甚至有些心虚……黜龙帮这种局面，跟东齐有什么区别？而按照自己在帮里的地位排序，岂不是要比得上那些在老家口口相传的东齐名将了？</p>
自己一个当坐地虎搞私盐的，也算是名将吗？</p>
心中翻腾不止，面上却不觉，须臾，王五郎更是全副披挂，背着弓，扶着刀，随张首席一起立到了南面宫墙上去，来看波光粼粼的桑干水。</p>
端是一副名将姿态。</p>
又过了一阵子，桑干河波光粼粼的河段就不只是临桑宫南面这一段了，远远望去，下游远处对岸的地方，火把连成一片，而那一段的桑干河更是宛若火海，更壮军势。</p>
很显然，那边已经渡河成功，正在整军。</p>
“首席，要我走一趟吗？”牛河忽然出言。“他们没有高手，一击之下，足以挫动士气，或许有奇效也说不定。”</p>
“不是不行，但没必要。”张行想了想摇头道。“此时还跟着罗术的，总是心里有口气的，累他们一夜，让他们使尽能耐，最后都不能成，散了这口气，才好收拢。”</p>
牛河不再言语，其余人也都不言语，只是来看。</p>
随即，眼瞅着那支整备好的骑兵往南面去了，就更是让本部军士就地歇息起来。</p>
另一边，幽州军渡河，多是骑兵，此时机动起来，虽只四五千骑，却宛若一条火龙一般势不可当……二十余里外的笼火城，在骑兵战术机动下，哪怕是夜间，也只是小半个时辰而已。</p>
这似乎正是罗术此次夜袭一搏的指望所在。</p>
黜龙军到底缺马，夜间机动只会更加逊色于幽州军骑兵，这种情况下他们分散在后勤线上屯驻兵很容易会被相对数量较多骑兵给突袭到。</p>
然而，走了不过一刻钟，本地人的林六忽然察觉到路线不对，本就在中军的他立即打马追上前头罗术：“总管，这不是去笼火城的路！”</p>
“我知道。”罗术睥睨来答。“笼火城距离幽州城不过二十五里，必然早就有所准备，支援也肯定早在路上……打了必败！”</p>
“那我们去何处？”林六打马不停，努力让自己跟上。</p>
“去固安！去我们老家！去找我们的老兄弟张公慎来算账！”罗术咬牙切齿，说到最后，已经是在嘶吼了。</p>
林六在后面，依旧努力打马跟上，却已经有些恍惚了……他部分认可这个行为，从军事角度来说，既然要发挥骑兵优势，打最远的固安当然没问题，只是张公慎在那里，果然免不了手足相残吗？</p>
而且，固安是黜龙军在幽州最南边的据点，一百里的距离已经很极限了，一旦不成，还能退回来吗？</p>
更重要的是，即便是退回来，要是天也已经亮了又如何，还能从容带着家眷逃出去吗？甚至更直接一点，家眷们应该会在四更天开始往城头汇集，要是自己这些人一直回不去，他们会如何行事？</p>
黜龙军知道幽州军最后一支兵马奔袭百里之外，会不会直接入城？</p>
心慌如麻，大军却如龙似火，一路向南，中间在官道上汇集后速度更快，裹在其中的林六根本没有半点作为空间，而一个时辰后，一口气奔出五十里的他们开始就地稍作安歇。</p>
这个时候林六也下马歇息，却不免紧张不安。</p>
罗术看到这一幕，忽然失笑：“老六，你是在担忧家眷？”</p>
林六一惊，赶紧低头承认：“是，咱们都走了……若是去笼火城这么近，黜龙军肯定来救，顾不上城池，可若是他们发觉我们去了固安，趁机攻城如何？”</p>
“他们不会入城的。”罗术坐在那里冷笑一声道。“幽州城这么大，夜间入城必然生乱，而关键是自张行来到临桑宫我便知道，他根本没有把我放在眼里，更是早就视幽州城为囊中之物，所以根本不会在意一时……他只会明日白天再入城！”</p>
“可是，既入城……”</p>
