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绝巅之前，众生平等
“允钦，你有没有想过，倘若你是人族而非水族，你的未来远不止如此？”</p>
“黄河大总管，根本不应该是你的终点。”</p>
“孤本想以治河之功，为你释枷。没想到反而为你加锁。孤亦不曾被真正信任，你也不免被仔细提防。”</p>
“你是否会觉得不甘心？”</p>
“把你留在宫中，不是为了约束，不是阻你前程，而是为了保护。有一天你会懂。”</p>
“不要怨。弱者的怀恨，也是屠戮的理由。”</p>
“天上银河，地上长河。允敬理想，福昭河汉。你是最年轻的水族绝巅了，立你在此，即为德碑，福允钦这三个字，即是水族旗帜，你有责任予未来的水族以希望。”</p>
“希望它不会让你觉得太沉重，但无论怎样，你都要向前走。”</p>
“允钦，孤对不住你。”</p>
……</p>
“陛下何出此言？”</p>
是啊，何出此言呢？</p>
福允钦像一条已经风干的肉，摇摇晃晃地吊在那里。</p>
过往与龙君的那些对话，是最后的清泉，流动在他逐渐干裂的海床——他的脑海空空。</p>
直到龙君卷起长河波澜，冲击古老九镇，他才知道那一声“对不住”，是从何而来。</p>
可他多想告诉龙君，他无怨！</p>
可龙君已不可能再听闻。</p>
他是龙君之臣，他亦视龙君如父。</p>
他的一身艺业，皆龙君所授。他的言行举止，皆从与龙君。</p>
他多想让龙君知道，他还相信。他相信龙君的理想，相信有那样一个灿烂未来，它并不可笑——可龙君永远听不见了。</p>
可他真的还相信吗？</p>
他相信的龙君已经化作劫灰一捧。</p>
龙君相信了数十万年的理想，并没有真的把世间照亮。</p>
他真的还能相信吗？</p>
“……祂背弃了人族，也放弃了水族！”</p>
南天师应江鸿的声音，十分有力的轰击耳鼓。</p>
天鼓醒愚夫。</p>
福允钦消散在浑噩中的意识，又缓慢地聚拢回来。</p>
但他没有睁眼。</p>
他当然不同意应江鸿所说的每一个字。他当然有太多想为龙君而言的心声。</p>
当然也只是心声了。</p>
说出来徒然叫人发笑。</p>
还有必要解释吗？</p>
有人会听吗？</p>
“……诚为天下水族诫之，以警叛心！”</p>
也好。</p>
福允钦想，也好。</p>
这世道没有什么问题，有病的是龙宫自己。</p>
就以我福允钦，为天下水族诫吧！</p>
往后不必再期待。</p>
千万不要再……相信。</p>
不要再有不切实际的幻想。</p>
水族只能靠水族自己！</p>
他在这个时候，反倒放开耳识，放开耳识一个个地去倾听。那一声声，“无异议”，向他宣告所谓的“人间”。</p>
他在这个时候，反倒睁开眼睛，睁开眼睛看这个世道，到底是怎样一副往时不曾看清的模样。</p>
然后他就听到了那一声，“且等一等。”</p>
然后他就听到了那一声……“我有异议”。</p>
然后他那双布满血丝的极度疲惫的眼睛，就在逐渐散开的恍惚中，击穿了无数模糊的画面，清晰地看到了那个人——</p>
那人站在看台之上，最后排的位置。</p>
那是一个年仅二十九岁，但已经万界传名的年轻人。</p>
他拔身直脊地站在那里，青冠黑发，腰间仗剑。极平静地迎接着所有的眼神，仿佛并未说出什么石破天惊的话语。</p>
眉眼当然已经不青涩了，但那样理所当然，那样理直气壮……理直便可气壮吗？</p>
福允钦恍惚想起当年。</p>
很多人都知道。每届黄河之会召开前，都是他这个黄河大总管，和景国那边负责测量水位的人，校准黄河水讯。</p>
很多人都不知道，每届黄河之会召开的时候，他也都在场。</p>
只不是以黄河大总管的身份。</p>
而是作为长河龙君唯一的“臣”，在六合之柱旁值卫。</p>
当然他须低调敛息，作普通侍卫的装扮，举着一杆没有旗面的旗，十分不起眼地站在哪里。恐怕每个路过的人，都以为他是个耍棍的，是某个不知名小国的卫士。</p>
