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四章 十年前的赫图阿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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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俱尔湾的新城,很难找到成群结队的男人

    衣衫不合体的孩童蹦蹦跳跳,只需一件破旧的戎服短袍,就能遮住瘦小身体,只需要一根木棍扮作坐骑,就能让贫穷的娃娃仿佛富有四海。

    健壮妇人在树荫下为耕牛驱散蝇虫,撑着播种的耧车擦拭汗水,偶尔望向东方的眼神带着担忧与期盼。

    远方隐约有鼓乐传来,起初在人们耳中听来并不真切,直到挥舞黄旗的骑兵带扬尘驰过田垄,强扯嘶哑嗓音,在田间喊出喜讯:“胜了,胜了!大帅尽掠兰州!”

    整个新城为之沸腾,老弱妇孺争相放下手中事务,沿滚滚人流向城东奔去,那里已经有人高高举起早就备好的鞭炮,噼里啪啦地放响

    后金天聪汗的嫡长子爱新觉罗,豪格坐在别院手握糌粑,远处噼啪的鞭炮声与欢呼喧嚷,令他刹那恍惚失神,仿佛回到建州卫,十年前的建州卫。

    这里和祖父的赫图阿拉太像了。

    赫图阿拉对豪格甚至整个后金来说都是遥远的名词,那曾是努尔哈赤时期的金国都城,彼时建州最大的宿敌是海西女真的乌拉部,身居紫禁城里的万历皇帝依然是天上地下最有权势的人,如日中天。

    豪格今年二十四岁,自十五岁随祖父初次上阵,从军从征已有九年,经历父亲继位之初的艰难境地,金国已成为雄踞东北与大皇帝势均力敌的强权,此消彼长,大明还是那个大明,对金国来说看上去却没有那么可怕了。

    “贝勒,他们说大元帅得胜回还了,我等是出去迎接还是等待召见?”

    镶白旗前任都统、金国吏部承政图尔格关上院门低声汇报,抬头扫了一眼院中披挂锁甲、扯掉偃月刀皮套的镶白旗护军,皱眉道:“带弓刀即可,莫佩大刀。”

    豪格坐在矮凳上没有说话,只是很快把手上的糌粑吃完,饮下一口冷水,目光越过院墙,看向远处新城城头的女墙,这才起身挎上腰刀,道:“当然要去迎接,姑父为军中宿将,正好瞧瞧他家军队,与我等孰强孰弱。’

    在豪格心里,刘承宗的军队能和明军周旋并活下来,胜出便必有所长。

    如今他的疑惑不过是刘承宗长在哪儿,具体又有多长。

    这决定了他和刘承宗会面时的态度,豪格做了两手准备,他听说孔有德在东边率领规模上万的完整火器军团请求归附,如果刘承宗没有很强,他也希望能试试,将之收编。

    但若其势力强于孔有德,则要尝试与之达成联盟与军事援助。

    图尔格父亲是金国五大臣额亦都,额亦都晚年娶了努尔哈赤的女儿穆库什,额亦都死后穆库什按照收继婚的传统,成为图尔格的妻子,因此豪格称他姑父。

    不过这种称呼和关系,不论叫的与听的,都只是恰到好处,需要这样的亲戚时,恰好是亲戚不需要这样的亲戚时,又恰好没有那么绝对的亲缘。

    十二名护军拉出十四匹战马,顶盔掼甲簇拥豪格与图尔格随人群趋向东方。

    策骑在前的豪格眼中满是期盼:他终于能见到传说中的流贼了!

    作为金国天聪汗黄台吉的嫡长子,豪格仅率护军十余骑出使元帅府,对他自己来说是极为重要的一步。

    简单来说,就在几个月前,天聪汗黄台吉被这几年接连不断的好消息砸晕,汗国发展陷入前所未有的短暂迷茫。

    黄台吉继位之初的后金,是先王暴毙、勋贵抗命、内有天灾、外有封锁,同时面临大明、蒙古和朝鲜的三方威胁,且境内有大量汉人、女真间谍,整体濒临崩溃的地方割据部落。

    而如今的后金,黄台吉通过宣布满汉一体,将部分汉人从八旗奴隶中独立出来,削弱勋贵王公的权势逐步集权进攻朝鲜使其被迫达成兄弟之盟开放贸易以己已之变掠夺人口财货破除封锁、横扫漠南打通朵颜旧道。

    长期面临压制、封锁、饥荒、威胁、濒临崩溃的后金,蓦然回首,努尔哈赤时期梦寐以求的一切已是应有尽有。

    如此光景,砸在谁的头上都迷茫。

    退一步,金国已经完成维持生存的所有需求,王公将士稍有松懈就会丧失进取之心而进一步,与大明胜负未分,宁锦要塞群难以突破,如何让人们保持警醒?

