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唯一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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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暮原本还想引蛇出洞,利用转攻长安的机会把牛辅引出来歼灭。

    结果田丰一记醉酒计,就成功地麻痹了敌人。

    这一战后关东军只损失一千二百余人,而董军死伤七八千,投降被俘者无数,只有数千人逃跑。

    一时间,京师动荡,朝野震惊。

    长安董卓那边大为恼怒,连续几日朝议以雷霆怒火面对满朝诸公,将逃回来的李傕郭汜等人降职治罪,宣泄着自己的不满。

    但现在左冯翊沦陷已经是不可避免的事情,在战略损失上极大的情况下。董卓也不得不重兵把守在阳陵长陵渭桥等地,再也没有余力去屠城。

    战争本来就是一件充满不确定因素的事情,陈暮又不是真的神机妙算到可以知道张飞田丰已经提前设计。

    所以在发现自己还没动手,牛辅就已经伏诛,心情颇为复杂。

    不过从结果论来说,这确实是一件好事,能省去了陈暮很多麻烦,至少不需要再花费别的时间再去做这件事情。

    左冯翊的守军崩溃,关东军便可以肆无忌惮地从长安北面绕到西面,大规模从西面的十多个县城转移百姓,轰轰烈烈地迁移民众,拯救大量处于生死边缘挣扎的百姓。

    三军未动,粮草先行。

    一辆辆运粮车浩浩荡荡地驾驶在关中平原上,风驰电掣一般行进。

    越早能够抵达那些城市,就能越早救更多的人。

    和珅曾经说过,行将饿死的人,已经不是人了。那就是畜牲,只要能活着,草根树皮泥土,都可以吃。

    能够走的百姓,已经自己进行了迁移。整个关中平原上,到处都是逃难的人,一户一户,拖家带口地向着东方而去,更多的人则已经甚至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待在原地等死。

    张飞的步兵一万留守在左冯翊,接应后方粮草,另外一万,则随陈暮在公孙瓒三万骑兵的掩护下,进阳城,破长陵,往兰池、隗里等地进军。

    董卓的兵马节节败退,最后只能龟缩在渭桥附近,眼睁睁地看着关东军在城外肆无忌惮地迁移民众,救助百姓。

    这显然是第二次东汉末年的一次大规模人口迁徙,只是相比于上一次,这次无论从人数上还是规模上都要小了许多。因为经过一年的艰难,很多从洛阳来的百姓都死在了途中,活下来就不容易,更别说活那么久。

    初平二年的新春,就在这浩浩荡荡的迁徙之中度过。刘备的病情经过数日修养已经好了许多,便在十二月末,新年到来的伊始,让曹操孙坚鲍信他们继续留守,自己带着剩余兵马前来帮忙。

    平陵县,无数面黄肌瘦,干瘪着身躯,仿佛下一秒就会倒下的百姓缓缓从城中出来,他们或是艰难前行,或是躺在城根下,冬日的阳光照在他们身上,像是没有一点暖意。

    城外架起了数百口大锅,滚滚粟米粥香扑鼻而来。随着秦岭粮道的打通,源源不断的粮食运过来,关东军现在手里并不缺粮食。

    但饿久了的人不能立即吃太多东西属于常识,所以先用粥吊命,再慢慢进食,才能保住灾民的命。

    汉民族的坚韧在这一刻显露得淋漓尽致,哪怕明知道现在是到了自己能够活下去的时候,周围的百姓也没有哄抢食物,在士兵们或是帮忙搀扶,或是先喂水解渴之下,安安静静地等待着粥熬好。

    有的人步履蹒跚地走到锅前,一双浑浊的眼睛在这个时候像是清明了许多,明亮了许多。有的人连走路的气力也没有了,被刘备派进城里的士兵抬出来,先喂了点干粮续命。

    一列列士兵快速地在城门口进进出出,一名名军医火速奔向战场。熬制汤药,救治已经饿到身体机能几近崩溃的人,每一个都在为这场灾难而拼尽全力。

    人类的赞歌,就是勇气的赞歌,人类的伟大,就是勇气的伟大。

    有的人天生是魔鬼,制造了无数灾难。

    但同样有的人是圣人,宛如黎明之中黑夜里的光,照亮了整个世界。

    在这个时候青州军再也不是杀人的武器,而是救人的子弟兵,他们或许不懂什么叫挽救天下苍生的大仁大义,却懂得怜悯与慈悲。

    因为他们的主公正在亲自用实践奉行着自己心中的操守。

    当每一个士兵都在努力救治百姓的时候,刘备也从来都不甘落后,几乎是第一个冲锋在前,见不得人世间一切悲惨。

    “粥熬好了!”

