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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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八年后。

    “四号机紧急跃迁!”

    “能源不够啊!我被锁定……”

    “定”字刚出口就被截断,通讯频道里最后一个象征伙伴的光点暗了下去,机甲紧接着发出尖叫——

    导弹锁定预警!

    高能粒子流预警!

    机甲能源红线预警——她的备用能源被击落了。

    陆果一咬牙,剩余能量不足以支撑一次紧急跃迁了,三枚导弹同时锁定了她,穷追不舍,她把速度加到了极限,几乎已经是凭着本能在躲,机身倏地一震,高能粒子流融化了她最后的防护罩,导弹几乎擦着机尾而过,陆果脑子里一片空白,电光石火间,她不知回忆起了哪场战役,忽然灵光一闪,掐算好了时间,卸载了一半机身。

    被抛弃的部分刚刚脱离,就被两枚导弹同时击中,碎片暴风似的飞出,她刚好躲在“台风眼”处,没有被爆炸波及,而机甲只剩不到四分之一的质量,剩下的能量刚好可以把她传递到最近的跃迁点。

    熟悉的失重感传来,紧急跃迁成功了!

    陆果整个人被保护性气体包住,下意识地松了口气,然而这口气没松到底,她眼前忽地一黑,被弹出了模拟舱。

    “什么情况?”少女愣了好一会,“我刚才明明……”

    眼前的屏幕重新亮起来,从外界视角给她回放刚才发生了什么——她紧急跃迁的瞬间,“敌人”就预料到了她落点,精准地施放了跃迁干扰,截断了机甲和跃迁点之间的能量勾连,然后就在她自以为成功脱逃、最放松的一刻,给了她致命的第四枚导弹。

    陆果惨叫一声:“啊!为什么!”

    耳边响起男人不紧不慢的声音:“因为你逃起来慌不择路,还不肯紧急跃迁,一看就是能量不够,得减重才能跑,这种情况下,为了保证跃迁成功,当然选直线距离最短的跃迁点,怎么,你的落点很难猜吗?”

    陆果:“……”

    头顶的舱门滑开,陆果重重地吐出口气,不甘不愿地爬了出去。这一组的同学全都灰头土脸地站成一排,等着听训,陆果瞥了旁边的男生一眼,小声问:“没事吧?”

    男生痛苦地摇摇头,脸色惨白,紧张得快吐了。

    这时,军靴点地的声音响起,所有人的脊柱不由自主地僵了僵。

    这里是第八星系自卫军直属院校——独立军校,正好是期末考试周。

    三年级生的期末考试会有额外的模拟实战科目,每年都有第八星系自卫军的高级军官亲自下场陪练。

    据说运气最好的一届学生,赶上了阿纳金将军当陪练,阿纳金将军说话像唱歌,放水放得水漫金山,让那一届学生的平均分高得空前绝后。可惜阿纳金是星际缉毒组的牵头人,常年在外星系出外勤,很少出现。碰上托马斯杨将军和拜耳将军也不错,托马斯杨会提前给考试大纲,非常人性化。拜耳将军和白银十凶名远播,但对青少年们意外的宽容,他来考试的时候会点到为止,保证绝大多数人安全过关。泊松杨将军会在模拟战前加理论考试,能分散分数风险,算有利有弊——理论苦手容易抓瞎,实操苦手们就比较欢迎他了。李弗兰将军话很少,扣分很严。图兰将军则比较随便,全看心情,心情好了就睁只眼闭只眼,心情不好就很容易搞出教学事故。

    最怕碰上柳元中将军,此君是白银十卫的主力军,骚操作很多,只要露面,必然超纲。

    因此,每年学生们都会在考试前疯狂转发“柳将军烧香”照片,企图用信仰之力御敌于考场之外。

    今年是独立军校建校以来第二十一次模拟考试,学生们“拒绝黄拒绝赌拒绝柳将军”的意念感天动地,于是柳将军果然没来。

    这次的考官是统帅林静恒本人。

    一开始听说统帅要来学校,学生们都乐疯了,奔走相告,纷纷朝亲朋好友们花式显摆。

    不料又听说统帅是来考试的,乐疯了的学生们于是真疯了,跪着爬回来,准备补考费的准备补考费,写遗书的写遗书,不知道是何方瘟神混进了这一届当中,拉着全体同学“中大奖”。

    “罪魁祸首”陆果同学可能是被念叨多了,实在没憋住,打了个喷嚏,立正状态又不敢揉鼻子,只好用力吸溜了一下。

    那个瘆人的脚步停在她身边,没人敢斜眼看。

    “三分零五秒,全体阵亡,”林静恒的目光没在陆果身上停,淡淡地扫了这群鹌鹑一眼,问旁边的助教,“你觉得给及格说得过去吗?”

    助教很是艰辛地挤出了一个笑容。

    三分零五秒已经是目前为止的最长记录,有一组据说不到一分钟就被撸光了。

    全体补考是要上新闻的,助教不敢吭声,准备一会联系校长,亲自找统帅沟通。

    “稍息。”林静恒翻了一下个人终端里的记录本,“一号机学员。”

    “到!”