    因此就在追击察哈尔大汗林丹虎墩兔进驻归化城后,黄台吉召集王公贝勒及将士询问:“今后我等,作战应以何者为先?’

    从征的豪格对答如流:“锦州宁远攻之无益,盖因我国攻城之法,彼辈尽知况我兵曾攻之不得,若复令攻之,必有畏难之意。”

    “即便攻得锦州,此外七城,亦需烦攻,若徒取一城,其余皆坚壁不下,弥旬旷日,恐我军势长期在外士气低落。”

    对于这种僵局,豪格的建议是分为三步。

    首先对朝鲜采取安抚笼络手段,那已经是个弟弟了,再征也不过从弟弟打到儿子,意义不大。

    其次是察哈尔蒙古残部,要见机行事,能歼灭则歼灭之,无法歼灭则驱逐之,不宜劳师远征。

    最后,则是他的建议中主要攻略方向,大明。

    采取三条道路,辽东地方避免与锦州、宁远硬碰硬交战主要自朵颜故地与漠南的新旧两路,倾国之力在宣大、通州两地捣毁边墙,深入明地。

    不论得与不得,都要派军长期驻扎在这些地方,并在攻取过程中尽量掠夺宣大、通州的人财、物,以此弥补战争损耗、激励参战将士。

    最重要的是占据道德制高点,进攻前向屯寨城池广发布告,是金国愿和,而明国不愿和,进攻是被逼无奈,使地方百姓自怨其主,反而不怨恨金国。

    豪格出现在这,就是他在献出这一驻军通州、宣大的策略之上,提到派遣得力之人深入明地招募流贼,使其归附后金。

    就算不能招募,也要驻军通州,派人往侦流贼动向,待大明分师捍御,趁夜两路自宁锦、通州乘势急进,夹击山海关,使攻守易型。

    豪格是后金第一個提议联寇攻明的人。

    黄台吉对他的建议予以十分肯定,果断拒绝了他。

    计划是好计划,但后金没有能执行计划的人打个朝鲜,大贝勒阿敏差点自立驻军滦州,军队几乎失去控制。

    有此前车之鉴,任何一场决定命运的大仗,黄台吉都必然亲自统军出征,更何况他正在极力削弱金国王公们的权柄,以此进一步集权,分兵驻军于明境通州、宣大两地,对他来说不切实际。

    不驻军,自然就无法侦查流贼动向,但这建议并非一无是处,实际上除了没有独当一面的人选之外,长子豪格在建言中的思路,深得黄台吉之心。

    军队缓过来劲儿就抢大明,尽量掠夺其人、财、物不在要塞化宁锦王八壳子死磕,绕过去抢夺别处,对金国都很有意义

    只不过招抚流贼这件事的成本极大、操作性极低。

    大明那么多流贼,这个王那个将,就算要拉拢收买,间隔山河的金国都不能准确辨认谁是谁,更不知道该拉拢收买谁别说金国不知道,大明也不知道谁是谁。

    甚至左良玉在武安被揍了一顿,都不知道揍他人叫李自成。

    而操作性之所以是极低,而非不可能的关窍,就在于世间有个能叫上名号、容易辨认的流贼成了坐寇,这个人在西北,自称青海大元帅,名叫刘承宗。

    黄台吉说:“既然你想找,那就去试试。’

    在官道炸开又消散的硝烟里,浩浩荡荡的蒙古大队摆开一字长蛇,谢二虎麾下的蒙古兵几乎鸟枪换炮,马屁股卷甲、箭壶灌满锻打箭头的人们脸上傻笑难以掩去,在夹道相迎的妇孺中搜寻家眷身影。

    一旦找到,就欢喜地解下盛放兵粮的袋子,拿出没吃完的肉干与干粮分给妻子儿女。

    过了很久,直到上万人的蒙古大队完全通过,道旁被西番妇孺簇拥的梅朵终于舒展皱起的眉头,她就是无法喜欢蒙古人,即使同是大元帅麾下的蒙古人。

    那些乱糟糟、闹哄哄的蒙古人曾抢走过去夫人送给她的项链,很长时间里她都认为那是此生唯一一件属于她的东西

    不过很快,当迎接队伍爆发出巨大欢呼,俘虏推着一辆辆满载钱粮宝物的勒勒车经过之后,在大量牲畜的尽头,梅朵终于看见高高扬起的天下太平旗。

    太平旗下的队伍异常安静,远不像蒙古兵那样喧闹,曾经的贵族老爷们挺着螺旋杆的长矛跨坐马上,一队队老练步兵解去重甲长盾,托着长矛向前走身形精瘦的步兵沉默寡言,推载满甲胄盾牌的轻车垂首前行。

