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0.忘年之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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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歆和桓谭渡过黄河,抵达孟津渡。平仓将军崔秀派出一队兵丁,将其护送至洛阳。

    刚过了秋天收获的季节,田里都是收割后的秸杆,堆成小山一样,这种东西百姓用之生火,是很好的燃料。一路上村落很多,屋顶的烟囱袅袅地升起炊烟。

    桓谭叹道:“上次大司马围困新安,我正在军中,当时洛阳周边战事频仍,村落凋蔽,行几十里不见人烟,没想到不过两年时间,竟焕发如此生机。”

    韩歆道:“去年伪汉河间王进兵洛阳,攻占虎牢关和孟津渡,冯公孙打了败仗,败退颍川,将伊洛之地全部让给了伪汉。洛阳周边本是膏腴之地,只不过这几年战乱,百姓外逃,无人种田,才使民生凋蔽,如今没有战事,洛阳自然又活了。”

    他叹了口气,说道:“按理说百姓能安居乐业,我等应该高兴,可是看到这副景象,我又有些担忧,看来洛阳今年收了不少粮食,伪汉正可借此进兵。”

    桓谭道:“陛下在昆阳一战成名,之后每战必胜,若论阵战之事,无人能及陛下。放牛皇帝虽占地广大,量其亦非陛下敌手。若是他能识时务,甘心为臣子,尊陛下为皇帝,则百姓便可安居乐业,这仗。。。也不必打了。”

    韩歆道:“放牛皇帝占据关西及巴蜀之地,幅员广大,兵强马壮,手下并州兵骑、良州大马,都不下于幽州突骑,凭什么不战而降?你真是敢想!”

    “若是连想都不敢想,我们来此作甚?人若是什么都不想,活着还有什么趣味?”桓谭笑着伸长了双腿,向后一靠,在车里大大地伸了个懒腰,又说道:

    “前几天在野王遇到冯公孙,我还问起这一仗,他说道伪汉军中有一种连环霹雳车,能连续发射巨石,势如奔雷,威不可当,军士恐惧震骇,因此大溃。之后他在颍川,到处寻找工匠打造,不仅无人能造,竟是连见都无人见过。他正要向陛下上奏,请求遍寻天下工匠,得能造此车者,着工部大量打造,不知能不能成。”

    韩歆冷笑道:“他大树将军不是不重名利么?怎么也学会了这套?败了就是败了,还有什么话说?如今竟将败战之责推到什么霹雳车上。”

    “据说此车乃是放牛皇帝亲自画策而成,我倒是好奇,他一个放牛的,哪里就懂这些?此番终于可以见到活人了!”

    桓谭笑道:“此次迎送之人或许是郑兴那个腐儒,他虽然学问还不赖,但最喜寻章摘句,謷牙诘屈,最是无趣了,到时免不了和他斗斗嘴皮子。”

    韩歆道:“不论是谁,必定是当世大儒,我等言语皆要小心在意,莫被他们小瞧了去,当然,能在言语上压上一头最好不过,也让放牛皇帝见识见识关东才俊。”

    桓谭还在猜测:“也或者是杜林或谷恭,谷恭学今文经学,与我等非同道,杜林学古经的,学的还不错,只是浑身一股酸腐气,闻之令人鼻塞。”

    “你看谁都是腐儒,别人看你都是狂生,此番你须要收了狂态,好好地谈经论道,不要发一些‘以烛火喻形神’的奇谈怪论。”

    桓谭有个著名的论点,他把烛干比作人的形体,把烛火比作精神,断言精神不能离开人的形体而独立存在,正如烛光之不能脱离烛体而存在一样。这种理论已经有点接近无神论了。

    桓谭大笑道:“韩公,你放心,此番我言必正,坐必端,行必守礼,论音必论雅乐。绝不会让那些俗儒觉得不适!我也怕呀!万一他们一不高兴,向放牛皇帝进言,把我一刀砍了,那岂不是糟了?就算我活够了,也不能拉上韩公你呀!”

    韩歆一脸严肃地道:“前面已是洛阳了,城门外必有人迎接,不管是何方大儒学者,你只记住方才说过的话,不要失了邯郸的体面!”

    韩歆虽然说话严厉,桓谭却并没有生气,只是说道:“大不了我装上几天,维持你所说的体面。我倒是想让尔等出丑,你等着瞧吧!”.

