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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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怀璧下意识伸手扶住他肩,另一只手不耐地拍打他脸:“喂,你别装死!苏清河,你少跟老子装蒜,你以为你装死老子就会放过你了么!你这样我把你丢到漓江去喂鱼!”

    苏晏倒在她身上,双目阖着,鸦羽似的睫毛垂在寒冰般白的近乎有些透明的脸上,衬地他整个人如细瓷般脆弱。

    怀璧的巴掌拍在他脸上,明明连秋后算账都还没来得及,就已显得她像一个辣手摧花的恶霸。

    真的长着一张颠倒黑白的脸。

    怀璧手下不轻,连续拍了几巴掌之后,见他苍白的颊上微透粉迹,却仍没有醒转的迹象,总算相信他未在装样。

    低头觑了他前胸伤口一眼,口中嫌弃地轻“啧”一声,手搭着他肩,将他扶起来。

    她和薛守那等粗人厮混惯了,手上没轻没重,不知是不是半拖半拽时使了点劲,令他吃了痛,怀璧见他嘴唇翕动了一下,却没听到什么声音。

    “你说什么?!”怀璧揣着他睡梦中还说自己坏话的小人之心,搭他肩的那只手在他右肩背重重拍了一下。

    苏晏嘴唇又轻轻动了一下。

    这一次怀璧低头凑近了他,好听清楚他到底怎么骂的自己。

    入耳却是一句低喃:“阿棠,轻些。”

    怀璧微微一震。

    阿棠。

    那是她表姐沈棠的名字。

    他知道,亦戳穿过她。可在人前,他还是那么叫她。

    他一开始叫她“小丫头”,后来人多时有别人应了一声,他就再未叫过。

    后来她因军务回过一次睢阳,远远看过舅舅一家。表姐已经出嫁,嫁的是邻县的秀才。

    那秀才怀璧陪表姐上香时在庙外见过。表姐买过他一幅画,回来后翻来覆去地看,还拖着她看,说“这位公子才华横溢,将来定会前程似锦。”

    怀璧当时没怎么见过世面,只知道眨着懵懂的眼,哦哦哦。

    真以为那是世间绝无仅有的好画。

    后来见了苏晏和段青林的画,连个蛋都画不圆的她也能看得出来,放屁,那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她那时本想找表姐算账。隔着围墙见到他一家人其乐融融,却一下子懒了报仇的心。

    表姐正在为书生拭汗,眉眼笑得弯起来,十分温柔。

    书生仍一点腾达迹象都没有。怀璧远远看过他拿到街面上卖的字画,也就军中书佐的水平,凭她对睢阳城那些酸腐文官的粗浅认知,这书生的功名之路大概率会止步于此。

    表姐却并不似多么在意。

    她与段青林喝酒谈及此事时,忍不住露出了点嫌弃和,疑惑。段青林于她如兄如长,她有什么事都会问他。

    她记得段大哥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了自己半天,大浮一白,以一种她只在文官身上见过的酸兮兮口气悠悠道:“喜欢一个人时,你会为她找各种借口。你表姐也未必是看出那秀才多前途无量,那只是她说给旁人听的理由罢了。”

    说给旁人听,那就是她呗。

    哄小孩的么原来。

    当时怀璧亦已喝的烂醉。段青林的话她似懂非懂,脑中支离的想法似羽箭一般嗖嗖掠过,却一个也抓不住——笑话,那是她喝醉了,她清醒时什么箭抓不住!

    带着这么一股子轻狂,她脑袋轰地一下砸在桌上。眼皮子支撑不住前的最后一眼,她看见段青林亮如北辰的目光。

    那天在表姐家院外的榆树上,她听见那秀才叫表姐“阿絮”。

    她曾陪表姐私会过秀才,秀才是知道表姐叫“沈棠”的。

    自家关起门来,为何还这么奇奇怪怪地叫她?

    恐怕人夫妻是有什么特殊的癖好?

    怀璧百思不得其解。

    **

    苏晏迷蒙中的一声“阿棠”,让怀璧不觉忆起旧事,心头微微一跳。

    这苏晏莫非是认出了自己?