    梅朵的眼睛找了又找,脸上从期待到疑惑,内心也越来越焦急,她看见老当益壮的阿六将军,看见年轻贵气的瓦斯将军,甚至看见了没有舌头的阿旺和尚。

    终于,她看见在射猎营的末尾,顶着高高盔枪、披挂赤色布面甲的巴桑骑在马上,即使顿项遮住了侧脸,梅朵依然能从那根明明抬不起却硬要挺直的脖子认出,那就是她的巴桑将军!

    人群中被元帅府卫兵隔开的金国使团里,豪格目光定定地看着从面前经过的队队军士,他的注意力不在于蒙古兵和西番兵,而在元帅府俘虏推回满载钱粮的战车。

    这对他来说没什么惊奇,早年间的赫图阿拉经常能见到这样的情景,每当建州军攻城掠地,得胜回还的八旗兵将便会如此,刘承宗此行较之那些战利,也不过只是多了些而已。

    令他惊奇的是,刘承宗的新城处处透露出穷困气息,却能按着数额巨大的财货,不分配给贵族和士兵那些兵将似乎也觉得这没什么奇怪,各个欢天喜地。

    豪格实在想不明白,他们到底在想些什么,难道西北的蒙古人,只是为一些干粮肉脯打仗吗?

    就在这时,立在他身侧的图尔格用胳膊碰了碰他:“贝勒,看那,刘承宗的汉军。”

    图尔格看见一支队形严整的汉军,那支军队分作三营,马比人多、骡子比马多,还拖了十三门巨炮。

    他用汉人言语问身旁元帅府卫兵:“那是大元帅的家丁?”

    元帅府卫兵楞了一下,迟疑自己该不该点头,理论上来说图尔格这话没错,所有人都是大元帅的家丁。

    但在编制上,不是这样,因此卫兵答道:“那是元帅府的练兵营。”

    “练兵营?’

    图尔格的眼睛冒火了。

    豪格站在经济与发展的角度看元帅府,会觉得他们像是十年前的金国,而图尔格站在军中宿将的角度上,起初认为元帅府会像十年前的金国一样,却没想到二者之间在军事上的差距并不大。

    金国有一种编制叫巴牙喇,是精骑。

    在金国早期,努尔哈赤面临的困局,其实和大明差不多。

    大明面临的问题是如何在国力下降的情况下,组织起一支能够对建州犁庭扫穴的軍隊,并养活他们。

    金国的问题則是如何在钱粮匮乏内外交困的背景下,组织起一支能在建州地方快速机动阻挡明军的精锐兵力,并养活他们。

    巴牙喇就是努尔哈赤解决这一问题的手段,仿照家丁制度强化麾下贵族军队,给贵族们甲兵编制,让他们自行为甲兵装备,作为回报,其中部分作为他们的护军,听凭驱驰。

    这一举措使努尔干地方各个国主、各小国王及麾下贵族都武装出了精骑,这些精骑在各旗有甲士兵里一度占据半数,成为努尔哈赤作战攻坚的中坚力量。

    到了黄台吉时代,金国内部开始进行强有力的集权,分散在各将手中的护军,不再是过去战场临时被努尔哈赤集结起来的攻坚预备队,而是被黄台吉组织起来建立了巴牙喇营,从私兵转变为受大汗控制的常备军。

    而在这裡,很显然,不需要家丁转变为常备军的复杂手段,就能轻松完成集权。

    仅有简单框架的官僚体制、穷困潦倒的落后经济、穷兵黩武维持远超自身可承受数目的常备军,构成豪格与图尔格对刘承宗的全部印象。

    爱新觉罗,豪格摘掉钵胄,挠了挠长出青茬的头皮,用建州方言对图尔格没好气的抱怨:“这群蛮子!’

    图尔格笑了一声,问道:“贝勒打算怎么做?”

    豪格深吸口气,看向一旁看护的元帅府卫兵,对图尔格道:“多亏父汗给了我两封信,姑父让他告诉刘承宗,爱新国豪格,等待兄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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