“你放心，我来时准备好了。”罗术叹了口气。“三更的时候就会有人去汇集咱们兄弟的家眷……若是四更天我们还没有回去，他们就会逃出城去，往东面暂避，乃至直接出海去北地……老六，做好准备，若是这一击不能成，不能逼迫张行撤军的话，咱们也要弃军而走，去北地再说。”</p>
“去北地跟那个李枢再见面吗？”林六苦笑，同时心中乱跳。</p>
“虽然尴尬，也只能如此。”</p>
“可为什么不直接走呢？还能带些兵马过去？”</p>
罗术沉默片刻，缓缓来言：“不打黜龙贼一拳，我怕日后都无勇气与黜龙贼再做相对，那杀子之仇岂不是就要藏在心里一辈子了？”</p>
林六心中一叹，旋即想到什么，便来正色提醒：“大哥，魏家闺女到底是你儿媳……这一次，不管是能回去，还是等咱们上了船，都放她走吧！”</p>
罗术当即作色：“若是有孙子，也是我的孙子！如何能放手？”</p>
林六叹了口气，似乎是觉得尴尬，就势起身：“我去看看有多少人掉队。”</p>
罗术晓得气氛尴尬，便任由对方去了。</p>
而林六既借着对方作色离开中军，毫不犹豫，立即去混乱的军势中去找自己约好的兄弟。</p>
他第一个遇到的，赫然是小田。</p>
“六哥。”满头大汗的小田也明显惊吓。“这是要去哪里？不光是我，军中上下都疑惑。”</p>
“去固安。”林六小声来对，就趁着周围士卒喧嚷之际将罗术安排家眷事宜直接告知，然后下令。“小田，我在中军，没法乱走，给你两个任务，第一，尽量寻到所有兄弟，待会上路，让他们陆续走，分开走掉头回去，按照计划行事；第二，传完话后，你马上走，偷偷走，带着十几骑先回去……回到城内，先顶着总管的命令去找家眷，包括魏家女儿，不要让他们被带走，等兄弟们汇合了，就赶紧走，一起走。”</p>
小田喘了口气，来不及多想，立即转身去寻人。</p>
林六望着对方背影消失在战马之后，愣了片刻，方才回转。</p>
过了一刻钟，部队重新开始整备……但这一次，明显缓慢了许多，部队很久没有整备妥当，甚至已经军士自发来问要去何处了。</p>
也就是这个时候，意外发生了。</p>
“小田呢？”重新上马的罗术面色铁青。“让小田来，带两队人巡视下去，执行军法！”</p>
自然有哨骑去寻罗术的心腹、燕云十八剩余十一骑之一的小田副将。</p>
但是，他们没找到。</p>
“没找到什么意思？”罗术忍不住眯起了眼睛。</p>
“大哥！”林六在侧，忽然低声提醒。“找不到就算了，不要张扬。”</p>
罗术叹了口气，在马上狞笑了片刻，看看南，看看北，只能抿嘴。</p>
部队好不容易成行。</p>
行了又不过一刻钟，有哨骑忽然来报，说是两支部队卡在了身后路口，导致部队脱节，不能跟上。</p>
“是谁的兵？”罗术这个时候已经心慌了，他直接勒马到了道旁停下。</p>
“是孙副将与赵司马的。”哨骑立即作答。</p>
孙副将和赵司马，自然也都是十八骑出身。</p>
罗术眼皮跳了一跳，正色来问：“小孙和老赵人呢？怎么不做约束？”</p>
“那些人就是说小孙将军忽然就带着十几骑转头从路边田野里回去了，他们也想掉头追上去，却没跟上，反而跟后面的部队撞上了。”哨骑也紧张了起来。</p>
罗术如遭雷击……这一次，怎么都骗不过自己了，的确是有人叛逃了。</p>
可是问题在于，就好像刚才装糊涂不去找小田一样，现在又能如何应对呢？自己的爪牙、心腹，不就是这些人吗？用谁去抓？谁还能信？</p>
自己去？自己去岂不是相当于把整个部队放弃了吗？</p>
“老六，你说，要是我一意南下，不会到了到了固安，就跟薛常雄一样，只剩一个人了？”罗术意识到这一点后，扭头看向身侧地位最高的中军心腹。</p>
