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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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晏在那边,君怀琅是不愿过去的。

    但君令欢却眼尖地看见了薛允焕。不等君怀琅说话,就拽着他说道:“哥哥你看,六皇子哥哥在那儿呢!”

    薛允焕旁边的小太监们手里捧了好几盏孔明灯,样式还都颇为新奇,引得君令欢目不转睛地盯着瞧。恰好此时薛允焕不耐烦地偏过头,正好看见了君怀琅。

    “怀琅!”他喊了他一声,接着不耐地看了二皇子一眼,说道:“来人,把灯全都拿去,给君小姐挑。”说着,他也从那一众人中走开,直往君怀琅这边走。

    有几个官家少爷想跟上来,还被薛允焕毫不留情地喝退了:“别跟着,本皇子要去寻个清静。”

    薛允焕虽说也不喜欢那个煞星,却也没兴趣找他的茬。看憨包二皇子上蹿下跳,可没有放灯有意思。

    一众小太监跟在身后,把各式各样的灯拿到君令欢面前。还有小太监捧来朱砂和毛笔,可以在灯上题字。

    几个人离那边不远不近,隐约能听到那一众人在说话,却也不至于被他们打扰。君令欢看到那些灯,眼睛都亮了,在一堆灯中挑来挑去,接连选中了好几个。

    薛允焕在旁边笑道:“欢儿妹妹,可不能贪心啊,中秋夜只能放一个,多了就不灵了。”

    君令欢遗憾地哦了一声,在两盏灯中间犹豫不决。

    君怀琅笑着站在一边看她挑选,目光柔和而温软。薛允焕难得没乱窜,站在他旁边一起看,片刻后把胳膊肘搭在君怀琅的肩膀上,感叹道:“你妹妹怎么生的?也太招人疼了。”

    君怀琅顿时神色一变,侧目警惕地盯着他。

    “你什么意思?”他问道。

    薛允焕一愣,才看懂君怀琅的眼神。他差点原地跳起来,大声道:“你当我是什么人!我是夸你妹妹可爱,你想哪儿去了!”

    即便他们现在也算是十来岁懂些事儿的半大小子,君令欢却也不过六岁,只是个小团子罢了。薛允焕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哥们居然将他想得那般龌龊。

    君怀琅知道是自己草木皆兵了,却仍旧警告了一句:“你最好别有什么想法。”

    气得薛允焕险些跳起来揍他。

    “我选好啦!”君令欢终于选定了一盏,捧过来给两个哥哥看。

    就在这时,君怀琅听见那边二皇子拔高了声音,说的话清晰地传进了他的耳中。

    “不过是在蛮荒之地待了几年,你以为自己多了不起?就教养你的那燕王,可是投敌叛变才丢了燕郡的,想来也就教会你逞凶斗狠、打架斗殴的本事罢了。”

    紧接着是几声附和的嘲笑。

    那笑声刻薄得难听,惹得君怀琅皱了皱眉。

    “我们走远些。”他听得颇为不适,侧目看了那边一眼,对薛允焕说道。

    紧接着,二皇子的声音又钻进了他耳中。

    “未曾投敌?笑话!我告诉你,那燕王就是个国贼!”

    说到这儿,二皇子又绘声绘色地高声跟周围人说:“你们可知那燕王为什么通敌?还不是因为和那突厥来的妖妃有染!说不定皇家的血脉里,还有个本来就该生在燕郡的野种呢……”

    紧跟着,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群世家子的惊呼声。

    君怀琅原本正听得直皱眉,正要捂住君令欢的耳朵,就被那边的巨大声响吓了一跳。他抬眼看去,就见一群世家子四散而逃,方才被围拢的中心,只剩下了两个人。

    薛晏和二皇子薛允谡。

    薛允谡比薛晏还年长两岁,个头却与他差不多高。此时像只鸡崽儿似的,被薛晏单手捏着脖颈提起来,双脚悬空,抵在了旁侧的树干上。

    薛晏的手捏紧了他的下颌,似乎同他说了句什么。二皇子却只顾着挣扎摇头,时不时从喉咙中闷出一声沙哑的哀鸣。

    要出人命了!

