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大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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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怀璧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唾沫星子,从玄牝殿走出来。

    皇帝虽上了年纪,但训人的气势丝毫不减,一番慷慨陈词之后,他还忙里偷闲地稍稍打了个盹。

    怀璧就在他打盹的瞬间抬了抬头,没想到立刻迎来了漫天花雨般的唾沫星子。

    这是顾怀璧第一次面圣。

    一进殿皇帝就让她跪的近些,说想看看这个大破漠北的少年人。

    谁成想膝盖一着地就迎来劈头盖脸的一通骂。怀璧垂着脑袋,眼角的余光看到刷刷下笔如飞记录的内监。

    “你小子少仗着自己的军功胡作非为,京城不比塞北……”

    这句话她已听了三遍。透过眼角的余光,她看到那内监丝毫未偷懒取巧,一刻不停地在簿上记着,想必亦重复记了三遍。

    打盹大概会传染,最初的惊惶之后,怀璧也有些要打哈欠的冲动,她勉力忍住,盯着面前的石砖,忍不住开小差地想,在京中当差着实不容易,怪不得段青林让她多听多看少莽撞。

    可她还是辜负了段大哥临行前的切切教诲,没忍住在街上出了手。谁知道才两日功夫,就被人告到了御前。

    那日目睹她动武的只有三个人,闻雨声排除,卢劲这几日见了她都绕道走,这么一算下来,只有一个人。

    苏晏。

    苏晏!

    怀璧牙根微微有些作痒。

    眼前的石砖都一笔一笔,刻出“冤家路窄”四个字。

    她这辈子真是欠苏家的!

    “念你小子初犯,这一回就从轻发落了。常安,记下来,罚俸两月!你小子回去给朕好好反省反省!”

    罚俸?!

    怀璧耳中轰地一声,霍然抬首。一句“陛下,您要么还是从重发落吧”将到嘴边,看到皇帝身后的内监不着痕迹地向她摇了摇头,才反应过来,不甘心地轻轻嗒了嗒嘴,将舌尖上的话吞了下去。

    罚俸!

    罚两月俸!

    她盼星星盼月亮好容易盼到了月底,眼看就要发薪,没了!

    不止这月没了,下月也没了盼头!

    人间疾苦,概莫如是。

    怀璧一时好似被人剜了心肝,心中一个碗大的空洞,双臂颤了好一会,才惶惶然弯下去,磕头谢了个恩。

    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空旷的大殿的。直跨出门槛外,迎面一片冰凉雪花落到脸上,她才恍然惊醒——狗贼苏晏,吾与汝势不两立!

    匕首悬在腰间,垂饰被风吹地晃了两晃,泠泠作响,似感应到她饮血的怒意,有几分摩拳擦掌的兴奋。

    四扇大门在她身后缓缓阖上。殿中重又恢复寂静。兽角香炉中的烟袅袅烧着,萦绕出一个虚渺渺的天地。

    在那香烟后头,片刻前还一派龙钟之态、说话颠三倒四的皇帝混沌的眼底忽然变得清明:“常安,朕是不是老糊涂了?朕怎么如今看谁,都像阿远?”

    老内监捧来茶盏,垂目道:“陛下说笑了,陛下精神熠熠,多少个少年人也比不上,怎会老糊涂?”

    皇帝轻叹:“连你都来骗朕了,果然是将朕当成了个老糊涂……”

    常安慌忙下跪:“陛下明鉴,老奴……”

    “先别忙着磕头,你倒是说说,这顾怀璧是不是有几分像昔日的阿远?”皇帝转眸盯着跟前的内监:“说实话,朕不怪你。”

    常安顶着那迫人的目光,沉默片刻,缓缓、一字一斟酌道:“许是顾将军意气风发的模样,令陛下忆起了年少时的虞将军。顾将军数袭漠北大营,这胆识与魄力,亦不难令人联想起昔日的虞将军。”

    这便是长得不像的意思。

    皇帝眸底的光猝然暗下去,好一会,轻轻“哦”了一声:“也是,能千里奔袭漠北大营的,只有阿远与这小子。”顿了一顿,忽自嘲般一哂:“你看到没有,方才那小子不服气,要和朕理论呢!”

    常安垂下头。自然是看到了,若非他阻止,那年轻人只怕此刻已犯了天颜。

    少年人,终是不懂得遮掩锋芒。昔日虞远亦是,那样煊赫无两的风头,也不过转眼便成了众矢之的。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京城的风自塞北捷报传来之时便已刮起,这挺秀少年,不知能不能在这狂风中立得住。

    **

    苏晏自政事堂出来,天色已是半昏。天边飘起大雪,纷扬铺在跟前的白玉石阶上。

    自文帝时起,御史台每十日会遣一位御史到政事堂旁观六部议事,议事后需呈文天子,呈文还不能尽写好话,否则会得个履职不善的罪名。但若当真大剌剌挑六部的错处,亦会惹来同僚怨憎。

    是个颇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因而每到要遣人往政事堂的前几天,诸御史便心照不宣地开始头疼脑热全身乏力,有假的告假,没假的便绞尽脑汁外出办差,更有为了躲避长官在茅房一蹲半日最后落了个难言之疾的。

    实在是苦不堪言。

    直到苏晏入了御史台。

    苏晏此人不通世故,做巡察御史时便因连上十道折子弹劾幽州知州而闻名。人还未进台院,恶名已然远扬,来了之后又孤绝冷淡,对上对下都不会来事,背地里得了个“苏清道”的外号,皆因他那张冰封千里的脸,自带清道之效。

    不知从何时起,这桩差事就成了苏晏的专属。苏晏亦从不推脱,一时诸御史腰不酸腿不疼了,年底考评时原本不够用的假还不觉多出了几天。

    政事堂在玄牝殿南面。苏晏出宫门时,雪已越下越大,一大团子砸在肩头,将一件黑色的鹤麾衬地如花猫的毛,七零八落的一团黑,一团白。

    苏晏抬手掸掉落雪,爬上马车,将鹤麾解下,递给瓦当。刚吩咐一声“回行馆”,忽听得车外一声大喊:“等一下!”

    声音响亮脆生,十分耳熟。寂静大雪中闻来,似砸开坚冰的杵子。

    苏晏轻轻皱了皱眉头,还未待反应,瓦当已利落爬出车厢:“这位大人有何吩咐?”

    来人一路跑到近前,绽开张笑脸:“这位小哥,我来时未雇马车。眼见这雪越下越大,少时约莫停不下来。不知可否行个方便,借我搭一下你们的马车?”

    瓦当看清来人,愣了一愣,连忙也回之一笑,侧身向车中大喊:“少爷,是顾将军,想搭咱们马车!”

    车中静默了片刻,传来一个冷淡的人声:“好啊,五两银子一趟。”

    瓦当将伸出招呼的手僵在落雪中——少爷,你老实告诉我,咱苏家是不是败了,你这是想钱想瞎了心?在这皇城口坐地起价,做起这脏心烂肺的生意来了?

    正待替他家少爷挽回一下场面,面前那英挺秀气的少年忽眉头一皱:“苏晏?你是苏晏?”

    看看,想躲在帘子后头收脏钱,叫人认出来了吧!

    瓦当恨铁不成钢地一叹。

    忙遮掩道:“不是。”

    “是我。”帘中同时传来淡淡一声。

    瓦当听到自己脸皮“啪”地一下砸在面前尚未覆雪的青石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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