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大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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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日在宫门外一时气愤教训了苏晏一顿之后,怀璧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未清的账来。

    如今手上只有不到一百两银子,欠着那姓苏的小子三十五两,结余只有五十两出头。本想等月底薪俸发了,手头还能宽松些,谁成想……

    哎!

    燕归楼一日房费要五钱,这月房费还没结,眼看就要到月底,房费一结,他手上剩下的银子,光住宿费,也不够他熬到回塞北的那天。

    更别说为陈阁老置办寿礼。

    陈阁老寿宴的请柬是卖了段大哥那张白净的脸得来的,她可以不要脸不要这封衔官职乃至……俸禄,翻/墙入室,拿刀架着那老头的脖子,逼问他。

    但是段大哥要脸。幽州豪族段氏一门、宫中的段贵妃,宫外才建府的十七皇子的颜面都系于她这翻手之间,她不能太过肆无忌惮。

    做人太难了!

    怀璧望着面前吃到反胃的馒头,听着耳畔人流穿梭的喧嚣,这么些年来,头一回感觉到了时不我与的寂寞。

    山生提着壶茶过来,警惕地连连摆手:“我没要茶,你怕是送错人了,拿走!拿走!”

    眼见着她这些日子素面馒头翻来覆去地吃,有一回还忍不住和自己打听起通铺的房费,山生早已了然她的窘状,连忙道:“不要钱,店里送的!”

    “哦,那你……放下吧。”怀璧抬眸快扫了眼那绘满百子嬉戏的喜庆茶壶,咽了咽卡在喉咙口的馒头,在尊严与茶之间挣扎了几可忽略的一瞬,与山生尴尬地相视一笑。

    开玩笑,她此刻的尊严,怎及得上这一壶茶?

    她都快被这馒头给噎死了……

    山生放下茶壶,顺势在她身边落座:“小的听闻将军是幽州人?”

    “嗯,你问这个干嘛?”

    “将军可知这各州在京中俱有会馆?凡本州人士进京,皆可投宿。最早是便宜仕子进京赶考的,收费十分公道。”

    “公道?怎么个公道法?”一听他提起收费,怀璧登时来了精神,眸底如野狼般绽出精光。山生骇地愣了一愣,反应过来,腆着张笑脸,徐徐伸出一根手指。

    “一钱银子一晚?”怀璧眼底光芒更长,山生甚至有些怀疑,她会扑过来啃了自己这根手指,下意识把手往后挪了挪。

    紧接着又摇了摇头。

    “不是?那难道是一两银子一晚?”怀璧失去兴趣,眼底光芒骤暗。狠狠咬了一口手中的馒头,含混道:“这比你们还黑,哪里公道了?”

    “将军误会了,是一两银子一月。”山生看着她啃馒头的凶狠模样,赶紧将手指往回收了收。

    然还是慢了一步。怀璧已一把抓住他手臂,生吞下只嚼了两口的馒头,连茶水都未来得及饮一口,瞠目问:“你说的这个,当真?”

    “当真。“山生轻轻抽了抽自己的手,发现纹丝不动,心中骇然一声呜呼,面上却挤出个比西番菊还灿烂的笑:“将军认识的那个闻大人先前就宿在幽州会馆,如今不知道搬出去了没有。”

    这个价钱,就算山生亲口咬定是捕风捉影,怀璧也要去探它一探。

    “那幽州会馆在何处?”

    “就在百花巷中。从这出门后往南,在第二个巷口转西再……不太好找,将军到了那附近再问问人吧,若是碰上年纪大的,就问蓑衣巷怎么走?”

    “蓑衣巷?”

    “哦,那是百花巷旧名,后来苏大人中了探花,就改名了。”

    “苏大人?”怀璧现下对姓苏的极为敏感:“哪个苏大人?”

    山生笑道:“说起这苏大人将军也不陌生,就是前日坐这的那位苏御史。苏御史高中探花之后,巷子就更名了,说是要苏御史不时回来探探这巷中百花,沾沾喜气。”

    怀璧暗中轻啐一口——呸,屁的喜气,沾上苏晏的,晦气还差不多!

    转念却又有些不解,皱眉问:“一个探花而已,闻雨声不是榜眼?你说闻雨声在那巷中住过,为何巷中百姓反拿他一个区区探花做文章?”