“不会。”林六叹了口气。“因为没人会主动断了大哥的桥……大哥，事到如今，我请你不要追究什么了，他们只是不晓得大哥安排，惶恐之下自行逃亡罢了。”</p>
罗术闭嘴不言，嘴角跳动，似乎是愤怒，又似乎是在嘲讽。</p>
“大哥！”林六见状翻身下马，抱住了罗术的大腿。“事不能成，就当兵败，咱们掉头吧！”</p>
“掉头回城？”</p>
“不回去，直接绕城走。”林六道。“这边不能得手，回到城内不过是黜龙军口中的一块肉，咱们直接逃了便是。”</p>
“那岂不是不战而逃？”罗术冷笑道。“不行，我都说了，不拘胜败，若不能打上黜龙贼一拳，比死了都难受！”</p>
“那……”</p>
“不过你说的也对，咱们若不回头，只怕路上人要跑光。”罗术自己倒是一如既往的转弯极快。“那走，掉头回去，从幽州桥上过，去打临桑宫，也算是给家眷们出来做个掩护！”</p>
林六无奈，只能应声。</p>
旋即，部队再度停下，整顿，委任临时将领，只说掉头回城，却是让许多人松了口气，因为大家只当是回城。</p>
就这样，二更时分，幽州军忽然全军折返了，而且举着火把就往幽州桥方向过来。</p>
这让临桑宫上下都看懵了：</p>
“这是要做什么？绕一圈回来了？”</p>
“那谁晓得？闹分崩了，赶紧回城？”</p>
“总不能是想来打临桑宫吧？刚刚是调虎离山，觉得我们派出去了不少兵去支援？”</p>
“这倒是有些道理。”</p>
众人议论纷纷，却无一人提出什么应对措施……因为早在半个时辰前，应对措施就已经布置好了。</p>
罗术来到幽州桥前，前锋军马早已经狼狈撤回，各自逡巡不前，亲自看时，只见桥上绑满了火把，照的如白日，而宽达百余步的石桥另一头，赫然有一黑甲骑士，胯下一匹怪异斑点龙驹，正横在桥中。</p>
桥对岸到城下的空地上，则是两三百骑黜龙军的踏白骑从容列阵。</p>
那骑士看到来人，直接抬枪相对：“姑父，你如今穷途末路，何不早降？我也好与老娘交代。”</p>
意识到是谁后，罗术眼睛一眯，怒从中来，当即怒吼：“小畜生！若非你之前阵上伤了你表弟，他如何会死？”</p>
说着，径直打马上桥。</p>
秦宝见状无奈，也翻开手中大铁枪，二人就在桥上交手。</p>
坦诚说，罗术是老牌成丹不错，甚至算是半个修行天才，但秦二的真气过于克制寻常凝丹、成丹了，大枪翻转，每次兵器相交都让罗术臂膀一麻。</p>
双方倒是难的在桥上斗的你来我往。</p>
这也就足够了。</p>
前面桥上交战不停，后方十一骑剩余的许多人担心自家家眷，纷纷趁机撤离，乃是普遍性冒着夜色从下游弃甲浮马渡河，往明显已经乱糟糟城中而去。</p>
不知不觉，桥后这支幽州军最后的主力就被抽空了骨架，却浑然不知。</p>
而也就是这个时候，笼火城内，徐师仁与贾越商议后，徐师仁来援的兵马守城，贾越却率领自己的北地直刀营直接从城内扑了出来。</p>
战斗忽然就爆发了，而且是乱战。</p>
桑干水两岸，北岸连城墙到临桑宫灯火通明，而南岸则是喊杀声震天。</p>
喊杀声喊起来一刻钟后，有两拨人，一自西北，一自东北，远远望见了这一幕，却反应不一。</p>
西北面来者是一队四五百人的骑兵，远远见到这一幕，为首二人一个惊疑，一个却喜上眉梢。</p>
“老高！你的利市来了！”侯君束大喜过望。“罗术必败，你此番过去，将兵马交付，只与我直趋临桑宫来见首席，一则应了城破之前来降，二则顺势请战立功，岂不就立住脚了？”</p>
“战事不明，不需要观望一二吗？”高副将略显不安。</p>