他自认为是代表水族，在观河台立岗。</p>
但水族也无天骄登台，自然并不允许挂旗。</p>
事实上除了敖舒意之外的水族，从不被允许走上观河台。福允钦这个黄河大总管，也只能在水中。他管的是黄河河段呢，观河台在河岸。</p>
敖舒意自己也极力避免有什么让人族误会的举动，基本上只有在黄河之会举办期间，才会降临这么一次，坐到六合之柱所围的场内。</p>
福允钦能值卫在外，都是他自己一再争取的结果——</p>
那时候他还很年轻，对未来有许许多多的想象。他说龙君与人君坐于观河台，人君甲士如林，仪仗皆备，龙君岂能无礼仪，岂能无卫士？福允钦愿为一员。</p>
那时候龙君看着他，只是摇头失笑，后来毕竟也为他争取了这个值卫观河台的机会。</p>
但直到真正站上观河台，第一次近距离目睹人族诸国之盛，看到龙君是怎样泥塑般地坐在那里，他才明白那个笑容的苦涩。</p>
“值卫”的时候，每一位参与天下之台角逐的人族天骄，都会从他面前走过。</p>
所以福允钦见过道历新启以来所有的黄河天骄。</p>
当然也包括在道历三九一九年第一次登台的姜望。</p>
那时候的姜望，虽然少年老成，苦大仇深，但也真有几分幼稚和腼腆。</p>
。</p>
今天仍然幼稚吗？</p>
福允钦艰难的滚动了一下喉咙，在刑架上抬起了头。</p>
他的身体钉在刑架上，唯一能动的只有脑袋。</p>
这抬头的过程，就像一团没有骨架的血肉，不知从哪里生出了骨头。一滩烂泥之中，竟然也有向上生长的枝芽。</p>
已是深冬，长河不冻。</p>
但寒风是刮骨刀，刀刀都迎面。</p>
脖颈像是一条被钉死在那里而拼命扭动的泥鳅，被血污涂满的脸，像是烂泥堆海草。</p>
他竭尽全力地往上仰：“听说巡游万界的姜真君，有一剑名‘劫无空境’，能让人在临死之前，回想起一生的往事，走马观花——便用此剑赐死于我吧！”</p>
“姜君知我，毋使我死在他人剑下。”</p>
他说道：“我这一生虽登绝巅，却并不壮阔。回首过往，不知还有什么事情，可堪怀念。予我一剑劫无空，容我慢慢回想。”</p>
古往今来绝巅路，没有哪个不是历尽生死。</p>
一位屹立在绝巅之林的强者，竟说自己的一生没有什么可以怀念。</p>
这实在是莫大的悲哀。</p>
而更悲哀的是，他在这样的境遇里，还试图解释姜望的“异议”，只因为感受到姜望的善意。</p>
人族水族，果真殊途？</p>
但姜望道：“不。福总管，姜某的异议并非如此。我想今日在这观河台，需要改变的，并不是刽子手的身份。”</p>
今日拔剑杀死福允钦的那个人，是姜望还是应江鸿，究竟有什么不同呢？</p>
于福允钦而言或许有区别。</p>
但对姜望来说，没有任何区别。</p>
那意味着他什么都没有改变。</p>
大仇已报，功成名就，他还一路走到现在，究竟为了什么？</p>
绝巅之前，有太多无能为力。</p>
而今有力，竟欲何为？</p>
刑架上的福允钦，张了张嘴，还想要说话。但应江鸿先问道：“姜真君的异议是什么？”</p>
现世第一帝国的最强天师，立足天下之台，平静地提出他的疑问。</p>
而姜望直接抬步往前走。</p>
他从后排走向前排，一步步走向应江鸿，走向这天下之台。</p>
众人视线所聚焦的这座天下之台，正是他真正为天下所知的地方——他十九岁于此摘魁。</p>
曾经他是黄河之会的参赛者，是众多年轻天骄里的一个。</p>
彼时还是西天师余徙做裁判。</p>
今天他也拥有在黄河之会做裁判的资格。</p>
今天他站在比西天师更强也更有权柄的南天师面前，仍可坚持己声，仍可通达己意。亦能放声，甚而放胆！</p>
见神不拜，见君不臣，山高天高未有高于我者。</p>
我已绝巅，众生平等！</p>
从看台到天下台，有一道长阶。自此而彼，是漫长的路。</p>
两侧坐席都空空，姜望独行在其中。</p>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看着这样一位年轻的强者，每个人的感受都是复杂的。</p>