    一群世家子吓得六神无主,却没一人敢上前。君恩泽早吓得坐在地上,直往后挪,二皇子身边的小太监连滚带爬,往永乐殿跑去。

    君怀琅连忙抬手,捂住了君令欢的眼睛。

    “……打起来了?”薛允焕愣在一边说不出话。

    夜色中,君怀琅看见,薛晏没有半点表情的侧脸上,露出了几分他前世所熟悉的神情。

    冰冷,阴戾,琥珀色的眼睛里透着血光。

    但他耳边却仍旧回荡着二皇子肆意的侮辱,以及方才,所有人不约而同的、鄙夷又畏惧的神态。

    若身处其中的是他呢?想必也恨不得捏断那人的脖颈,让他再也无法言语吧。

    那边,忽然又是一阵惊呼。只见薛晏单手捏着二皇子的脖颈,就这般拖着他,将他拽在太液池边,蹲下身,将二皇子的脑袋一把按进了冰冷的湖水中。

    他手肘搭在膝头上,微微俯身,是个随意又轻松的动作,但另一只手却像千斤重枷一般,让二皇子用尽了全身力气都挣脱不开。

    湖边摇曳的宫灯下,君怀琅看清了他的口型。

    “给你一个重新说话的机会。”薛晏说。

    想来他也只是吓唬二皇子一番罢了。不过这吓唬的方式过于凶狠野蛮,又带着一股十足的杀气,倒是将一众趾高气扬的世家子吓得噤若寒蝉,各个神情都颇为滑稽。

    他看见薛晏的手松了松,已是要将二皇子放开了。

    就在这时,一大队金吾卫身着重甲,腰佩长剑,飞快地赶到了湖边。人数竟有二三十,为首的是清平帝身侧的亲卫队长,跑到一半便大声疾呼道:“圣上有令,还不住手!”

    薛允焕在旁边又是一声唏嘘:“父皇这么大阵仗?”

    那队金吾卫的架势像是有人逼宫一般,哪儿像来处理皇子斗殴的,分明就是皇子遇刺,来诛杀刺客的。

    君怀琅一眼就看明白了。

    清平帝对薛晏的忌惮,已是有了十分。他从没把薛晏当儿子看待,甚至坚信薛晏会在此将薛允谡杀死。

    接着,他看见薛晏抬头,神情冷漠又平静地看了金吾卫一眼。接着,他漠然扬唇,已经放松了的手骤然收紧,将薛允谡重重往太液池里一按,将他整个人溺了进去。

    离得近的几个世家子,被吓得哭出了声。

    薛晏这才站起身来,慢悠悠整了整衣摆,站在旁侧,冷眼看着金吾卫们跳下水救人,又将他结结实实地捉住,生怕他反抗似的,五花大绑起来。

    薛晏全程都未曾躲一下。

    君怀琅眼睛有些刺痛,将君令欢带进怀里,对薛允焕说:“快些走吧。”

    薛允焕连连点头,一路上还帮着君怀琅劝哄君令欢,说方才不过是两个小太监发生口角,打了一架。

    直到几人到了永乐殿门口,就见薛晏已经被押进去了。清平帝正在座上雷霆大怒,殿外的世家子弟和皇子们都不敢动,立在殿外不敢进去。

    殿内,又疼又怕的二皇子已经被太液池的湖水冻昏过去了,被带到后殿让太医诊治。他的生母张贵嫔在座上哭得呼天抢地,也快昏过去了。

    “朕竟没想到,你还会对自己的兄弟痛下杀手!”清平帝怒道。“薛晏,鸟兽尚不会如此,你还有没有半点人性!”

    这话听在君怀琅耳中尤其刺耳。他垂下眼,又默默替被吓到了的君令欢捂住耳朵。

    接着,清平帝下了命令。

    “现在将这逆子拖下去,杖责三十!就在殿外打,朕亲自数着!”