    “都三年级了,实操过程中精神力上下浮动超过10,你们老师没告诉过你,考试之前要先把脑子里的弹簧卸了吗?”

    “二号机。”

    “到……到。”

    “你的武器库不是被击中的,当时只是被扫了个边,从过热到爆炸,中间应该有五秒预警,为什么不及时卸载?这么会过日子,是不是要我给你颁个艰苦朴素奖?三号……”

    三号就是那位一直哆嗦的男同学,刚被点了个名,此君的精神就已经绷到了极限,直挺挺地扑地,晕了过去。

    林静恒面无表情地从他身上迈了过去:“医疗舱拉走,劳驾,顺便把地板擦一下。”

    把每个学生都精神凌迟了一遍,他停在了陆果面前:“十六号。”

    陆果立正:“到。”

    林静恒看了她一眼:“这门课叫什么?”

    “报告,‘太空机甲战斗实操’。”

    “唔,”林静恒轻轻地一挑眉,“是么,我还以为叫‘一百个星空小故事’。你基础不牢,操作意识约等于没有,一被围攻就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跑,为什么不扎实学你该学的,要去生搬硬套那些经典战例里的极端操作?爬都不利索,你就想马拉松,战场上死得最快的不是精神网都铺不出去的废物,就是你这种喜欢耍小聪明的。”

    陆果偷偷地看他,对上那双冷冷的灰眼睛,委屈地把眼皮一耷拉。

    林静恒:“……”

    后面的长篇挖苦忘词了。

    这场噩梦一样的期末考试结束后,三年级学生像集体服食了泻药,互相支撑着从模拟中心爬了出来。

    “你什么时候死的?”

    “一分半,精神网上撸下来的。你呢?”

    “……刚下场,可能还没连上精神网吧?”

    “我苟延残喘了两分钟。”

    “你比我强,我都没喘,我进去就憋了一口气,没憋完就给弹出来了。”

    “对了,去年及格线多少来着?”

    一片沉默。

    陆果弱弱地说:“好像是二十五分钟。”

    学生们各自翻开网店,搜索物美价廉的骨灰盒。

    陆果:“……不过我最后一个出来,看见校长擦着汗跑来了,可能是来求刀下留人的。”

    这天的校长信箱炸了,据不完全统计,校长先生总共收到了五百多面锦旗,统一定制,上书“妙手回春,救我狗命”。

    考完试就可以离校了,陆果要带回家的行李不多,机器人给她打好包,一个双肩背包就装下了,她匆忙检查了一下,换下学校制服,穿上便装,快步往外跑去。

    “陆果,晚上‘断头饭’,去不去?”

    陆果把双手拢到嘴边:“我爸来接我啦!”

    周围一片失望的叹息,她笑起来,朝偷偷瞄她的人吹了声长口哨,蹦下了石阶,短短的自来卷也跟着上下起伏。

    学校门口停着一辆低调的私家车,一个亚麻色头发的高个男子接过她的包,在她头上拍了拍,每次来接陆果的都是他,久而久之,大家都以为他就是陆果的父亲,那是个很有气质的男人,看得出她家境不错——以及金发碧眼果然不容易遗传下来。

    “湛卢!”

    亚麻色头发的“男子”给她拉开车门:“先生在里面等您。”

    陆果探头一看,车里果然有那位刚才把学生吓晕的先生,于是像小时候那样手脚并用地爬上了车。

    “爸爸!”

    林静恒正批阅着什么东西,“嗯”了一声,没抬头。

    陆果居然一点也不怕他,带上车门就往他身边爬,控诉道:“老爸,你好凶啊。”

    “我哪句说得不是客观事实……你给我下去,多大了!”

    陆果嬉皮笑脸地猴在他肩上,扒下他的胳膊,有声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大口。

    林静恒皱着眉擦掉脸上的口水,保持严肃:“像话吗?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入伍了。”

    陆果毫不在意地左摇右晃:“那你像我这么大的时候,有我可爱吗?”

    林静恒:“……”

    “自卫军直属院校学生在校期间视同预备役军人,坐有坐相。”

    “我不,”陆果翘着小尾巴,“我现在没在校,也没有穿制服,暂时不是军人啦。”

    林静恒快让她气笑了:“那你是什么?”

    陆果臭不要脸道:“我是小宝贝呀。”

    小宝贝没心没肺,转头忘了考试时留下的心理创伤,从独立军校门口一直嘚啵回启明星的银河城,竟丝毫不见口干舌燥,把林静恒烦得想粘住她的嘴,觉得这小崽子真是深得其父真传……另一位父亲。

    陆必行一直希望有个灰眼睛的女孩,不必太漂亮,她会带着林家人特有的静气,但不要有那么多幽微又沉重的心事,这样,照顾她、保护她平安快乐地长大,或许可以稍微弥补一点林静恒的遗憾。

    不料这个灰眼睛的女孩是个猴。

    该猴完美地继承了陆必行的好奇心与林静恒的破坏力,在不要脸方面更是青出于蓝,是个敢在统帅黑脸的时候顺着他的裤腿往上爬、一边爬一边撒娇的“英雄”。

    “回来了!”陆果进门就把鞋踢飞了,“嗷”一嗓子嚎道,“老——陆——你的亲亲小宝贝回来啦,有没有想我!”