“姜真君！”屈晋夔出声道：“上回说去我那里吃饭，怎么没见成行？”</p>
“黄粱台美食，天下无双，姜望腹有馋虫，鼓噪终日，只俟得闲。”姜望对这位前辈一拱手：“承蒙前辈关心，晚辈正在路上。”</p>
屈晋夔看了看他，终是没有起身。</p>
今日若是左嚣在此，大概可以拎住姜望的耳朵就走。但屈晋夔毕竟没有亲近到那个地步。</p>
姜望自己说‘在路上’，他没有阻人行路的道理。</p>
“姜阁员慢些走，小心台阶。”阮泅好意提醒：“博望侯前段时间还来拜访，带走了我几瓶好酒……你们近来可有通信？”</p>
“有劳监正关怀。”姜望亦与他见礼：“那是我的人生挚友，信不曾断过。我们互相敬爱，各有人生。”</p>
阮泅于是点点头，不再言语。</p>
再说下去，恐怕要叫景国怀疑，姜望开口，有齐国的授意。</p>
景天子已经在内部压下了不服，现在对外只会更强硬。对手越是强大，他们越会激烈，若只单单是姜望，反倒有谈的可能。</p>
就这样在问候与注视之中，姜望走到了台下。他抬眼看着高台上的南天师，一步走了上去。</p>
现在他们平视彼此。</p>
“南天师。”姜望见礼：“晚辈多有得罪。”</p>
“现在还没有得罪。”应江鸿还了一个道礼，才问：“对于应某人所言，姜真君有何异议？”</p>
“我的异议并不针对天师大人。”姜望道：“我只是心有疑虑。”</p>
他很认真地看着应江鸿：“黄河大总管福允钦，司职黄河水事。自道历新启，履职至今。这三千九百二十九年来，黄河水势屡有起伏，黄河泛滥不曾发生。治水之功，不可磨灭。两岸百姓多感其恩德，民间多有立祠奉香。”</p>
他问道：“今日公开刑杀福总管，传首长河两岸，两岸百姓见得此君头颅，能够信服吗？”</p>
应江鸿面无表情，只问：“你是说，杀他的理由不足够？”</p>
姜望摇了摇头：“坦白说，天师大人，我没有看到杀他的理由。”</p>
“没有理由？”应江鸿挑起眉头：“你也曾在迷界征战，应见袍泽之死，当知海疆戍卫之艰难。长河龙君背叛人族，轰碎中古天路，为沧海作伥，这理由难道还不足够？”</p>
“所以长河龙君被镇死，六国天子驭人皇之宝，将祂明正典刑。”姜望强调道：“长河龙君已经死了。”</p>
“你的意思是，这件事情与福允钦无关？”应江鸿冷声而问：“长河龙君为叛，长河龙宫的总管，竟然毫不知情、毫不相干吗？”</p>
“敢问南天师。”姜望看着他：“闾丘丞相谋局如何，贵国天子落子如何，以天师之才略，会如何评断？”</p>
应江鸿只是与年轻的真君对视，而并不说话。</p>
姜望继续道：“贵国的靖海计划，的确恢弘，是古今鲜见的大手笔。姜某有幸略窥其貌，深感叹服。景天子之雄略，景丞相之远谋，令我高山仰止。”</p>
他话锋一转：“然靖海计划欲成，首要在秘。贯古今驭九子，跨迷界镇沧海，正是天下奇兵，打了海族一个措手不及，方有沧海寂灭、景军几乎一战定海的局面！”</p>
这靖海计划当然也要打齐国一个措手不及，只是这点就不必现在说。</p>
“试问。”姜望在台上道：“长河龙君是否能前知靖海局？倘若祂前知，是景天子失其秘，还是丞相失其秘？”</p>
姜望又问：“倘若长河龙君已前知，祂已决心反叛，何必举长河摇九镇，以身当戮？事先传讯于东海龙王即可。偌大海族，岂无能者，难道在先知的情况下，还破解不了靖海计划吗？超脱者传讯一封而已，还能被谁捕捉，被谁问责吗？”</p>
昔日在龙宫，他缄言少语。</p>
今日在台上，他却滔滔不绝：“超脱者不可测不可度不可想。但这些分析无关于长河龙君的修为，只在于祂的身份。是情理之下应然的选择。而长河龙君受敕为龙君，身担九镇，镇压长河数十万年，已经在事实上失去了一部分超脱性，下沉在情理中——君以为然否？”</p>
“咂！”宫希晏在台下发出声音，脸上也有一种恰到好处的、恍然大悟的表情：“姜真君洞见万里，分析得很有道理啊！按姜真君的意思……长河龙君是被某些人逼反的？”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p>