    山生露出个神秘的笑:“将军这就有所不知了。传闻昔日殿试之上,陛下原本盛赞苏大人文章,要点他为状元,结果一见了人,惊地倒吸了一口气,直叹他生的俊秀;再一看那第三名,实在有些……嗯……其貌不扬。素来‘探花’这个名头,暗含几分风流意蕴,点这样的人做探花,着实十分煞风景,于是一番计较之下,陛下就将这状元郎与探花郎调了个位次,点了苏大人做探花。”

    怀璧听地惊讶,不觉联想起那日清晨短短的一个照面——纵然她再不情愿,也不得不承认,苏晏生的是极好的,饶是此时想来,心中仍如被湖水冲刷了一下,有说不出的明朗清透之感。

    然还是撇撇嘴,不屑地“嘁”了一声,冷笑道:“瞎编的吧,殿试的情形,外人怎么知道!”

    “是闻大人说的。”

    **

    怀璧寻来幽州会馆,向馆长道明来因。馆长听罢,却有些为难:“公子是幽州人,来馆舍投宿,自无什么不可,只是这些日子进京的人多,除开述职的官员,开春还有科考,馆中上房都满了。”

    怀璧连忙道:“不是上房也行。”

    行军这么些年,她什么苦没吃过。要不是有辱朝廷的斯文,她早去破庙打地铺了。

    馆长听她这么说,倒是一惊,观她穿着,像是颇有身份之人,若肯这般屈就,何不干脆去客栈赁个上房。

    莫不是哪个逃家的少爷身上没带够银子?

    馆长在幽州会馆数十年,与幽州本地的乡绅豪族亦颇有联系,轻易不敢得罪,目光在她身上上下一撩,笑道:“寒舍怎能委屈公子这样的人,实不相瞒,馆中倒还有间院落有空房,只是这院子住着位贵人,这位贵人赁下了整个院子,但亦提前跟小可说了,若是馆舍满了,那院中的西厢倒是可以租出去,只是需提前和他说一声。”

    “那费用……”怀璧只关心这个问题。

    “费用那位贵人已付过了,若是贵人答应,公子随便意思意思便是。”

    “那劳烦馆长。”

    “公子客气,不过贵人今日出去了,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公子不如留个地址,待老朽问过贵人,再遣人告知公子。”

    “也好。”

    次日一早,馆长便差人来了燕归楼。

    到时怀璧破天荒地仍在酣睡。

    前夜隔壁住了一对男女,闹了大半夜。**之音隔墙传来,直似就在眼前,扰地她耳鼓震颤,将近天亮方睡。

    山生因得知她是将军之后谨慎了许多,不敢轻易惊扰她,恰好与她同来的薛守从外头进来,便三言两语祸水东引,将锅甩了出去。

    薛守不愧他武人的身份,性子直、反应钝,下手没轻没重,但为人却十分爽朗热情。

    怀璧被他大力金刚掌拍醒时正做着一夜暴富的梦,通身的怨气可令恶鬼自惭形秽:“薛二狗,你最好有充分的理由来解释你为什么大清早来扰我美梦!”

    “大清早?头儿,都日上三竿了。”为活跃下这千里冰封的气氛,薛守俏皮地指了指将升至自己头顶的大太阳。

    毫不意外地挨了顾怀璧一个新鲜爆栗。

    “日上五竿你也不能扰老子清梦!”

    出完气懒懒抬目,觑了觑那一轮日头。初冬的阳光洒在对面的屋顶的积雪上,照出一片刀光剑影的白。

    都怪昨晚隔壁那对狗男女,那挥之不去的靡靡叫声,让她现在想来,都忍不住……

    “咦?头儿,你脸怎么红了?”薛守低头看着怀璧,忽然发现了什么,惊讶大叫。转念一想,立刻反应过来,忍不住撩了撩自己额前的两根须发:“难道是我今日穿的格外帅气?不过头儿……虽然说京城断袖成风,头儿你长的比清风阁的头牌还漂亮,但我实在不好这口……”

    怀璧按了按拳头。

    薛守吓得一退三步。

    虽然顾怀璧比他还矮半个头,但这厮的武力值,几乎已到了可怕的地步。

    她那将军的名头,可是一拳一剑实实在在打出来的。军中如今可以说是,无人能成她的敌手。

    “头儿,有话好说,好说!京城是斯文地方,咱们要入、入乡随俗,而且……”薛守吞了吞口水:“而且这栏杆、这门,都是红木做的,打坏了咱、咱赔不起……”

    怀璧听到“赔不起”几个字,才算有些动容,良久,放下手,斜靠着门框,抱臂冷笑:“有事说事,少废话!”

