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陟彼高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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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仔细想来,这场仗,终究还是周人败了。

    东方既白,广莫瑟瑟,郑世子姬掘突带着长剑,撇下戎右、车御等随行,孤身一人驾着辆双驾驲车驰出军门,一路高歌,声音回荡在空寂的山路上。

    “嗟我怀人,置彼周行——”

    这首诗本是妇人哀悼亡夫之诗,在姬掘突口中却唱得格外铿锵,甚至有些走音。诗中所吟的“周行”,乃是岐山通往宗周、宗周通向成周的阳关大道,而他此刻却沿着营外山间小径纵车狂奔,一路上坑坑洼洼,颠沛不止,颇有些讽刺。

    守营卫士和沿途哨岗认出是他,纷纷避让放行不敢阻拦,同时派人驰往通报公子姬成和大夫关其思。

    “陟彼高冈,我马玄黄——”

    姬掘突如癫如狂策马高歌,马蹄翻飞尘泥四溅。树木枯枝扫过划伤了他的脸颊,险些戳瞎他的双眼。

    不过掘突并不在乎这些,他一手挽缰一手执策,奋力抽打马匹,直到双马失蹄绊在一棵古柏前,驲车一震差点儿将他甩出车舆。幸亏他驭术高明及时牵住缰绳,尽管如此,驲车却不知是出了什么问题,再也无法移动分毫。

    姬掘突跳下驲车四下扫量,发现车轮陷在了泥坑之间,他用尽全力在后面推了又推,车驾却纹丝未动。自己却因为用力过猛,脚下一滑,“啊”地一声扑倒在雪地中。

    姬掘突就这样在雪地中趴了许久,直到雪中传出了阵阵沉闷的哭声。

    这哭声由小渐大,终成嘶嚎……

    半月前,外出巡哨的晋军斥候在戏水河畔的一处废弃农舍内,找到了周王姬宫湦,以及太子姬伯服二人——确切的说是他们的尸体。

    不知是何缘故,父子二人的尸体被发现之时,衣冠严整肃穆。若非是身上有致命之伤,尸体全无血色,便只如活人睡着了一般。

    不过是月余之间,天下便兴亡易主。

    缁车将周王父子二人的尸首载回营中之时,三军跪地恸哭,声震寰宇。

    与之相比,父亲姬友可就惨了太多太多。

    两旬之前,犬戎先锋在戏水被联军杀败,后撤两舍之地。紧跟着便派出和谈使者,要求很简单:双方暂且弭兵,止息干戈,而犬戎一方则退悉数出宗周之地,归还战死贵族的遗胔。

    其中便有姬友的尸骸。

    此时正赶上周王死讯被证实,三军激愤。姬掘突原以为诸侯会为此争执不休,不料大家的想法竟然出奇的一致——天子既已登陟,诸侯再战无益。不如借此机会休养生息迎生送死,今日之仇他日再做计较。

    看着那具残缺不全,被缝合在一起送回来的尸首,姬掘突恨不得当场将犬戎使者斩杀。亏是联军诸侯协力拦阻,这才顾念君子之仪留了那使者的性命。

    诸侯之间为表敬意,各自送了些赙葬之仪,待收拾停当后将姬友先行运往新郑暂放,择日安葬。而姬掘突直到最后也没有敢去正眼看那下具尸骸,只是委托关其思代为收敛。

    “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姬掘突哭够了,哼着诗,从雪中缓缓爬起身来。

    雪水混着泥土,弄脏了他原本不染纤尘的素白丧服。他晃晃悠悠走到了车舆边上,从囊橐中取出酒具,斟满了一杯酒,随即举杯对着空中念念有词祝祷一番。

    “显考桓公多父,眉寿万年无疆!”说完,他将杯中之酒酹洒于地。

    郑桓公——这是群臣为父亲“盖棺定论”上的谥号。

    依古礼,“幼不诔长,贱不诔贵”。诸侯薨逝,需要天子派遣官吏参评考量,卿大夫是无权为之定谥号的。

    可如今连天子都做了古,哪里还有什么规矩可言呢?