“黄河大总管，根本不应该是你的终点。”</p>
“孤本想以治河之功，为你释枷。没想到反而为你加锁。孤亦不曾被真正信任，你也不免被仔细提防。”</p>
“你是否会觉得不甘心？”</p>
“把你留在宫中，不是为了约束，不是阻你前程，而是为了保护。有一天你会懂。”</p>
“不要怨。弱者的怀恨，也是屠戮的理由。”</p>
“天上银河，地上长河。允敬理想，福昭河汉。你是最年轻的水族绝巅了，立你在此，即为德碑，福允钦这三个字，即是水族旗帜，你有责任予未来的水族以希望。”</p>
“希望它不会让你觉得太沉重，但无论怎样，你都要向前走。”</p>
“允钦，孤对不住你。”</p>
……</p>
“陛下何出此言？”</p>
是啊，何出此言呢？</p>
福允钦像一条已经风干的肉，摇摇晃晃地吊在那里。</p>
过往与龙君的那些对话，是最后的清泉，流动在他逐渐干裂的海床——他的脑海空空。</p>
直到龙君卷起长河波澜，冲击古老九镇，他才知道那一声“对不住”，是从何而来。</p>
可他多想告诉龙君，他无怨！</p>
可龙君已不可能再听闻。</p>
他是龙君之臣，他亦视龙君如父。</p>
他的一身艺业，皆龙君所授。他的言行举止，皆从与龙君。</p>
他多想让龙君知道，他还相信。他相信龙君的理想，相信有那样一个灿烂未来，它并不可笑——可龙君永远听不见了。</p>
可他真的还相信吗？</p>
他相信的龙君已经化作劫灰一捧。</p>
龙君相信了数十万年的理想，并没有真的把世间照亮。</p>
他真的还能相信吗？</p>
“……祂背弃了人族，也放弃了水族！”</p>
南天师应江鸿的声音，十分有力的轰击耳鼓。</p>
天鼓醒愚夫。</p>
福允钦消散在浑噩中的意识，又缓慢地聚拢回来。</p>
但他没有睁眼。</p>
他当然不同意应江鸿所说的每一个字。他当然有太多想为龙君而言的心声。</p>
当然也只是心声了。</p>
说出来徒然叫人发笑。</p>
还有必要解释吗？</p>
有人会听吗？</p>
“……诚为天下水族诫之，以警叛心！”</p>
也好。</p>
福允钦想，也好。</p>
这世道没有什么问题，有病的是龙宫自己。</p>
就以我福允钦，为天下水族诫吧！</p>
往后不必再期待。</p>
千万不要再……相信。</p>
不要再有不切实际的幻想。</p>
水族只能靠水族自己！</p>
他在这个时候，反倒放开耳识，放开耳识一个个地去倾听。那一声声，“无异议”，向他宣告所谓的“人间”。</p>
他在这个时候，反倒睁开眼睛，睁开眼睛看这个世道，到底是怎样一副往时不曾看清的模样。</p>
然后他就听到了那一声，“且等一等。”</p>
然后他就听到了那一声……“我有异议”。</p>
然后他那双布满血丝的极度疲惫的眼睛，就在逐渐散开的恍惚中，击穿了无数模糊的画面，清晰地看到了那个人——</p>
那人站在看台之上，最后排的位置。</p>
那是一个年仅二十九岁，但已经万界传名的年轻人。</p>
他拔身直脊地站在那里，青冠黑发，腰间仗剑。极平静地迎接着所有的眼神，仿佛并未说出什么石破天惊的话语。</p>
眉眼当然已经不青涩了，但那样理所当然，那样理直气壮……理直便可气壮吗？</p>
福允钦恍惚想起当年。</p>
很多人都知道。每届黄河之会召开前，都是他这个黄河大总管，和景国那边负责测量水位的人，校准黄河水讯。</p>
很多人都不知道，每届黄河之会召开的时候，他也都在场。</p>
只不是以黄河大总管的身份。</p>
而是作为长河龙君唯一的“臣”，在六合之柱旁值卫。</p>
当然他须低调敛息，作普通侍卫的装扮，举着一杆没有旗面的旗，十分不起眼地站在哪里。恐怕每个路过的人，都以为他是个耍棍的，是某个不知名小国的卫士。</p>
他自认为是代表水族，在观河台立岗。</p>
但水族也无天骄登台，自然并不允许挂旗。</p>