    不可能。十二岁的女童与十八岁的少年将军容貌身形皆相去甚远,更何况当时,苏晏还是个瞎子,压根未见过自己相貌。

    不过……

    苏晏那小子鼻子很灵,难道是闻出了什么端倪。

    怀璧下意识低头嗅了嗅自己,闻到一股墨汁冲鼻的臭味,立刻否定了自己脑中这个天外飞仙的念头。

    现下她这样,自己多闻一口都会折寿半年。

    苏晏又不真是狗,专拣臭的闻?

    何况都六年了,六年的时光,都足够她从一个倔强瑟缩的少女长成一个铁血狠厉的将军,苏晏还记得那一点味道?

    太天方夜谭了。

    怀璧宁可相信他记得睢阳城中芙蓉阁的枣糕味。

    说起那枣糕,也确确是睢阳一绝。怀璧昔日冒着被打的危险,也要偷上一块,此时想来,仍是舌尖洇出口水,不觉砸吧了下嘴。

    这强烈的口腹之欲是打娘胎就有的,还是南逃时因为饥饿种下的,怀璧已经记不清了。

    南逃之前的事,在她脑海中,慢慢淡成几个仿佛有象征意义的虚影。

    阿娘的奶茶,阿爹的马奶酒,哥哥自己动手做的木质傀儡,和那夜的焚天大火……

    怀璧扶着苏晏,想将他扶到就近的铺子,再找个跑腿的去叫他家下人瓦当。

    然才走出几步,那破锣嗓子的小厮已自街另一头一路飞奔过来,口中连声“呜呜”大喊着“少爷”,声声悲戚,在越下越大的乱舞雪花之中,自带悲情效果,就好像是在……

    哭灵。

    怀璧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

    沾上这一对主仆,真是不惹人注目都不行。

    转眼那小厮已跑到跟前,怀璧连忙止了他悲泣,将苏晏丢给他:“你家少爷受伤了,你快带他去医馆吧。”说着,提脚就要往反方向去。

    今儿这一通遭遇,非两斤酒冲不了这一身晦气。

    忠仆瓦当却一反常态往后退了一步,未伸手接过怀璧手中的拖油瓶,任由他一滩烂泥似地往地上倒去……

    怀璧微愕,眼疾手快下,长臂一展,只好又将他捞入怀中。

    苏晏高大的身躯倚在她的肩头,一无所觉的他,竟莫名让人看出几分诡异的娇羞之感。

    怀璧正要发作,瓦当道:“顾将军,你不能走!”

    怎么着,碰瓷这是?

    怀璧急于将这拖油瓶扔出去,忍着最后一分耐心,指指苏晏的伤口:“不是我干的!我见着他时他就这样了。”

    瓦当的固执和他的破锣嗓子一样让人无可奈何,定海神针一样杵在怀璧跟前,不依不饶:“我家少爷交代了,你不能走!”

    “你家少爷都这样了,能交代什么明白话?你还是快带他去治伤吧!”

    瓦当听她提及苏晏的伤,快速在苏晏惨白的脸上扫了一眼,眼底微动,转瞬,却咬咬牙,张开双臂:“反正你就是不能走!”

    怀璧抬了抬拳头:“你信不信我揍你?”

    瓦当本能瑟缩了一瞬,立刻却反而将胸脯挺地更高,“你揍我我也不让你走!我家少爷说了,你不会真揍我的,这附近人来人往,你打了我,隔日就会有人告到御史台……”

    御史台御史台,这世上怎会有如此惹人嫌的东西?

    怀璧指节捏地咔咔作响,瓦当又适时补了一句:“将军帮我将少爷扶到前面的燕归楼就行,我已在燕归楼订好了房间和酒菜……”抬头看了看怀璧一头一脸的墨:“沐浴的热水也备好了……”

    每一句话,都稳稳地捏住了她的七寸。

    苏晏这狗贼,怎不被人多捅几下一昏三四年?

    怀璧拿这对狗皮膏药一般的主仆没有办法,黑着脸沉吟片刻,扶着苏晏的手狠狠一掐:“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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