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喜第14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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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之温病,夏之热病,秋之疟及痢,冬之寒气及咳嗽,皆四时不正之气也,总名之曰伤寒……”

    叶云亭的声音清正平和,一字一句读来,如潺潺溪水落入池中,水花四溢间,透着一股春日的徐徐凉意。

    不疾不徐的语调听在备受煎熬的李凤岐耳中,连体内躁动都平息几分。

    他艰难睁眼,满头满脸的汗水黏在眼睫上模糊了视线,眨了眨眼睛,抖落汗珠,方才看清了青年认真的眉眼。

    叶云亭微微垂首,手中捧着他常看的那本《儒门事亲》,平和的眉宇间堆起浅浅纹路,两瓣薄薄的唇有规律地张合着,那清凌凌的声音便缓缓倾泻出来,是十分认真的模样。

    李凤岐胸膛起伏,重重喘息数声,目光一瞬不瞬地凝在他身上。

    不只是声音,静静坐在那儿的青年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平和淡然的气息,李凤岐尝试着将注意力转到他身上去,以忽略躯体上源源不绝传来的痛意以及由这痛楚滋生出来的躁动和暴戾情绪。

    许是他的目光太过灼热,专心致志念书的叶云亭抬起头,正对上他直勾勾的视线。

    不知道是水汽蒸得还是痛得,李凤岐眼底血丝弥漫,眼睛乍一瞧上去通红通红,有些骇人。

    叶云亭愣了一瞬,接下来放下书,拿起一旁的帕子替他将脸上密布的汗珠轻轻擦干。擦拭的过程里谁也没有出声,叶云亭好像做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一般,替他擦完汗珠,放下帕子,又接着先前断掉的地方继续念起来。

    “若春不发而重感于暑,则夏为热病;若夏不发而重感于湿……”

    他就这样安静地坐在小凳上念着书,念过两页,便拿帕子给李凤岐擦一回汗,又或者叫季廉提热水进来换……

    本以为会十分漫长煎熬的一个时辰,就在他不疾不徐的读书声中走过。

    李凤岐全程都保持着清醒,只是待药浴结束时,他整个人都虚脱地往浴桶之中滑落下去。叶云亭眼疾手快地将他半抱住住,才没让他滑入水中。怀中的身体还蒸腾着热气,肌肤紧致温暖,甚至还能感受到手臂上突出的肌肉线条。他不自在地别开眼睛,叫来季廉,两人合力将人从浴桶中弄了出来。

    擦干身体,换上干净的中衣,李凤岐便被塞进了被窝里。

    此时他的意识有些昏沉,眼眸半睁半合,全靠意志力强撑着,才没有彻底昏迷过去。

    “可以休息了。”叶云亭见他口中还紧紧咬着布帛,伸手欲将他口中的布帛取出来,却发现他仍然紧紧咬着不放。

    他皱眉犹豫了一下,轻轻拍了拍李凤岐的脸颊,唤了两声,李凤岐才松开了口。

    浅色的布帛上,有丝丝缕缕的血迹。

    叶云亭深吸了一口气,虽然早被告知过这一次药浴不会轻松,但亲眼瞧见他不经意间泄露出来的痛苦,还是觉得心惊肉跳。

    难怪上一世李凤岐能绝地反击。永安王的意志力,实非常人可比。

    他缓缓吐出胸腔浊气,在李凤岐的胳膊上轻轻拍抚:“王爷好好休息吧,我会守着。”

    本强撑着没有阖眼的李凤岐,在他这句话后,终于缓缓阖了眼。虽然眉头仍然紧紧蹙着,绷紧的身体却缓缓放松下来。

    叶云亭见状才放了心,将帐子放下来,又移远烛火,方才和季廉一同轻手轻脚地将屋子收拾干净。

    *

    李凤岐的苦没有白受。

    第二日醒来时,他上半身已经可以正常活动。只双腿仍然毫无知觉。

    但这已经比他预估的结果要好许多。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药材性烈,他骤然加大用量,虽然压制住了毒性,但身体也承受不住,比之前虚弱许多。

    原本这些日子有叶云亭照顾,他的脸色已经好转许多。但药浴之后,他的脸色反而比先前还要差许多,一张脸毫无血色,肉眼可见地虚弱。

    叶云亭忧心忡忡:“叶妄送来的兔子还有,要不叫季廉杀一只炖汤给你补补?”