事实上除了敖舒意之外的水族，从不被允许走上观河台。福允钦这个黄河大总管，也只能在水中。他管的是黄河河段呢，观河台在河岸。</p>
敖舒意自己也极力避免有什么让人族误会的举动，基本上只有在黄河之会举办期间，才会降临这么一次，坐到六合之柱所围的场内。</p>
福允钦能值卫在外，都是他自己一再争取的结果——</p>
那时候他还很年轻，对未来有许许多多的想象。他说龙君与人君坐于观河台，人君甲士如林，仪仗皆备，龙君岂能无礼仪，岂能无卫士？福允钦愿为一员。</p>
那时候龙君看着他，只是摇头失笑，后来毕竟也为他争取了这个值卫观河台的机会。</p>
但直到真正站上观河台，第一次近距离目睹人族诸国之盛，看到龙君是怎样泥塑般地坐在那里，他才明白那个笑容的苦涩。</p>
“值卫”的时候，每一位参与天下之台角逐的人族天骄，都会从他面前走过。</p>
所以福允钦见过道历新启以来所有的黄河天骄。</p>
当然也包括在道历三九一九年第一次登台的姜望。</p>
那时候的姜望，虽然少年老成，苦大仇深，但也真有几分幼稚和腼腆。</p>
。</p>
今天仍然幼稚吗？</p>
福允钦艰难的滚动了一下喉咙，在刑架上抬起了头。</p>
他的身体钉在刑架上，唯一能动的只有脑袋。</p>
这抬头的过程，就像一团没有骨架的血肉，不知从哪里生出了骨头。一滩烂泥之中，竟然也有向上生长的枝芽。</p>
已是深冬，长河不冻。</p>
但寒风是刮骨刀，刀刀都迎面。</p>
脖颈像是一条被钉死在那里而拼命扭动的泥鳅，被血污涂满的脸，像是烂泥堆海草。</p>
他竭尽全力地往上仰：“听说巡游万界的姜真君，有一剑名‘劫无空境’，能让人在临死之前，回想起一生的往事，走马观花——便用此剑赐死于我吧！”</p>
“姜君知我，毋使我死在他人剑下。”</p>
他说道：“我这一生虽登绝巅，却并不壮阔。回首过往，不知还有什么事情，可堪怀念。予我一剑劫无空，容我慢慢回想。”</p>
古往今来绝巅路，没有哪个不是历尽生死。</p>
一位屹立在绝巅之林的强者，竟说自己的一生没有什么可以怀念。</p>
这实在是莫大的悲哀。</p>
而更悲哀的是，他在这样的境遇里，还试图解释姜望的“异议”，只因为感受到姜望的善意。</p>
人族水族，果真殊途？</p>
但姜望道：“不。福总管，姜某的异议并非如此。我想今日在这观河台，需要改变的，并不是刽子手的身份。”</p>
今日拔剑杀死福允钦的那个人，是姜望还是应江鸿，究竟有什么不同呢？</p>
于福允钦而言或许有区别。</p>
但对姜望来说，没有任何区别。</p>
那意味着他什么都没有改变。</p>
大仇已报，功成名就，他还一路走到现在，究竟为了什么？</p>
绝巅之前，有太多无能为力。</p>
而今有力，竟欲何为？</p>
刑架上的福允钦，张了张嘴，还想要说话。但应江鸿先问道：“姜真君的异议是什么？”</p>
现世第一帝国的最强天师，立足天下之台，平静地提出他的疑问。</p>
而姜望直接抬步往前走。</p>
他从后排走向前排，一步步走向应江鸿，走向这天下之台。</p>
众人视线所聚焦的这座天下之台，正是他真正为天下所知的地方——他十九岁于此摘魁。</p>
曾经他是黄河之会的参赛者，是众多年轻天骄里的一个。</p>
彼时还是西天师余徙做裁判。</p>
今天他也拥有在黄河之会做裁判的资格。</p>
今天他站在比西天师更强也更有权柄的南天师面前，仍可坚持己声，仍可通达己意。亦能放声，甚而放胆！</p>
见神不拜，见君不臣，山高天高未有高于我者。</p>
我已绝巅，众生平等！</p>
从看台到天下台，有一道长阶。自此而彼，是漫长的路。</p>
两侧坐席都空空，姜望独行在其中。</p>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看着这样一位年轻的强者，每个人的感受都是复杂的。</p>
“姜真君！”屈晋夔出声道：“上回说去我那里吃饭，怎么没见成行？”</p>