    这时马车已经慢了下来,驶到洛阳高大的城门前停了下来。

    韩歆和桓谭下了车,一位华服少年迎了上来,说道:“我是班登,两位随我来。”引着他们换了一辆车子,这车比方才的车要豪华宽敞,城内的道路十分平稳,两人感觉舒服多了。

    桓谭道:“听说洛阳因连年战乱,人口稀少,军队比百姓还要多,如今一见,竟是十分繁华。此城气象足可与邯郸相比。”

    韩歆道:“洛阳为天下之中,当年曾为周都,更始帝更是有意定都于此。邯郸曾为赵都百余年,亦是大城,可也比不过洛阳。”

    “你这话也就和我说说,千万不要在陛下面前提,否则又要受斥责。”

    “我又没有虚言,有什么怕的?”韩歆正色道。

    桓谭叹气道:“咱们那位陛下不一定爱听你的真话,比如谶纬之学,明知道是骗人的玩意,陛下却拿着当宝贝似的。我说了两句实话,竟被他斥责为狂悖。。。反正人人都说我狂悖,多一个人说也没什么。”

    刘秀一代英主,却是个极为迷信的人,极其痴迷谶纬之学,桓谭却非要去批判,和皇帝唱反调,怪不得不得圣眷了。

    韩歆忽道:“我等前来,怎么未见有官员出来迎接?”

    “大概在传舍等着吧!”桓谭道:“不在城门之外迎侯,这便有些失礼了。”

    这时马车又停了下来,两人再度下车,发现已到了传舍,传舍门口却并没有什么官员迎接。那位华服少年又迎了上来,伸出手要引两人进去。

    韩歆脸沉了下来,还未等他发话,桓谭说话了:“礼之于人,犹酒之有蘖也:君子以厚,小人以薄。小君子,你们洛阳的酒蘖真薄呀!”

    这句话出自礼记,意思是礼仪就像酿酒用的酒曲,君子的酒曲厚,小人的酒曲薄,说洛阳酒曲薄,是说洛阳人无礼,是小人。

    当时礼记行于天下,任何一个稍有学识的人都听得懂,这就是一句斯文的骂人话。

    韩歆虽然觉得这话不客气,但是并未出言阻止。因为直到传舍,洛阳迎送官员还没有出面,对客人来说,这是大大的失礼和不敬,受到了慢待,就怪不得他们出言讥讽了。

    桓谭脸上带着笑,看着那个少年,只等看他羞臊出丑,不知所措。或者出言反驳,那么他还有更多的话要说。

    谁知那少年只嗯了一声,手依然向前伸着,“两位请进。”

    桓谭一愣,这是什么意思,直接无视吗?韩歆的脸却越发黑了。

    桓谭心道,这小子装糊涂,不能就让他这么糊弄过去,他开口吟道:“有客有客,亦白其马。有萋有且,敦琢其旅。有客宿宿,有客信信。言授之絷,以絷其马。薄言追之,左右绥之。既有淫威,降福孔夷。”

    这是诗经周颂里的一首诗,写周王热情地迎客、待客、送客的情景。

    “小君子,可知这诗是何意?你要说不知道,那老夫便给你讲讲?”桓谭笑吟吟地看着那少年,“不收你的束脩!”

    少年先“嗯”了一下,然后道:“不知道,你讲讲吧!”

    桓谭一愣,这么明白的诗,这小子还真就敢说不知道,真就让他讲!此时饶是他满肚子的学问,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难不成还真在这儿讲诗不成?

    韩歆的脸已经黑得不能再黑了,他喝道:“莫再啰嗦,快请你们迎送的官员出来!”

    少年却看着他,满脸的无辜,“我就是啊!”

    “你是何人?”

    “刚才在城门口说了,我是车郎中将班登,你们不好好听人说话,太不讲礼节了。”

    他还带着稚气的脸上有一丝委屈,让人见了觉得顿生羞愧之心。

    韩歆看了桓谭一眼,那意思是:刚才他说了吗?我怎么没听见?桓谭一脸尴尬,他一直在挑人家的礼,没想到失礼的却是自己。

    也难怪他们没看出来,虽然班登穿着官服,但是汉代六百石和千石的服装没什么差别,都是用黑绶,有青、赤、绀三采;乘车则只有一倒屏涂红。两人见他如此年轻,都以为班登是个六百石郎,大概是皇帝近臣,是辅佐迎送官员做些杂事的,万没想到他竟是千石车郎中将,就是迎接他们的主人。

    桓谭尴尬地道:“班,班君,你如此年轻,真是年少有为啊!”