    “大家不要乱,不要乱,每个人都有。”

    “让妇女儿童和老人优先,体态健硕的成年人先喝点水,保持秩序,以后大家都不会挨饿了。”

    粥终于熬好,数万百姓缓缓聚集靠拢,每一口大锅前面,都排了长龙。

    没有一点杂乱,也没有任何拥挤,秩序有条不紊。

    有一个小孩哭喊着说他的母亲快饿死了,刘备一边命令别的士兵分散去救助其他人,自己则端着一碗粥,急匆匆地跑过去救那位孩子的母亲。

    有一位父亲跪在地上求士兵先给他一碗粥,因为他的孩子饿成了皮包骨,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像是随时都会断气。

    刘备才刚刚救下了一位孩子的母亲,就又要去救一位父亲的孩子。

    这样的事情实在太多太多。

    陈暮看到他又端了一碗粥,急匆匆地向着一位老者走过去,这已经是他第十二次往返,那老者躺在城墙根下,瘦得仿佛已经没了骨头。

    一碗粥端到他的面前,刘备蹲在地上,用汤勺一口一口地喂,眼神里充满了耐心,没有一丝不耐烦。

    张飞有些不明白,挠挠头对陈暮说道:“救那么多百姓我还能理解,可以让他们回洛阳去种田帮我们补充军需,不过那老头快死了,应该也救不活了,大哥还去做什么?”

    陈暮回头盯着张飞看了许久,一直把张飞看得一头雾水莫名其妙,张飞正准备问他为什么要这么看自己时,陈暮说话了。

    他说道:“三哥。”

    “嗯?”

    “你知道我,你,还有大哥二哥我们四个人之间的区别吗?”

    “不知道。”

    张飞摇摇头,哥几个虽志气相投,但性格迥异,只是他从来都没有关注过这些而已。

    陈暮笑了笑,说道:“大哥二哥辅以仁慈,我们则待以冷漠。”

    “你是说,我是一个不知礼节的人吗?”

    张飞有些不高兴,他可是读过书的,而且书读得还不少,至少比关羽有文化得多。

    陈暮却摇摇头道:“我相信三哥是一个知礼节的人,但这跟知不知道礼节无关。这跟我们的心中是否对人存在仁德有关,正如三哥有些时候过于苛刻,却从不站在别人的立场看待问题,有些过了。”

    史书评价张飞暴而无恩,时常鞭打士卒。但他也不是一个完全暴虐的人,只不过是训练士兵有些极端,一旦士兵完成不了他的任务,立即就是非打即骂,造成最后的悲剧。

    但其实这也侧面反应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张飞确实是一个缺少同情心的人,或许陈暮也是这样的人,正因为大家都是同类,才会明白这样做的坏处。

    今日,也该是时候好好对张飞规劝一番了。

    听到他的话,张飞问道:“四弟的意思是,大哥明知道那老头救不活却还要去救,是因为他心怀仁义,而我觉得他肯定会死就不愿意浪费时间,是因为我对待百姓和士兵不好?”

    “不是你。”

    陈暮用手指了指自己,说道:“是我们,我也这样。”

    张飞:“”

    如果一个人去指责另外一个人,哪怕他说的是对的,但不好听的话总归是让人心里不爽,从而抵触。

    但这个人连自己都骂上了,那还能说什么呢?