“黄粱台美食，天下无双，姜望腹有馋虫，鼓噪终日，只俟得闲。”姜望对这位前辈一拱手：“承蒙前辈关心，晚辈正在路上。”</p>
屈晋夔看了看他，终是没有起身。</p>
今日若是左嚣在此，大概可以拎住姜望的耳朵就走。但屈晋夔毕竟没有亲近到那个地步。</p>
姜望自己说‘在路上’，他没有阻人行路的道理。</p>
“姜阁员慢些走，小心台阶。”阮泅好意提醒：“博望侯前段时间还来拜访，带走了我几瓶好酒……你们近来可有通信？”</p>
“有劳监正关怀。”姜望亦与他见礼：“那是我的人生挚友，信不曾断过。我们互相敬爱，各有人生。”</p>
阮泅于是点点头，不再言语。</p>
再说下去，恐怕要叫景国怀疑，姜望开口，有齐国的授意。</p>
景天子已经在内部压下了不服，现在对外只会更强硬。对手越是强大，他们越会激烈，若只单单是姜望，反倒有谈的可能。</p>
就这样在问候与注视之中，姜望走到了台下。他抬眼看着高台上的南天师，一步走了上去。</p>
现在他们平视彼此。</p>
“南天师。”姜望见礼：“晚辈多有得罪。”</p>
“现在还没有得罪。”应江鸿还了一个道礼，才问：“对于应某人所言，姜真君有何异议？”</p>
“我的异议并不针对天师大人。”姜望道：“我只是心有疑虑。”</p>
他很认真地看着应江鸿：“黄河大总管福允钦，司职黄河水事。自道历新启，履职至今。这三千九百二十九年来，黄河水势屡有起伏，黄河泛滥不曾发生。治水之功，不可磨灭。两岸百姓多感其恩德，民间多有立祠奉香。”</p>
他问道：“今日公开刑杀福总管，传首长河两岸，两岸百姓见得此君头颅，能够信服吗？”</p>
应江鸿面无表情，只问：“你是说，杀他的理由不足够？”</p>
姜望摇了摇头：“坦白说，天师大人，我没有看到杀他的理由。”</p>
“没有理由？”应江鸿挑起眉头：“你也曾在迷界征战，应见袍泽之死，当知海疆戍卫之艰难。长河龙君背叛人族，轰碎中古天路，为沧海作伥，这理由难道还不足够？”</p>
“所以长河龙君被镇死，六国天子驭人皇之宝，将祂明正典刑。”姜望强调道：“长河龙君已经死了。”</p>
“你的意思是，这件事情与福允钦无关？”应江鸿冷声而问：“长河龙君为叛，长河龙宫的总管，竟然毫不知情、毫不相干吗？”</p>
“敢问南天师。”姜望看着他：“闾丘丞相谋局如何，贵国天子落子如何，以天师之才略，会如何评断？”</p>
应江鸿只是与年轻的真君对视，而并不说话。</p>
姜望继续道：“贵国的靖海计划，的确恢弘，是古今鲜见的大手笔。姜某有幸略窥其貌，深感叹服。景天子之雄略，景丞相之远谋，令我高山仰止。”</p>
他话锋一转：“然靖海计划欲成，首要在秘。贯古今驭九子，跨迷界镇沧海，正是天下奇兵，打了海族一个措手不及，方有沧海寂灭、景军几乎一战定海的局面！”</p>
这靖海计划当然也要打齐国一个措手不及，只是这点就不必现在说。</p>
“试问。”姜望在台上道：“长河龙君是否能前知靖海局？倘若祂前知，是景天子失其秘，还是丞相失其秘？”</p>
姜望又问：“倘若长河龙君已前知，祂已决心反叛，何必举长河摇九镇，以身当戮？事先传讯于东海龙王即可。偌大海族，岂无能者，难道在先知的情况下，还破解不了靖海计划吗？超脱者传讯一封而已，还能被谁捕捉，被谁问责吗？”</p>
昔日在龙宫，他缄言少语。</p>
今日在台上，他却滔滔不绝：“超脱者不可测不可度不可想。但这些分析无关于长河龙君的修为，只在于祂的身份。是情理之下应然的选择。而长河龙君受敕为龙君，身担九镇，镇压长河数十万年，已经在事实上失去了一部分超脱性，下沉在情理中——君以为然否？”</p>
“咂！”宫希晏在台下发出声音，脸上也有一种恰到好处的、恍然大悟的表情：“姜真君洞见万里，分析得很有道理啊！按姜真君的意思……长河龙君是被某些人逼反的？”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