    班登又“嗯”了一声,也不再说什么,只引着两人进了传舍,张罗他们吃饭、休息,等待皇帝召见。

    一般来说,皇帝召见的日子是不确定的,快则两三天,慢则旬月,时间没准,在这期间,便都是由这位班车郎中将来招待了。

    第二天班登又早早过来,带两人去城内游玩,两人对洛阳都很熟悉,游玩是不想的,只是想借此观察一下洛阳的防务。

    桓谭问道:“请问班君治何经?”

    班登道:“什么什么精?”

    桓谭无奈地道:“在下问你学什么经?”

    “我和陛下一样,放牛最精!”

    桓谭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又问道:“陛下,果真会放牛吗?”

    “当然了!当年在牛马厩,属陛下放牛最好了,牛都听他的话。。。所以他才能当皇帝呀,还当得那么好!”说到放牛,小班登的话多了起来。

    韩歆嗤之以鼻,桓谭却兴致盎然地问道:“这放牛和当皇帝有什么关系?”

    “放牛就是要牛吃草、喝水、睡觉,闲时让牛安逸,多长膘,农忙用它干活时,就多抽两鞭子,让他不要偷懒。在用到牛时,一定要牛吃好睡好,否则他原本有十分力气,也只能使出七分了,要牛干活时也要注意休息,不要过于劳累,否则把它累坏了,反倒没有人做活了。陛下说过,这叫劳逸结合,还有奖惩结合,陛下说了,治天下也是一样,对群臣、对百姓也要劳逸结合,奖惩结合。”

    他说了一大堆放牛经,听起来还蛮有道理,桓谭忍俊不禁,笑道:“班君真是个妙人,比那些俗儒合我的心意!”

    韩歆依旧觉得受到了慢待,他没好气地问道:“你既不治经,那么做什么学问?难道学道?”

    班登立即答道:“我没学问!陛下说我能认三百个字,也算有学问了,可我觉得你们认得肯定比我多。”

    桓谭绷着脸说道:“老夫正好认识三百零一个,比你多一个字!”说罢又哈哈大笑。

    韩歆觉得放牛皇帝用这么一个文盲来接待他,就是故意来治他的,但是又挑不出什么礼,人家的品秩在那儿,与他是对等的,谁规定了迎客者必须是有学问的人呢?

    桓谭却很快和小班登混熟了,两个人总是在一处,简直成了忘年之交。

    桓谭一说什么文绉绉的诗文经书,班登就嗯嗯地应着,让桓谭觉得有劲儿无处使,好在他是个旷达之人,也不在意,却很喜欢班登的朴直。

    后来韩歆已经不愿再和班登废话,只追问他何时陛下召见,班登总是一句官话:“等陛下有空就召见。”

    桓谭带了琴来,没事儿就在传舍中弹奏一曲,先还练些雅乐,后来便又奏起民间俗乐,让韩歆听了直皱眉头。等到听到班登唱的放牛小调时,更是砰地一声把房门关上,听也不听。

    就这么过了几天,班登又去宫中向皇帝汇报。

    “陛下,今天桓谭又弹了个割麦子的曲子,还挺好听的。”

    皇帝歪在榻上,打了个哈欠。班登每天来都说这些,皇帝耳朵都要听出茧子了。

    班登又道:“他还问我除了放牛会什么,我说会手搏,他说他也会搏,他会的是六博,他说自己是六博高手,整个朝廷除了冯公孙就没人是他的对手。”

    六博就是中国象棋的前身,在当时的民间颇为流行。

    “冯公孙?”皇帝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哦,说的是冯异啊,他也会下象。。。六博?”

    “陛下,桓谭说冯公孙懂兵法战阵,下六博很厉害,但是前几天还是败在他的手下,他说这个的时候好像很得意。”

    皇帝心中一动,“冯异前几天和桓谭下过象棋?在哪儿下的?”

    小班侠皱着眉头想了想,说道:“好像是在河内的什么地方,桓谭还说,冯异不服气,让他快点回去,好再和他下一盘,报仇雪耻。”

    皇帝一拍大腿,叫道:“小班登,你立了大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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