    “哦,是幽州会馆的馆长差人来了,”薛守这才想起正经事:“他在楼下等你……”

    怀璧听到“幽州会馆”几个字,未等他话落,脚下顷刻如飞,疾奔出去。

    来人已被小二引上了二楼,见了怀璧,高高兴兴道:“馆长让小的告诉官人,贵人答应了。”

    怀璧心中霎然雨过天青,一片晴朗。

    眼前的乌云散去后,才有心思顾起别的来。怀璧一侧目,忽然注意到薛守今日换了一身簇新衣裳,头上还特意抹了头油,十里之外都能闻见他的骚包气,冷冷一笑:“薛二,晚上吃过饭来北军营校场吧,几日没练,看看你手生疏了没有。”

    “不是头儿,我今晚约了彩云间的溶月姑娘……”

    老子就知道!薛二,对不住了,头儿左近手头实在有点紧。开源节流,两手并抓方能度过难关。幽州会馆是节流,你这……我还得开点源。

    怀璧停步,故意板起一张公事公办的脸,侧身凛凛望着他:“哦那也成,我记下来,回头一起报到兵部,也就扣一两个月饷吧。”

    “头儿你不能这样我跟了你这么多年了……”薛守一个激灵,连连后退,脊背抵到二楼的栏杆上,挣扎道。

    怀璧:“三个月。”

    “头儿!”

    薛守一把抓住怀璧胳膊,眼泪汪汪。

    “正为你跟着我这么多年,我才不能徇私是不是……”怀璧腿架上他身后的栏杆,面目忽然变得慈爱,口气也语重心长了起来。听惯了她冷硬口气的薛守,不自觉打了个寒噤。

    “来之前段大哥跟咱们说什么来着,京城之地不比塞北,需格外小心才是……你看你头儿我,不是才被参过罚了两个月俸禄么……”怀璧道:“再为你罚一次,倒是也没什么,只是你头儿如今……嗯?”说着两指轻轻搓了一搓。

    薛守恍然大悟,悟后欲哭无泪、颤抖着手自怀中摸出一块碎银子——不就是要钱么,咋还学会文官唱戏那一套了呢!

    怀璧劈手飞快夺过那块指甲盖大小的碎银子,掂了掂,老实不客气地收入怀中。一边收一边还道:“头儿不是贪你这点钱……”

    “是是,头儿为属下遮风挡雨,这是属下的主动孝敬!”薛守咧着一张被逼良为昌的笑脸,忍着一片被酸倒的牙道。

    怀璧拿到钱,满意将脚抽回来,拍拍衣摆,正要转身,忽见楼下天井中立着一个熟悉身影。欲定睛细看时,那身影已然转过去,疾步走回了客栈前堂。

    她仿佛还看到,那身影转身时,眉头是紧蹙着的。

    嘁,怎的,苏狗,又要上本参老子?

    怀璧轻轻一哼,懒得理会。然她这忽然的反应却吸引了薛守的注意,薛守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咦,苏御史还在呢?”

    “他在不在关我屁事!”

    “哦,倒不是关头儿什么事。就是我刚才来找头儿的时候,看到苏御史匆匆从房里出来,他的小厮雇了辆马车在客栈外候着,我还以为他有什么急事要出门,没想到还在客栈。”薛守小心翼翼道,有些后悔自己嘴快提了苏晏这一茬。

    这位大名鼎鼎的苏御史跟他们头儿可有不小的过节。

    怀璧懒得理会薛守关于苏晏的叨叨。

    走出两步,却脚步一顿:“你说什么?苏晏从房里出来?他不是在京城有宅子吗?怎会宿在客栈?”

    有家不回宿在客栈,必是有什么要掩人耳目之事。

    嘿嘿嘿,苏晏,天道好轮回。

    “我也不知道。”薛守看着怀璧忽然诡异的笑容,冷不防打了个冷战,老实答:“我就看到他从你隔壁的房间出来……”

    隔壁的房间?

    怀璧一愣……

    那……昨夜隔壁那酣战不止、扰她清梦的人竟是苏晏?!

    脑中蓦然跳出苏晏清瘦俊秀的模样,和昨夜的沙哑粗犷的人声怎么也联系不到一起。

    啧,果真人不可貌相,瞧着斯斯文文一人,在床/上竟是这副癫狂样子?!

    怀璧当天晚上就搬进了幽州会馆。

    搬家前还置酒感谢了山生一番。山生喝着那酒,想起那位嘱咐他转述幽州会馆消息的有心人,只觉良心一阵发烫:“顾将军,人为财死,怨不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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