    陈暮继续说道:“三哥是一个明白事理的人,我们兄弟在一起多年,你也应该看到。大哥二哥关心百姓,爱护士卒,所以见不得疾苦。而三哥打骂士卒的事情屡有发生,脾气性格暴躁,对待士卒百姓确实少有仁德。至于我嘛沾在我手里的血腥,连我自己都数不过来了,所以我才说我们都一样。”

    “那”

    张飞试探地问道:“这是一件坏事吗?”

    “自然。”

    陈暮点点头:“你无故打骂士卒,又是否考虑过士卒的感受?我造成无数杀戮与冤魂,又是否考虑过他们的感受?”

    “从来没有。”

    “不过有一点我们是不同的,三哥,我做这样的手段是因为不得已,我杀的人都是敌人,如果我不杀他们,他们就会把我们杀了,所以只有他们死,我们才能活。”

    “但我们的士卒并不是我们的敌人,相反,他们是我们的同袍,是我们的兄弟,是我们的手足。如果有一天连我们的兄弟,我们的手足都不能够信任,这会成为一件很悲哀的事情。”

    “而三哥你现在做的事情,就是在将我们的同袍变成敌人。你打他们,他们就会怨恨你,迟早有一天,你也许就会死在他们的手上。”

    “人不是动物,有情感,有爱、有恨、有喜悦、有悲伤。”

    “当有一天,领导一群士兵的将军对于这些士兵来说,不是一个受人爱戴,受他们尊敬的人,而是一个让他们感觉到恐惧,感觉到深深怨恨的人时,那么这支军队,不仅没有战斗力,而且还会变成一支危害到自身,反噬自身的军队。”

    “三哥,我相信你也不希望有一天自己的部下对于自己只有怨恨,而没有敬意吧。想象一下,要是大哥每天都无缘无故鞭打你,你会怎么想?哪怕我们情同手足,你也会奋起反抗,你说呢?”

    说到最后,陈暮看着张飞的眼神,已是充满了认真和严肃。

    张飞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半天说不出话来。

    到了最后,他才吱吱唔唔地说道:“我知道了四弟,我以后会记住你的话,不会再无故鞭打士兵。”

    “男人大丈夫,说过的话要讲信用。”

    陈暮笑了起来,说道:“既然三哥说了,那我权当这是三哥的承诺。军中有督战队,负责军纪。如果以后我听说三哥又犯了这种错,抢了督战队的活,亲自去惩罚士兵,那我可就要笑话三哥是一个言而无信的人了。”

    “哼!”

    张飞被这么一激,顿时不高兴了,颇为傲气地道:“你三哥一诺千金,我要是再犯,四弟你尽管罚我,让我做任何事情都行!”

    “那就下个军令状?”

    陈暮饶有兴趣地说道:“白纸黑字写上,签名画押,让世人都知道三哥的诺言,这才叫一言九鼎。”

    “写就写,谁怕谁呀。”

    张飞丝毫不怵,不就是不再随意鞭打士卒吗?只要不是不让他喝酒,这些都是小事情,反正以前干这种事情就是心情不好做的,大不了再心情不好,就去抽打木头人,总归是有办法撒气。

    陈暮含笑不语,目光却是看向了远处。

    刘备端着碗,就这么蹲在地上,愣愣地看着那位老者,一动也没有动。

    老者死了。

    生命是如此脆弱。

    以至于他甚至张着嘴,连最后的一句遗言都没有留下。

    这一口粥,终究没有吊回他的命。

    但老人临死之前,嘴角却微微翘起来,没有一丝痛苦,含了一抹微笑。

    眼神虽然浑浊茫然,却又亮着淡淡的微光。

    至少。

    他在死前,能体验到久违的饱腹欲。

    至少。

    在他死前,感受到了仁义依旧存在。

    这世上或许有无数像董卓曹操那样残暴的人。

    但同样也有像刘备这样理想主义者。

    他在为他们奋斗,在为他们努力,在为他们竭尽所能。

    老者死在了这里,倒在了能够活着的前夜。

    可他眼里的光,或许就是因为他看到了未来会有更多人,会因为刘备而活下去,会有更多的人被他拯救下来。

    此后如竟没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

    在这样一个吃人的乱世,有这么一抹光亮的存在,就已经是人性最后的一抹余晖,那便足够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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