    皇后在旁侧小声道:“陛下……”

    “打!如若打死了,朕就当没他这个儿子!”

    满朝文武,后宫嫔妃,没一个敢出声的。

    君怀琅在这死一般的寂静里,竟有些站不住了他想要告诉清平帝,是二皇子出言羞辱在先,薛晏也根本没有下死手。

    但紧接着,他也被猝不及防地点了名。

    清平帝抬头逡巡一圈,在一众脸都不熟的世家子中,一眼就看到了君怀琅。

    “怀琅,你跟着一同去!将《棠棣》背给他听,让他好好记住,什么是人之本性!”

    君怀琅一愣,抬头看向清平帝。

    想来清平帝也有心,想给世家子弟们个下马威。两个皇子在那儿打架,重伤了一个,这群世家子却好端端的,清平帝心中自然是有气的。

    他就非要点个人的名,对世家和群臣稍加警戒。

    此时,家境煊赫,官职却不高的世家就是最好的选择了。

    “……臣遵旨。”君怀琅艰难地维持住镇定,行礼时不动声色地把君令欢往薛允焕那儿推了推。

    薛允焕意会,将君令欢护在了身侧。

    君怀琅跟着那两个押着薛晏的金吾卫,走过向两边分开的人群,一路走到了被宫灯照得亮如白昼的殿前。

    那儿已经摆好了刑具。薛晏被按着在那儿跪下,金吾卫举起了厚重的庭杖。

    薛晏没抬头,君怀琅隐约能看见他笔直挺拔的鼻梁,以及低垂的眼睑上,小扇子似的睫毛。

    “世子殿下,陛下说您可以背了。”跟着出来,站在旁边的聆福笑得和蔼,说道。

    接着,他抬着下巴,看向金吾卫,冲他们点了点头。

    “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君怀琅勉强开口。他声音清润而干净,在夜色中弥散开来。

    “啪!”

    沉重的木板打在皮肉上的声音,骤然响起,将君怀琅震得肩膀一抖,声线也打了颤:“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反倒是薛晏,只微微晃了晃身子,跪在那儿岿然不动。

    君怀琅从来没这么近距离地见过他人受刑,更何况这刑罚并不在情理之中。他一时有些求助地看向聆福,却见他神色都没变,笑着对他点点头:“世子殿下,继续吧。”

    “死丧之威,兄弟孔怀……”

    杖责的声音一声一声传入君怀琅的耳朵。离得很近,他能听见皮肉开裂的声音,也能看见扬起的杖上,逐渐染上了血色。

    而仗下的少年,始终一声不响。君怀琅只偶尔能听见他齿关中漏出的闷哼,以及他尽力想要平息、却难以捋顺的低喘。

    他在强自忍耐着,像狂风摧折下的野草,死死用脆弱的根勾住土壤。

    血腥的气息蔓延在君怀琅的鼻端,和中秋香甜的月饼味交织在一起。

    “原隰裒矣,兄弟求矣……”

    君怀琅控制不住嗓音的颤抖,声音逐渐弱了下去。

    那诗句用在这样的皇家里,太过讽刺了。这所谓的生身兄弟真带给他的有什么?

    无端的鄙夷、羞辱、冤屈、重责。

    聆福却在旁边轻轻笑了一声。

    “世子殿下,不必怕。陛下是再公正不过的,即便打得狠了些,也是他咎由自取啊……”

    君怀琅却看不出什么咎由自取。

    他只看见,一个本该再正常不过的少年,在这片繁华似锦的皇宫中,被当做怪物锁在囚笼里。

    人人都想要他死,他却偏偏不死,反而在折磨中一寸一寸地生出自保的利爪和獠牙。周围人却说,看,没错,他本就是个怪物。

    这些人想必不知道,这任人践踏的少年有一日会冲破牢笼,成为真正能够毁灭他们的怪物。甚至会殃及池鱼,伤害诸多无辜者。

    而那些无辜者,似乎也曾在不知情时,袖手旁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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