    客厅角落里,一个坐在钢琴前的少年瞥了她一眼,顺手撩起一串音符。

    “哦。”陆果撇撇嘴,“知道了,小洁癖。”

    说完,规规矩矩地把踢飞的鞋捡回来摆好。

    少年眼睛轻轻地弯了一下,又在钢琴上按了几下。

    陆果一摆手:“能好吗?老爸亲自下场,不过学校应该不会让我们集体不及格的。”

    少年手底下的钢琴声活泼了一点。

    陆果一顿,随后跳起来扑了上去:“你才胖了!”

    他俩一个弹琴一个说话,用的不是一种语言,交流起来却居然毫无障碍。

    陆必行奇怪地从楼上下来,接过随后进来的林静恒的外套,纳闷地说:“奇怪了,都是我养大的,我怎么就没练就这种听音辨意的特异功能。”

    少年看见林静恒,把陆果的脸按在了键盘上,这才站起来,惜字如金地打招呼:“爸。”

    少年叫林然,跟陆果一起培育的,人工培育的双胞胎,也没有什么兄妹、姐弟之分,谁有求于谁的时候就认谁当老大。平时陆果看心情称呼,心情好了就叫“美男”,心情不好了就叫“小洁癖”“臭哑巴”。

    林然则比较从一而终,一直管她叫“炸弹”。

    从小就喜欢开着儿童仿真机甲满屋飞的陆果选择了独立军校,林然却出乎所有人意料,走了艺术路线,刚刚在古典乐坛崭露头角,进了个知名的星际乐团做钢琴手,正跟着乐团满世界巡演,误打误撞地满足了陆信当年的心愿。

    让陆必行比较遗憾的是,两个孩子谁也没进星海学院。不过林然的乐团抵达第八星系的第一站,就选在了星海学院的星空礼堂,陆校长提前给自己留了几张票。

    “果果,你别动他头发,刚做好的造型,要不是为了等你早走了。”陆必行说,“小然,赶紧换衣服去,先让湛卢先送你回乐团候场,一回家就乐不思蜀,还得坐星舰呢。”

    兵荒马乱地送走了林然,又收拾了一通,他们总算在傍晚之前抵达了星海学院。

    星海学院位于北京β星附近的人造空间站上,整一座空间站全是学校的,因此没有所谓“大门”,星舰没落地,就能俯瞰到穹顶的礼堂,灯火中分外显眼。

    星海学院已经放假了,学生们都不在,各地的古典乐爱好者与附庸风雅之徒蜂拥而至,星舰收发站异常繁忙,直到演出快要开始才安静下来。

    灯光熄灭,陆必行最得意的星空穹顶熠熠生辉,细碎的落在正中的舞台上。

    音乐从无数个声道里钻出来,一瞬间就将时间和空间浓缩在五线之内,汹涌而来。

    行至中场,乐声暂停,全场掌声雷动。

    林静恒视力极佳,一眼就能看见钢琴边上的少年,林然十分显眼,站起来向观众致意的时候,影子被一束舞台边打来的光长长地拖下来,是很有艺术感的构图。林静恒忽然走了一下神,没想到自己脑子里竟有一天会闪过“构图”两个字。

    年少时,他常常独自出巡在静谧无声的星际里,偶尔关闭重力系统,人飘在机甲中,精神就顺着精神网延伸出去,那时,他以为自己注定了要独自葬在无尽宇宙中,谁会想到,有一天他竟然也会为了陪伴家人,穿上很不适应的礼服,安静地听一场丁点也听不明白的古典音乐会呢?

    古典乐和林静恒……

    无人注意的黑暗里,他莫名其妙地笑了。

    就在这时,肩头一沉。林静恒一偏头,发现陆果已经靠在他肩头睡着了——说来也奇怪,陆果这个能跟林然用琴声对话的“知音”,完全就是个乐盲,只要弹琴的不是林然,对她来说,再高大上的音乐也跟鸟叫一样,全然欣赏不了,她只会听那些嗷嗷嚎的野路子口水歌。

    “没有艺术细胞。”林静恒叹了口气,放松了肩膀,把她略微拢过来一点,让她靠得舒服些。

    台上,新的乐章开始了,像细碎的风,先是卷过山岩,与沿途草木窃窃私语,忽地又冲上云霄,放浪形骸起来——

    漆黑静谧的坐席上,陆果的口水在统帅的肩头画了一块地图,陆必行手很欠地去揪她的头发,被林静恒轻轻捏住手腕。

    礼堂门口,老者的雕像矗立四十余米,是仰望星空的造型,他脚下的石碑上刻着雕像生前写过的一段演讲词:

    “比金钱更珍贵的是知识,比知识更珍贵的是无休止的好奇心,而比好奇心更珍贵的,是我们头上的星空。”

    ——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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