    所谓“辟土服远曰桓”。姬友生前,在东方开辟国土、威震四方。群臣根据他勇武之事,为他选用了“桓”这个字。

    “桓……”姬掘突敛眉,思绪忽然跑到了姬桓身上,“不知道虎臣公他们家的子昭,现在究竟如何了。”

    二人相识已久,姬桓更是如姬掘突幼弟一般。

    姬桓原是保护姬掘突一行人等东迁,一路上恪尽职守可称典范。结果镐京的噩耗传来之际,竟听不进任何人的劝说,孤身一个人义无反顾向东折返。

    姬掘突当时心乱如麻恼怒极甚,原想听凭他生死不管。结果后来再见之时,姬子昭竟然身负重伤奄奄一息,而他身边那个半死不活傻乎乎的仆从也是一问三不知。

    “世子,这鹿角上似有巨毒,臣恐虎贲少主熬不过这几日。”

    营中医师医术平平,只能简单处理一番。在公子成的建议下,姬掘突命人火速将主仆二人送至郑地疗养,又传诣国中的医工圣手,务必全力医治。

    想到这儿,姬掘突心中平生了几分怜意与愧疚。

    时值正午,太阳暖洋洋的,姬掘突伸手在阳光下烤了烤,忽又把手探入雪中,借着寒气平复自己的情绪。

    “君上——君上——”

    四下传来寻访呼喊之声,他听出了关其思的声音。想想自己临时起意驾车放纵,也是给关大夫平白添了不少麻烦。

    关其思带着侍从沿着姬掘突的车辙印一路追来,远远望见姬掘突,他不待驭手停稳,顾不得礼仪跳下车来,边跑边喊。

    姬掘突看着关其思一路小跑气喘吁吁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忽然想到自己也是狼狈不堪,脸上一红。他扭过身摸了摸泪痕,随即正色道:

    “不是君上,是世子。”

    关其思微行一礼,又道,“世子,公子殿下传来消息。”他从怀中取出一册竹简递给掘突。

    掘突接过竹简快速翻看。

    “……今夜‘既夕’……怎么‘既夕’之礼定在了今夜?难道不应该将灵柩运回宗周,停灵七月吗?”

    诸侯联军合军击溃了犬戎前部,此后各国的首脑便时常聚在一起共同商讨善后事宜。

    姬掘突素来不爱跟这些人来往,派遣二弟公子成代为议事斡旋,自己则编了个理由分营而居。

    眼下这份竹简刚刚送达,涉及有关天子丧礼的事宜。关其思看过之后觉得兹事体大,赶忙追了出来。

    “诸侯以为,天子和储君纷纷罹难,社稷动荡百姓不安。因此还需尽快启殡入圹,入土为安。刚巧天子的墓域,恰在骊山氏,所以就……”

    “所以就丧仪一切从简?‘朝祖’之礼也不要了?‘大遣’之奠也不要了?”掘突看罢竹简,一怒之下将之丢在了地上,“那干脆周礼也不要了,祖宗也别要了罢!”

    竹简详列诸侯合议的仪程,字里行间却分明是一句话:

    赶紧把周王父子二人埋进土里,了却这桩烦心事。

    关其思俯身捡起竹简,用衣袖擦却污迹,长叹一声道,“听回来的人说,昨日讨论‘启殡’之时的仪程,诸侯为了争夺‘赠谥’之位,争了个面红耳赤,各个不让人啊……”

    贵族丧礼,“启殡”之时由地位尊崇的长者,为死者“赠谥”,详述其一生的功绩。姬掘突听罢,又从关其思手中拿回书卷。他想知道诸侯们究竟用了什么样的字给天子盖棺定论。

    “幽——”关其思忽道,“诸侯以为,天子废长立幼,动祭乱常,故而选了‘幽’字。”

    动祭乱常?

    动了谁家的祭祀?又乱了谁的纲常?姬掘突听后只觉得荒唐,嗤笑一声,卷好竹简抛给关其思。

    “走吧,关大夫。”姬掘突踩着乘石,从右侧登上车驾,挺身扶轼。回顾言道:

    “今夜,你便随我去见见那些知礼守节的嘴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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