    王府一日三餐从未变过,身体康健的人粗茶淡饭也就罢了,但李凤岐如此虚弱,还是得吃些好的补一补才行。

    “只是一时受不住药力反噬而已,过几日药力散了就无事。”李凤岐见他一脸担忧,难得说了句玩笑话:“猎隼千里迢迢去送信,我们却偷偷将它的兔子吃了,实在太不厚道。”

    叶云亭没忍住笑,很用力地抿起唇才没笑得太过分,但即便这样,他眼里也如一汪透亮的湖泊,湖面上波光粼粼,几乎晃花了李凤岐的眼。

    他眼神柔和下来:“想笑便笑,以你我之情谊,不必忍耐。”

    叶云亭笑弯了眼,还是坚持道:“我叫季廉炖个兔子汤给王爷补补,待猎隼归来,我们再多补几只给它就是。”

    明明如今李凤岐自身难保,他们连口荤腥都吃不上。但他语气间却笃定,待猎隼归来时,他们必定已经扭转了局势。

    李凤岐点头应下:“好。”

    ……

    这日午间,托了叶妄与猎隼的福,三人终于吃上了一口荤腥。

    李凤岐的脸色虽然依旧差得吓人,但吃饱之后,已经能靠自己慢慢坐起身了。

    叶云亭在床边守着他,看着他操控着不复昔日灵活的身体慢慢动作,眉眼间都是期冀。

    就在李凤岐练得满头大汗时,却听外头的季廉大声道:“可是太傅大人?王爷王妃正在休息,还请容我进去通传一声。”

    里间两人听见声音,李凤岐眼中划过深思,迅速躺了回去。叶云亭则给他将被褥盖好,收敛了神色,整了整衣裳才开门出去迎接。

    太傅韩蝉是独自前来,他一袭白衣立于门口,气质清冷,透出一种与周遭事物格格不入的出尘之感。

    叶云亭心头一跳,不需细看他的眉目,只凭这白衣与清冷气质,便确定了,他先前梦中之人,果然是太傅韩蝉。

    在梦中,韩蝉也曾独自前来寻过李凤岐,还带来了一瓶解药,意欲与李凤岐谈一桩交易。

    梦中不知具体时间,叶云亭一时拿不准眼下是不是就是他在梦里看见的那一次,藏于袖中的双手用力攥了攥,他脸上摆出个客套的笑容迎上去:“不知韩太傅忽然到访,有失远迎。”

    韩蝉目光扫过他,面上没什么情绪:“我寻永安王有事相商,王妃且在外等候片刻。”说罢,径自走了进去,还顺手带上了门。

    两人就这么被毫不客气地挡在了门外。

    季廉气不过,嘀嘀咕咕地抱怨了两句。叶云亭却看着韩蝉的背影若有所思,思考着他的来意。

    而此时,里间。

    韩蝉走到榻边,垂眸打量着面色虚弱的李凤岐,淡声开口:“大半月前,李踪派了监军前往渭州,今日刚收到回信,人已经到了。朱闻还有都督府上下,都该知道永安王遭人暗算,如今在上京王府养病。”

    他用最平淡的语气,说出最惊人之事。

    不需明说,两人都知道李踪派出的监军抵达渭州意味着什么。

    自李凤岐中毒的这一个多月来,李踪封锁了消息,切断与北疆的讯息往来,为的就是将消息捂在上京。而同时,他又派了自己的亲信去北疆,名为监军,实为挑拨。

    毕竟从前李凤岐在时,北疆从未曾有监军。

    李凤岐闻言,只轻嗤了一声:“李踪想对玄甲军动手,我早有所料。”

    韩蝉抚了抚衣袖:“十万玄甲军的性命,尽在王爷一念之间。王爷如今可愿考虑我的提议?”他从袖中拿出一只拇指长短的白玉小瓶来:“王爷若是同意,这解药便归你。”

    他神色淡然,似笃定李凤岐不会拒绝。

    李凤岐瞧着那一枚小小玉瓶,这瓶子里装着的或许便是能解他毒的解药。

    ——只要他同意韩蝉的提议。

    他眉目侵上霜雪,冷笑一声:“毒果然是你下的,我就说李踪没这个胆量。”

    “不过是为了叫王爷看清一些人一些事罢了。”他嘴角嘲讽地勾了勾,将那玉瓶放在李凤岐触手可及的位置:“经此一遭,王爷难道还未看清么?”

    韩蝉眼中蒙上雾色,眼神悠远,似在看他,又似透过他在看别的什么:“你待他宽厚至诚,但他却视你为心腹大患,值得么?不若与我合作,我助王爷夺得大宝,匡扶社稷,岂不两全其美?”

    “王爷意下如何?”

    “不如何。”李凤岐嗤之以鼻,眼神冷然刺向他:“李踪欠下的债,我会自己去讨。至于你……”他顿了顿,没将话说完,而是道:“你那日所说可是真的?”

    “是真是假,王爷去寻老王妃一问便知。”他觑着李凤岐,嘴角勾了勾:“王爷难道就从未疑惑过,为何老王妃只你一个孩子,却从不与你亲近么?我那日所说,便是答案。只是王爷不愿相信罢了。”

    李凤岐回忆起韩蝉第一次来寻他时所说的话,眸色深了深。然而他脸上却没露出半分来,只道:“本王信或者不信,不劳太傅操心。你只需要知道一件事便可。”

    他抬眸凝着韩蝉,一字一顿道:“本王绝不会与你合作,你可得好好护着项上这颗人头,等本王亲自来取。”

    “那王爷可要保重身体。”韩蝉脸色冷了冷,却也没有纠缠,他收了药瓶,轻笑了声道:“待李踪尽灭玄甲军之日,我会再来。”

    说罢袍袖轻摆,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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