“观望个屁！”侯君束恨铁不成钢。“你连降服都要落人之后吗？还是觉得罗术有翻盘的机会？”</p>
高副将终于凛然。</p>
另一侧，东北来的一行人并不多，但几乎人人色变生疑，反倒是前面为首二人，一个惊惶，一个大笑。</p>
惊惶者，正是随从去劝降的元宝存，而大笑者，赫然是幽州人望所在的卢思道。</p>
一身道袍的卢思道笑完，勒马回看身后众人：“诸位，你们好运气，遇到这种事情，直接过去拱卫张首席，明日更可协助张首席入幽州城整理城池，顺其自然，岂不妙哉？须知晚一日，真就要被刑罚了，便是躲过了刑罚，也省不过一番降人的尴尬……速去速去。”</p>
元宝存听到这里，赶紧点头：“不错，速去速去。”</p>
众人本在惊疑中，此时被卢思道一推，倒是鼓起勇气，纷纷打马向前，更有几位有修为的，直接腾跃起来，争相而去。</p>
前面先去的不说，后面的人匆匆赶到临桑宫，见到此间并无半点兵戈，更是暗喜自家选对，然后又被召见，随从卢思道与元宝存一起往临桑宫北面墙上而立。</p>
见到张首席，后者全副披挂，只是来招手：“卢公，速来速来，且观小儿辈破敌。”</p>
卢思道心中大定，领着一众降人走上前去，居高临下一看，却也被惊的说不出话来。</p>
只见此时月末，并无月色，唯独晚春临夏，星汉灿烂，下方野地交战火把乱点，桥上流光溢彩，最让人吃惊的是桑干河水，既映星光，又映火光，还映真气霞光，自临桑宫这个视角来看，似乎将整个天地都倒映入其中一般。</p>
端是眼花缭乱。</p>
这一幕没有持续太久，大约又等了一会，笼火城内的徐师仁部休整妥当，毫不犹豫，全营弃城出战……这一出战，桑干河南岸的幽州军最后一支兵马，登时便全军大溃，各自奔命。</p>
罗术心惊肉跳，便也弃了秦宝，努力腾跃起来，试图往城内而去，孰料，刚到空中，一箭裹着断江真气直接射来，将他空中撞落，直接跌入河中。</p>
张行见状，回头来看牛河：“牛公，事到如今，不必再拖延，请你出手了结。”</p>
牛河不慌不忙，认真来问：“首席要死要活。”</p>
“活捉也要杀了悬首示众的。”张行干脆回复。</p>
牛河点点头，腾空而去，脚下长生真气浓郁，联结成条，宛若驾龙而去。</p>
周围降人目瞪口呆，这才意识到传闻不假。</p>
张行到此，终于懒得再看，让人将来降的幽州城内人放回去安抚地方后，就要去卸甲休息了。</p>
而也就是此时，城东某处，一行妇孺之侧，十名壮汉汇集一团，等了一阵子，眼看着河边动静渐小，终于无奈。</p>
一人便也开口：“六哥看来不会来了，他之前就有要为那厮偿命的意思……咱们得先把家眷送走……去哪里？”</p>
其他人神色黯然，却也只能咬牙思索。</p>
而这其中，年纪最小的小田咬咬牙，低头给出了一个建议：“诸位兄长，咱们去固安如何？”</p>
周围九人沉默片刻，然后纷纷颔首认可。</p>
没办法，天下之大，似乎竟只有这一个去处了……那是他们这些人之前十数年居住的老地方，而且那里还有一位很可能是他们唯一一个还在世的结义兄弟可以倚仗。</p>
时不我待，借着星光，十人组织起家眷，便从下游过了一处浮桥，往之前罗术想去而不可达的固安连夜而去。</p>
这个时候，张行卸完了甲，正在擦脸，听着外面各种称颂大胜的动静，其人忽然就想起一事――当日在晋北第一次见罗术，自己跟秦二路上解救的两名妇人去了何处？</p>
可曾活下来了？</p>
这恍惚间已经六七年了吗？</p></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